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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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魅-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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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菊香一边哄着,一边轻轻从她两腿间取出一条混和着草灰鲜血的破布袋子。 
  菊香抖了抖布袋,黑糊糊的东西却像潮湿的纸片似地纷纷碎裂了。“这怎么行?随便一擦就烂了。”   
  三四、来自地下的黑色叹息(4)   
  “嗯,我用旧衣服做的。” 
  菊香打来水,找了老半天才找到一块不知是洗脸毛巾还是擦桌布的东西。刚擦上去,爱华就连声尖叫。 
  “有点冷,有点冷。你咬紧牙。” 
  菊香替爱华揩擦干净,才看到她下身皮肤磨烂了,一片片向外浸透着细小的血珠。 
  “可怜呢,没娘崽。不要去了,睡吧。” 
  看着爱华爬上砖头搭门板的床,缩进补丁叠补丁的被子,菊香赶紧给她灭了油灯。洪水留下的半边屋立时被黑暗吞没了。站在床前,那些从没有糊泥的篾片夹壁里漏进的斑驳月光很像风中的黄叶,一片片贴在她身上,仿佛立即就感到凄凄的寒意。爱华真可怜啊,床不像床,被不像被,怪不得连一个愿意跟她做伴的人都没有。 
  她拖着沉重疲惫的脚步出来,带关了门,心想,十春回来,一定叫他帮忙糊好墙壁,要不下雪天她会冻死。 
  第二天,啸天湖一连出了三件事。 
  日上三竿,倒口工地来了一小群人,跟肖海涛说,他们是山区来的,乡政府派来支援啸天湖挑堤。大家别说多高兴,莲子和黄菊芬赶紧回去烧茶。可是看到这些人挑堤时箢箕里就那么一两块泥巴,走路也晃晃荡荡懒懒散散,大半天挑了个床铺大的洞,啸天湖人心就凉到背脊上去了。 
  第二件。晚上,饥饿劳累的姚三爹忽然从水车上掉下来,摔得鼻青脸肿,当即就神志不清,被人抬了回去。从此,这位在啸天湖惯使长鞭、声威赫赫、以洁净闻名的老人便“中风”瘫在床上,屎尿失禁,不能辨人。扶起来坐在靠椅上一坐一天,黄黄绿绿的鼻涕浓痰糊得满脸都是,除了大儿媳莲子给他擦擦,别人看见就掩鼻而走。 
  另一件事发生在半夜。 
  那时陡然起风,呼啦呼啦摇撼房屋的响声将人们从极度疲困的睡梦中惊醒。肖仲秋起床小便,顺便出门看看,忽然觉得堤下有片火光。他开始以为是映在内湖水上的月光,再细看却在一闪一闪,仿佛还有断续的爆裂声。 
  “不好!是着火了!”他猛地一惊,连忙进屋推醒妻子女儿,“快!快起来,着火了!” 
  李元宵呼地翻身下床,带着哭音说:“哪里?哪里?天啦!” 
  肖仲秋急急忙忙穿衣,“不是我们家。你快去叫海涛他们!” 
  肖仲秋提着水桶一边急跑一边辨望,确认是肖菊林家。 
  很快跑到位于湖堤边的屋场上,哪里还有什么可救?一间破破烂烂的屋子已经完全烧塌,稻草屋顶的黑色灰烬被大风吹得所剩无几,只有几根屋柱还在燃烧,几根做屋檩的南竹不时爆着竹节。 
  猛然想起只有爱华一人在家,肖仲秋立即抄起一根木棍,跳进火灰中,把那些烧完了的和还在燃烧的东西拼命挑开,一边大叫:“爱华!爱华!” 
  一眼可以看尽的方寸之地,那些可能藏人的堆堆垴垴地方,哪里见到一个人影? 
  肖仲秋奇怪起来:就是死了还有个尸体啊! 
  正当他累得满头是汗时,肖海涛、姚后喜他们都来了。 
  大家看这模样,一个个急得直叫:“屋没救了,找人!快找人!” 
