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旷野风平浪静,这临江陡峭的山岩上也有嗖嗖直上的翻山风,何况是入冬季节。
昨天还躺着不省人事,今天奇迹就发生了!站在高崖上吹风,吹猎猎的西北风!
她急切想看清这个人,想听他说话,听他的声音,想问他一个问题:所有的一切究竟为什么?究竟为什么?
她实在不想惊动他。她又不得不唤醒他:你难道不是一个病人?你难道是个魔怪?
“……秦天,秦社长!”她颤抖着声音喊。
秦天放下一直举着的手,慢慢转过脸来。
郑爱英急不可待地要爬上去,秦天略一睥睨,便朝山下走来。
两人相遇时,她有意无意一阵晕眩,身子似乎晃了晃,下意识伸出双手,抱住了他。
“郑干部。”一个低沉的声音说。
她心灵顿时滚过一阵激灵,慌乱地垂下手,又垂下头,退下山坡。
当跟随他的脚步缓缓移动时,她忍不住扫了他一眼。
这匆匆一眼陡然令她心痛欲裂!
简直就是生物室里的一件标本!颧骨可怕地突出,就像往黑色布袋里装了两个石球!眼窝可怕地深陷,像拔去木桩的地面留下的深坑!仿佛突然变得浓密无比的双眉高高耸立在山崖般的眉骨上,直愣愣地生长着,让人觉得那是悬崖上一片尖锐的剑麻林。它显然张扬着生命,不过张扬的是令人凛然难以接近的狂野生命。
她心头颤栗,无法说一句中用的话。只能尾随着,他去哪里,她就去哪里。
在一个专门为病人设置的、断了几根木条的长靠椅前,秦天停了下来。
“……请坐……”
郑爱英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到。
他果然坐了下来,她也轻轻坐下。
这里惟一可亲的是毫不吝啬的阳光。它一反冬日的个性,慷慨地布施着,将风烛残年的靠椅的木条也烘得暖和和的,手抚着它,就像触摸着躺在被窝里的年老长辈的身体,叫人怜悯而又温馨。
这位突然间变得可怜的女人喉头蠕动,想要说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唉———”
她清楚地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迅速反应过来,“秦社长,你……还好吗?”
秦天又缓缓回转头来,低沉地说声:“郑干部。”
她终于鼓起勇气,拉住他的手。
顿时她心中一凛———拉着的简直就是一截钢铁,而且是截湿漉漉的钢铁!这钢铁还是毛糙粗粝的,连指尖都有老茧,指关节摸上去就像樟树上的硬瘤。
可她无法松开,哪怕那湿湿的凉凉的感觉迅速传达到她大脑中枢,并立即在那里结下一片冰凌。
“你,你好了?”
秦天看向她时,眼里仿佛凝聚充足了成堆的疑惑,“为什么?”
她惊慌了,“什么……为什么?”
“是你救了我?”他忽然清清楚楚地说。
“没,没有。是大家,全社的人……”
“不是,”他摇着头,“不是。是那条鱼,是那条鱼。”
“哪条鱼?鱼?”
他轻轻“哼”了声,“我追过它,我认得。它尾巴一搅,我就起来了。”
郑爱英张着嘴:“哦,哦。”
“原来那是它的家。”
“哪里?”
“坟墓里。”他嘴角忽然泛起一丝笑容,“你知识广博,不知道洞庭湖里的坟墓?”
她悚然道:“对不起,真的不知道……”
他从她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坚硬地指向前方,“郑干部,你说,山,那山,为什么是蓝的?为什么是蓝的呢?”
她朝远方望去,三两朵白云的天幕下,连绵起伏着如幻如画的山影,淡蓝淡蓝的,仿佛透明,如纯洁的玉片。
她试着说:“因为远,远的,看上去就是蓝色,”
他立即打断她,“远的就是蓝色?讲不通,讲不通。”
好像学生在老师前面打了妄语,她的脸一下热了起来。“是的,我也说不清楚……”
三五、那山怎么是蓝的(3)
他默默地垂下头,又一声幽幽的叹息。
郑爱英小心地侧了身子,眼光再次迅速而犀利扫过秦天全身。
衣服上仍有血迹。这是一件至少有十个补丁、从青黑变成青灰的棉衣。多处补丁断线开裂,但从完整的地方看,补丁走线密集均匀,显然是一双勤劳能干、充满人情味的手的作品。脚上是已经伸出脚拇指的布鞋,并且分不出左右脚。她百思不得其解。郑爱英当然不知道,啸天湖人穿鞋从来是左右脚轮换着穿,一边拇指出洞后换到另一边就藏起来了。他们也没有穿袜子的习惯。有些田地,后来划为地主富农的人家,用土布缝双袜子,也需等到过年走亲戚才穿一回。她瞧秦天的裤子,就是湖区常见的两层土布的所谓夹裤,而且永远看不出它的颜色。
颜色!郑爱英无声地叹息着。水乡泽国本应是水的蓝色,一种美丽而深刻的颜色。他们却不是,就连脸颊上高耸着的割裂的伤痕,也不似常人那样发红,就和整个人、整个脸的色彩一样,紫青的,靛蓝的,钢铁似的。
这真是一架钢铁机器!钢铁的颜色,钢铁的意志,从肉体到灵魂无需太多的保护,无需常人那样小心翼翼。他心脏也是钢铁的,刚才那搏动的声音让人惊心动魄!
