却不知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谁,抬起泪水涟涟的眼睛向空荡荡的陌生天地绝望呼唤。
父子三人听着凄凉呜咽的号角,个个心头一凛。不远处摇曳的火把,向他们脸上抛掷片片魔魇般忽黄忽黑的光影,仿佛有个不祥之物扇动长长翅膀在他们头顶盘旋,在他们家园和亲人的上空盘旋。
多少夜以继日的运砂挑泥、挖沟打桩的防洪抗灾劳作就统统白做了?那些禾苗就该喂鱼,那栖身息命保护老小和家庭生存的房屋就注定难逃大水吞没的命运?年复一年的洪水啊,男女老少死命地保护大堤,却是保住的时候少,保不住的时候多。如果开始就没信心,不如早早弃它而逃,你何必还一代代地生息此地?
秦天仰头听一阵,沉下脸对顺子说:“你守住这边,爸跟我走。”
父子三人脚步匆匆,一个朝堤上跑,两个朝堤下跑。
秦天到家,见秀月在一星灯影里往楼上搬坛坛罐罐。
“你娘呢,婶子呢?”
秀月一手搂一只腌干菜的坛子,一手搂捆干柴,脑袋从两样东西中伸出来说:“她们下田去了!”
父子俩不多说,把竹缆摆开,一端从正屋两片排扇(竹木结构的墙)穿过,扎个死结,另一头拖到屋后大桑树上,绕了两圈固定好。然后卸下前前后后所有门板,加上能用的木材和长板凳,结结实实扎了一只筏子,摆在前坪,用棕绳系到楼梯上。
“爸,你现在走吧。”
青山爷仰头看天,皱着眉头听风响。
“好,你赶快走。我去田里叫她们回来。”
青山爷叹口气,“秀月跟我先走吧。”
秦天招呼秀月下来,对父亲说:“你老同秀月把两只小猪崽背上去。”
“要得。”
寻出两只麻袋,十几斤重嗷嗷叫的猪仔装进袋里,爷孙俩一人背一只。
看到老的小的走了,秦天拔腿朝他的田里跑。
到港边见到两个黑影负载沉重地走来,知道是妯娌两个。
秦天接住弟媳的扁担往自己肩上放,顺手推她一把:“赶快跑,上堤去,脚步快点!”
胖胖的冬霞气喘吁吁:“好,好,兰姐,你们留神啊!”拔腿跑时,“扑通”就栽到水田里。
后面她嫂子笑道:“真是胖冬瓜,笨呢。”
从东堤传来了令人心寒的第二遍号声:
“哒哒嘀———哒哒嘀—哒哒哒哒嘀———”
“快!”两人进屋,秦天点燃一束草把叫玉兰举着,自己双手捧住装满湿稻穗的沉甸甸箩筐,一步步踏着楼梯,从狭小楼门推上去。
玉兰说:“可惜顺子他们插得迟,一把青壳,不然也跟他们割一些。”
“反正倒围子就要逃荒,你以为这点瘪谷能吃几天?”
玉兰扔了快燃到手指的火把,重点一支,照着丈夫将最后一箩稻穗提到楼上。
“哎,你说二遍号怎么像在东边堤上?”
秦天摸黑在楼上说:“一定是渡船亭子河管出事了。东堤要不倒就不倒,一倒就会倒得快。嗨,还有什么要拿上来?快点!”
玉兰正举着火把往地上照,一声铜号,像饿狼凄厉的嚎叫,钻透淤泥般沉重滞闷的黑夜,钻进啸天湖人的耳里,钻进他们虚弱悲凉的心里。它如一条猩红发亮的狼舌突然闪现在玉兰奄奄欲灭的火光里,一下将她惊倒。
她两腿如坠地的火把一样最后痉挛地一抖,残留的一点气力如烟四散,身体立即委顿,一声惨痛的号啕凄然迸裂:
“哎哟天呢天呢,怎么得了天啦……”
就在玉兰火把坠地的一瞬,秦天“噌”地跃下地,挽住妻子,冲出门,在禾坪停住,喝声:“莫哭!”借着黯淡星光机警四望,竖耳细听片刻,然后拽住玉兰,说:“朝西跑!”