  菊香、元宵几个女人已经哭哭啼啼,捶胸顿足,“怎么得了!老天怎么不长眼!” 
  姚后喜大叫:“哭!哭死呀!赶快找人!” 
  于是大家在屋前屋后、沟沟坎坎里四处边喊边找。 
  此时月亮已隐到厚厚的云层里,四周一片黑暗。他们用棍子扒,用脚踢。声声呼唤在夜风声中无比凄怆悲凉。 
  忽然听得菊香的叫声:“在这里!找到了!找到了!” 
  湖堤的水边,爱华像一只踩死的青蛙似地面孔朝泥趴在那里,不远的水里浮着她家惟一的家具,一只洗脸洗脚洗衣洗菜的木盆。 
  人们把奄奄一息的爱华抬到肖仲秋家,又灌姜汤又掐人中,手忙脚乱了一阵,终于听到她一声呻吟。 
  一直在旁边啜泣的喜儿忽然哇哇大哭起来。 
  菊香一边跟着流泪,一边说她对爱华的火灾感到蹊跷。 
  大家立即想起昨天爱华送饭的事。 
  为了节省时间劳力,社里就请爱华把各家的饭收齐了一担挑到工地去。 
  连日来没日没夜的劳累和饥饿,爱华挑着担子一路摇摇晃晃,明明是大白天,眼前却云遮雾障,脚下的路变得模糊不清。走在水港的小堤上,一脚踏空,听得“哗啦哗啦”一阵乱响,那些饭钵饭盆有的摔碎了,有的咕咚咕咚滚到水港里去了。 
  爱华顿时像塌了天,咕咚跪在地上呼天抢地大哭起来,“哎哟,天爷爷收人怎么不收我!哎哟,天爷爷收人怎么不收我!”一边哭,一边头往地上砸,直砸得披头散发,鼻青脸肿,血流满面。昏天黑地哭了一阵,忽然嚎叫着往水里蹿。 
  如果不是菊香回家换挑断的扁担,又把她从难以拔腿的淤泥里拖出来,爱华不被淹死也被稀泥呛死了。 
  肖仲秋叹息着沉思起来。 
  菊香悄悄说:“她家什么东西能着火呢?连烧饭的柴草都没有,还烤火啊!” 
  肖仲秋痛心地点点头,“哎,今后大家注意,多个心眼吧。这孩子太可怜。” 
  当风声稍静,飘飘细雨也来无踪去无影时,啸天湖的不眠之夜终于在一缕惨淡的晨曦里清醒过来。   
  三四、来自地下的黑色叹息(5)   
  从此就是好些个不见太阳的凄冷的阴天。 
  这天,人们正在大堤缺口处艰难地一步步挪动他们的沉重担子,他们的天使终于到了———乡政府通信员小陶给他们送来了洞庭湖里的救命钱。 
  社委会专门召开会议,恳切而又严厉地告诫社员们,决不能叫花子过日子过一天算一天。“谁要是想吃几天饱饭一下子搞光了,他死了也没人埋!就让他臭了尸,让野狗去拖!”谢大成喷着泡沫,把板凳拍得叭叭响。 
  大早挑堤的时候,玉兰去打听秦天的消息,肖海涛说没来得及问。 
  “没有事的,你放心。” 
  他挑着担走上堤坡,见铁牛双脚站在水牛刚拉出来的一堆还有些热气的稀屎里,长长的清鼻涕直往嘴里流,头发被清霜和露水染得湿漉漉的。瘦削黝黑的、童稚的脸上露出成人般严肃深沉的表情,一言不发地瞅着他。肖海涛莫名地心中发酸,都说老秦玉兰对孩子看得娇重,他可是又懂事又能吃苦。走过去想拉他到自己身边,孩子却像长根似的踩着那堆热牛粪一动不动。他摸摸铁牛湿润的头,故意轻松地说:“脑袋上的洞长好了吗?多亏妈妈给你敷了好药呢。” 
  玉兰不好意思起来,“我又没文化,哪晓得陈石灰有细菌呀。” 
  肖海涛叹息一声:“哎,别说你呀,孩子们不读书,长大了还不和我们一样!过了今年冬天,一定要把学校办起来。”   
  三五、那山怎么是蓝的(1)   