四.天地洪流(1)
啸天湖人花很大力气防守的西堤尚在滔滔洪水中坚持,那一向以为土质好的东堤却因管涌迅速坍塌。
大堤下部洞口豁开,眨眼间上部随之溃倒。
裂口撕开,高高聚积的江水顿如山崖崩陷,雷霆万钧的力量首先将堤下农田冲掘出一个湖泊般巨大水洞。水从洞底翻卷而起,如万千熊罴的兽阵,一波紧接一波,向漆黑沉静的田园房舍疯狂扫荡而去。
啸天湖人都听到那吞噬一切声息的“轰隆隆———”第一声巨响,人耳好像钻进蜂子,一边嗡嗡响,一边隐隐地疼。脚下土地一连串抖动,从第一声巨响,后面一连串雷鸣,是老天爷那种举世无双的低音共鸣。老天张开与大地同样浑厚的歌喉,同时伸出极不雅观的洪水之舌———那从高处泻下的瀑布,如恐怖传说中的龙舌,恣意舔食绵软蜜糖般的土地,然后连带蜜糖上的小摆设:树木、房屋、塘坝、庄稼,都被这魔舌轻轻一卷即踪影全无。
这时的啸天湖不再黑暗,宽宽水口与急涌狂奔的巨浪闪烁雷电般耀眼白光,抵近的空间和物体被照亮,它是携带巨大热量的金属溶流,世界并非被淹没,而是被融化。只有最前端的洪流才携些泥沙、禾稻、树木、杂物,尾随的水流却无比晶亮,犹如世上最大、最厚、最重、最白、最纯、最富生动魅力的绸缎。
刹那间,邻近丘陵村口水位陡然下降,各处江水欣欣然忙忙然向溃口奔来,它们身上漂浮物也着魔似的朝此处你追我赶,然后从一丈几尺高有优美弧线的水崖猛蹿下来,昏头昏脑跌入刚刚冲掘好的倒口底部,立即成抛物状奋力翻起,卷向几丈高大浪尖顶,紧接着一头蹿进狂浪的深谷,然后再次翻卷,再次攀上浪峰,再次下跌……
洪水进入田园后就分散扑向四面八方,碾压它遭遇的一切。可是,啸天湖垸子并不辽阔,没太多可供它们恣肆的舞台。向西的水流翻过内湖———啸天湖的渠堤,与啸天湖静水合为一处,狂猛势头渐次减弱,内陆湖水的软性承受力使它们受到牵制,再卷翻着拍向河堤内坡,便无处可去,几成强弩之末,只得倒流过来,却又遇上后面还要汹汹西去的江浪,于是在一片胡乱砰击声中自相残杀。回转的水流越来越多,越来越实力雄厚,那翻天覆地不可一世的魔鬼渐渐气焰低迷,随着垸内水量增加,水位升高,一切的狂暴渐渐找不着施威之地。也就一个来时辰,啸天湖与江河水面平齐,甚至略高一点。
如此,无所谓内外,无所谓江河与田园了,强暴与柔弱之争,实力与空虚之争,灾害与生命之争,人类与自然之争,在恶狠狠地相持数日后,一切归于平静。
这场弱肉强食的战争,居然眨眼间结束了。
然而,当人们被地上这场惊心动魄的厮杀吸引了注意力的时候,高居天庭的暴君又发动了另一场摧残生灵的行动。它瞪大霹雳之眼,吐出闪电的长舌,喷射暴雨,嘶吼狂风,在已经被侵占、被吞咽、被完全征服的啸天湖,以及周遭江河山野上空恣威逞怒起来,仿佛要争夺那惟一一枚主宰人类的强权之杖。
本来被占领者向占领者刚刚签下的屈辱的城下之盟又要改写了。堤内堤外掀起一片狂涛巨浪,暴雨如鞭,电光如鞭,白鞭黑鞭交替抽打这片死亡之地,抽打鱼鳖般虫蚁般可能藏匿某个角落、某片尚浮于白浪中的小小土丘上的人类。
强暴不愿放过任何残存的弱小,不愿放过任何早已投降、早已对他们既无威胁也无裨益的生存之物。这就是强暴之所以成为强暴的道理。自我侥幸、自我怜悯、自我苟且,都不是弱者的避难所。如远古以色列王,将一切所遇所见者赶尽杀绝,强权才能万古煌煌。
这个黑暗喧嚣的夜晚如此漫长。