  郑爱英趁别人没注意,把那束柔韧洁白的羽毛小心藏进自己被子,到食堂喝了一碗稀饭,就随女干部们进了会场。 
  整个上午她的心思都在那所简陋的医院里。干部会议快结束了,都是各区乡发言表决心,她实在难以忍耐,瞅个空子溜了出来。 
  想到街上买些饼干水果,却只有黑糊糊的发饼和长了虫的干毛栗。干冷的北风将麻石街上的泥尘、草屑、猪牛的干碎粪便刮得满地跑,在木板房角落旋转。她浑身冷得直哆嗦,突然想起病房窗户还是几根粗糙的光木条儿,又找遍几家杂货铺,才买了两张糊窗的薄棉纸。 
  秦天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凸起的颧骨上有几条明显的刮痕,颜色紫黑,已经肿起。到现在郑爱英总算看清了秦天的面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种在与众不同的情境中猝然相识的感觉。 
  看着他刀琢般棱角分明的脸,看他浓眉下闭合的眼皮里眼珠的偶尔游动,就知道他没有睡着。她产生了和他讲话的冲动。几次轻声呼唤,觉得秦天嘴唇轻微翕动了,却没听到声音。 
  点滴药水在皮管里缓缓流出。他暴露在外的手臂凸现着可怕的粗大筋络。 
  她静静地、入神地凝视仿佛军港输油管似的粗犷的血管,似乎清晰可见凝重殷红的血液在强劲涌动,就像看到前赴后继、高潮不绝的长江大河,如同看到了不能想象源头的旋转于原野的粗犷力量。 
  北风从空敞的屋梁旋落下来,房间十分阴冷。郑爱英帮那位上年纪的护士糊好病房窗户,初冬淡淡的阳光从棉纸透过些微温暖。宽大的病房还有几个病人,安静地蜷缩在平平的土灰色被窝里,没有呻吟,没有动静。 
  她心情忐忑地谛听着室外的落叶,或一枚一片或一群一束嘁喳着地。墙角里,顽强与节气抗争的蟋蟀发出孤零零、时断时续的啾鸣。窗外既没有阳光给出的树木倒影,也没有浓云遮蔽的阴暗,只有薄薄一层冷雾,让人心事重重,无所谓希望无所谓愉快,让人沉闷得不敢叫喊。 
  她小心翼翼伸手给秦天掖紧被褥,突然听到倏然心惊的一声:“砰!” 
  郑爱英手触电似的弹回来,惊奇地朝病房望去。并无人影进来,病人们仍无声无息地龟缩在各自的被窝里,像些从树上剥下的桑蛾黑茧。 
  她自嘲地摇摇头,再次给秦天掖紧被子。 
  又一声“砰”的震响! 
  她立即惊警地朝窗外看去。院里除了在地上随风摩挲的黄澄澄的树叶,没有任何人畜的动静。走到对面窗口朝外看,墙边是壁立的、零星长着几丛黄叶疏落却挂着惹眼小红果的窝蓬刺的高岩。高岩下那条平坦的闪烁细细粼光的河流好像非常遥远,悄无声息地流淌,犹如来自另一个国度。 
  她再次回到床前坐下。 
  “砰!”接着,“砰!砰!” 
  这个女人惊诧地、难以置信地盯住床上的病人,原来,那强劲的震撼声竟来自这里,来自这位昨天还不知是死是活的男人的胸腔里! 
  她不及细想这种心脏强烈搏击的声音究竟应该属于猛兽还是属于钢铁机器,忽然“咣当”一声,吊着输液瓶的铁杆擦着她鼻尖砸向旁边小桌。 
  她飞快地去扶,桌上盛着米粥的小碗连同药液瓶已砸得粉碎,淡黄液体和稀薄的米粥在桌面甩出几个圆丘后,便海星似的迅速长出四面出击的软足,漫流下来。 
  秦天忽然拼命抓扯自己胸前的衣服!他甩动正在输液的手臂,掼倒铁杆,针头和皮管全被蹭掉了! 