经历了蝼蚁般自我保护的战争,人类盼望的黎明曙光依然遥远。
啸天湖已无一处房屋可以藏人。秦青山屋子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秦天的房子虽然没有倒塌但已大水封檐。骆雨生的房子冲得不见踪影。水炳铜的房子如乌龟壳顺水漂向远远的汪洋。肖仲秋的吊脚楼躯壳尚存,但楼板被堤下翻卷的大浪撞击得七零八落。其余人家或者卷走半个屋顶,或者坍塌一间两间。姚先喜房屋算保存完好,却也被波涛吞封了屋顶。
若有一双能穿透黑暗的眼睛,啸天湖垸一片汹汹洪浪中,只有秦铁牛屋后那棵高大的桑树还伸出水面一丈多高,向左右分开的大枝和直指天空的中枝,如三头引颈向天的苍鹭,嘴上没有叼鱼,却一副向渔人诉说的模样。愤懑地诉说水情?忧郁地诉说渔汛?它们无奈,却不离去,水禽与渔人,总在存亡里相依。
曙光既然遥远,黑暗就乐在其中。啸天湖未溃时,黑暗中仍有生气,仍有人的汗味。溃倒后,黑夜充盈的便只有洪水的霸气,以及它夹带大小动物尸体的腥臭。
难道啸天湖人死光了?
没有。
暂时担承啸天湖人性命的处所,是金钩寺那几垛断壁残垣,断壁残垣之下是人称“浮坟”的临江岩石。
这是一段极其怪异的岩石,别说啸天湖水洼泽地,八百里洞庭泥沼淤滩,即便邻近丘陵山岗,也见不到这种岩石。
它颜色黛青,纹如直线,平面约一亩大小,犹如片片树叶或片片鱼鳞叠垒而成,临水的南、西、北三面,远远看去,锋棱错落,犬齿不齐,只有东面被啸天湖大堤掩埋。
四.天地洪流(2)
因它含大堤而凸于江中,年年岁岁奔涌的江流,在它前侧、西侧掏出深潭。最严酷的冬干水浅年份,别处河床大片暴露,这里仍碧水悠悠、清波漾漾。不说汛期,即在冬干时节,任你江河老客,渔猎豪强,无人敢向深潭撒上一网,世世代代湖区人梦境中,这是一头巨龙或水怪的洞穴。
现在,它是一垛啸天湖人的救命神岩。
啸天湖老少七八十口人,全挤在这里。
五.浴血金钩寺(1)
姚竹村向秦天、肖仲秋报告他看管的大渔船被洪水卷走时,朝自己脸上抽了两巴掌,是真正痛心自己失职,两耳光居然打得他左眼角那小指尖大的一绺赘肉红肿得浸出血来。秦天逮住他的手,他们看到吊船的碗口粗细的桑树折成两截。姚先喜兄弟的两条渔划子一条完好无损,一条被风浪抛起砸裂了船帮。
金钩寺石头上的二神庙原来前后两间,现在只剩左右两三尺高的麻石断墙,唯犬齿状后墙尚有一人多高。
庙基南北两侧大堤也淹了脚踝深的水,江上大浪到堤面就变成细碎浪花柔推曼拥。庙堂地面高出水面尺许,因为大雨如注,同样水流哗哗。
人们密密麻麻挤在这方寸之地,上年岁的老人坐在几条石头上,女人抱着尖声哭叫的孩子或背倚矮墙,或蹲在地上。男子汉干脆席地而坐,任雨水从臀部和大腿间横竖流淌。蓑衣斗笠给老人孩子穿戴着,男人和妇女光着脑袋受雨淋。其实原来有不少雨具,多半在奔逃时被狂风揭走了。
没有人穿得一身干衣服。夏日衣衫单薄,有的人整个夏天都不穿上衣。他们赤膊劳作,一任日晒雨淋,到夏秋之交脱几层皮。那油黑粗糙的双肩双臂是他们不需缝制不需洗换的上好衣裳。有人一条裤衩就可度过一个夏季直至深秋。
风鞭雨箭是长眼睛的,它们不会看不见这里号啕瑟缩的人群。啸天湖尚且已变成一座水城,这帮穷寇怎么能占据神灵的领地苟延残喘?难道有谁许诺让你们继续生存?
人们脸面皮肤麻木了,水淋淋湿漉漉的孩子哭号声渐渐嘶哑乏力,成年的女人男人接续着叫骂哭喊。这类哭喊夹带难听的方言俚语,他们咒天,咒地,咒水,咒世界,咒他人。
在一片对天地神明不恭不敬的咒骂声中,有些老人小孩渐渐萎靡。
哭叫声风雨声与远远近近浪涛交织混响,人们身体的旧疾与新病在死神唆使下,乘黑暗向可怜的生灵偷偷下手。
除了旷日持久或突然遭遇的疾病,还有更可怕的东西向他们露出尖利的獠牙。
也许黎明正在临近。世界风雨如磐,彤云如网,黎明这个可爱的玩意对他们没有太多实际意义。
然而,人们毕竟可以看到一些物什影像了。
这些影像令他们肉跳心惊。
这世界不止人类一种生物,除鱼类、鸟类,还有比这一切数量庞大得多、品种丰富得多的哺乳类、爬行类、昆虫类。
这些生物平时生息在人类不易观察的地方,在地下,在沟壑,在泥沼,在洞穴,在草丛,在荆棘里。
它们多数不是水中生物,它们必须呆在有空气有食物的地方。奔腾的浪涌,几丈深的洪水,逼使它们不得不弃巢而逃。
当然,小些的生命,如苍蝇蚊子蚱蜢飞蛾,它们太弱小,一阵狂风足以把它们送上逃荒逃命的万里征途。
人们发现了盘踞在断墙上的长蛇,钻到屁股下的老鼠,爬在蓑衣斗笠甚至肩膀背脊上的蜈蚣。人与人之间几寸地面上,这些生物或龟缩不动,或蠕蠕而行,同样密密麻麻,同样湿淋淋光溜溜。人们恐怖地尖叫起来,抖跳、抛甩、拍打、踩踏,争先恐后向淌水的堤面奔去。
堤面也非清静之地,那里游动着更大的长蛇,漂浮着肚皮翻白的死鼠和更多仍在奋力向庙坪游来的活鼠,以及从土层中爬出来软溜溜肉乎乎地一弓一张的大蚯蚓。
光光的脚板,平时踩在粪堆、臭泥中感觉迟钝,惟独踩着毛茸茸光溜溜还昂头竖爪龇牙咧嘴凶劲实足的老鼠,就是鲁莽汉子也心惊肉掣。
渐渐地,堤面聚积的活鼠、长蛇以及半死半活毛脚碴碴的蜈蚣,如同一齐得命,听从指挥,从无法安身的堤面向这神灵方寸之地成群结队蠕蠕而来。
村委会负责人先将老人妇女孩子领到一处堤面,几个年轻人团团把守。秦天、秦顺子、姚后喜、姚竹村、肖仲秋等几个,手执扁担、桨叶、钯头,将庙里的蛇鼠一阵乱打。
顿时鼠肉横飞、蛇头四溅。乒乒乓乓一会工夫,庙地上便遍布残毛烂肉、腥血碎骨。猎手们来不及清洗溅到胸膛、手臂、脸面的残毛碎屑,急忙找来箩筐箢箕,将尸骨横扫出去,抛向大江。看看滂沱大雨下,庙地上或浊或红的血水渐渐流淌出去,然后将老幼妇孺召回,再派几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