  郑爱英一面惊慌呼叫护士,一面捕捉秦天突然疯狂起来的手臂。 
  她几次未能抓住。那手臂太强劲有力,简直像蒸汽机的钢铁传动臂,速度均匀、不可遏止地一上一下运动着,甩掉胸前的被子,又一把一把撕扯衣服。 
  鲜血从针口不断流出,一会儿成了一条血手!被面、衣服和床单上,红一块紫一块地印着血手印儿。 
  急急忙忙奔过来的护士慌乱中也捉不住他的手。两人几乎倾尽全力、全身压上,仍不能阻止它。秦天的身体却因她们反向使力,在床上直硬硬地滑动起来,头顶重重地撞到墙上。 
  随着两个女人恐怖的尖叫,几个病人抬起头,瞪大浑浑噩噩的眼睛张望,却没人过来帮一把。 
  “不行!不能强拉,得顺着他!”郑爱英大喊。 
  两人只得放开他,仅捉住手臂,用胶带压住针口,人滑稽地跟随着一前一后挪动。 
  郑爱英流泪说:“这是怎么啦?你说,他怎么啦?” 
  护士噘着黧黑多皱的嘴,气呼呼地:“不知道!哪见过这样的病人!” 
  秦天右手在撕扯东西,左手静静放在旁边一动不动。他两眼紧闭,嘴里仿佛念念有词。虽然右臂的力量可以将两个女人抻得前一蹿后一仰,从他平静的、眼角眉梢一动不动的脸上,丝毫看不出用力的表情。他好像只在工作,在高度亢奋的梦境里从事他千百次做过的日常工作。 
  医生赶来给秦天打了一针,十多分钟后,钢铁机器的可怕运动才渐渐停息下来。 
  护士换走沾血的被褥后走了。 
  郑爱英默默守望着这个医生也说不清病情的人,眼里噙着泪。她无法理清诸多的、胡乱混杂一起的问题。他究竟是伤还是病?是怎样的伤病?是威胁他的生命还是影响他的一生?她瞧着正看视另外病人的年轻医生背影,心里一声叹息。据她所知,县医院从前是有名医的,他们都遣散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留下这可怕的空白。   
  三五、那山怎么是蓝的(2)   
  她坐了一会,不得不离开。 
  晚上,知道情况的县领导来看望秦天。他仍静静地躺着,与人没有语言或眼光的任何交流,只听到偶尔一声像深呼吸似的叹息。 
  县里让郑爱英再留两天,帮助这位传奇的农业社社长。 
  第二天郑爱英还没起床,就看到一块明亮耀眼的阳光照着房间的墙壁。她心情陡地开朗,几乎一路蹦跳着去洗漱间打理完毕,捏着冷馒头边啃边急步朝医院走。 
  虽然潜意识里有那种不可名状的期盼,当她看见眼前景象时,仍不由得惊愕地张大了嘴。 
  在远离病房的一处如倒扣茶杯的土丘上,一棵孤独的、并不高大却枝干粗壮的香樟树下,临崖站着一个高大单薄的人,抚靠着树干,一手举在额前,身体微微前倾,好像正在仔细观察山崖下的什么。 
  郑爱英惊奇地停住了脚步。 
  他那样站着,时光流逝,他一动不动。 
  “你,你,你,站起来了,站起来了!” 
  她心里激动地呼唤着,飞快地、急速地呼唤着。 
  她悄悄接近,从背后一侧悄悄走近土丘。 
  她仰视着,他举起的右手挡住了他的眼睛。她看见的是瘦削前翘、有密密一层胡须的下颌,以及糙裂紧闭的嘴唇。 
  即便旷野风平浪静,这临江陡峭的山岩上也有嗖嗖直上的翻山风,何况是入冬季节。 
  昨天还躺着不省人事,今天奇迹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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