奇怪,现在坐在他身边却听不到了!
想到有关他的种种传奇,在大江大湖里的种种故事,她身体猛然一噤:这就是所谓的湖人?
郑爱英瑟缩了一下,刚刚试探着问出“你冷吗”时,秦天突然烦躁地说:“热,好热。”说罢就起身。
刚走几步就踉跄起来。郑爱英要去扶,他拨开她说:“这就是医院啊?”
“对,这是县中心医院。”
“嗨,”秦天似笑非笑,“这辈子也住过医院了。”
郑爱英连忙说:“你很快就会好的。”
“我又没病。今天回去。”
郑爱英几乎露了哭腔:“秦社长,还要休息……”
“住医院不要钱吗?”秦天黑森森的眼光直逼郑爱英。
她慌乱中极快反应过来,“不要钱,不要钱。”
秦天忽然哈哈笑起来。声音虽然虚弱,却意味深长,好像是快活,好像是嘲讽,好像是幸灾乐祸。
“哎,共产党的医院,不要钱。”他自言自语,念念有词。
秦天走到一棵老槐树下站住,上上下下看着,然后靠到槐树上。
“我到家了。”
郑爱英愣愣地看他一会,终于明白了。也笑道:“是啊,槐树槐树,就是回家啊。”
“你帮我们卖鱼,卖好了?”
“卖好了,卖好了。”郑爱英心里一阵轻松:他还是正常人,还是明白人。我的天!
“今天回去。”忽然秦天又说。
郑爱英知道他梦魂牵绕着他的啸天湖,那里的人,那里豁然张开的缺口。她故意不接话茬,笑着拉住他的手,“秦社长,这可是好风水地方。看看去。”
这医院地处市区两座如雕如塑的小巧而笔立的山头上,两峰从南北斜行向上,快要接近处突然错落分离,其间沟壑陡狭,没有可以攀援的阶径。满涧苍翠挺拔的楠竹从谷底扶摇直上,无论天地间怎样风平浪静,这涧里总有常青的竹叶窸窸窣窣。
秦天果然停下步来,手举额前向下细细察看。
郑爱英若有所悟:老渔家观风察水多了,才有手搭凉棚的习惯。
“果然称得一景!”秦天脸上绽出了真正开心的笑容。
郑爱英强忍住涌向心头的种种情感甚至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不动声色地将他拉到一块歪斜的花岗石前,想让他坐下。
秦天却饶有兴致地走上了山涧的木板桥。
这是一个用铁链钩挂的木板桥,仅有十几步长,却将两座小山牢牢牵住。涧间竹尖摇曳,直舔桥底。
郑爱英兴奋地说:“你只要将脚伸向桥边,那些像仕女手指的碧绿竹叶就可以拂到你脚心,夏日你要清凉它就给你清凉,冬天你要暖意它就给你暖意。”
秦天双手握着铁链,并没伸脚出去。他看得入了神。
“真是人间何处无芳草啊,哪里只有苏杭才是天堂!”
“你说得太对了!真是这样的。”
秦天认真谛听着涧里的竹叶沙响,忽然叹息一声。
郑爱英害怕刚刚出现的情绪又跑掉,赶紧说:“秦天,你说说,听到什么啦?”
秦天深深吸口气,点点头,“我吗,听到白浪滚过沙滩,听到雁群磨擦羽毛,听到黄熟的稻穗等待收割。还听到……好多声音啊。”
听着秦天的话,郑爱英这次感到了自己“怦怦”心跳,眼眶又热起来。她诅咒自己:这么没出息!但她不能不欣慰地告诉自己,我关心着一个千真万确值得关心的人!一个一点也不粗野、一点也不愚钝的人。给他一个环境,他难道不会成为诗人?他有很好的想象力,有一个很美的精神境界!
她担心他由此又会想家,轻轻拉他朝前走。
秦天顽皮地晃了晃小板桥,笑着说:“嗯,是龙太子的舌头,不太稳啊。”
郑爱英由衷高兴地说:“你是猎人呢,它怕你。”
走到小山边沿朝下看,眼前是一条河面开阔、河床平坦的灌渠似河流。秋冬季节,薄薄一层流水像一匹展开的白缎,披沥着河床的大大小小鹅卵石,丁丁冬冬缓缓流去,阳光下闪烁满河碎银的光辉。河岸低平,不似洞庭流域到处可见的笔立陡峭的大堤。
三五、那山怎么是蓝的(4)
郑爱英指着西岸辽阔的农田说:“这里可是县城的粮油仓库。你在春天来看吧,油菜花、紫云英在低层铺开金黄紫红的花毯,桃花、李花在上层摇曳浅红、洁白的云彩。平缓起伏的农田里,大片大片葱绿的禾苗地毯似的。傍晚时候,鲜红的落日吐露温馨璀璨的晚霞,好像与暮归的人们依依道别……”
郑爱英正兴奋地描述时,又听到秦天一声沉甸甸的叹息。
她立即后悔讲多了,勾起他对家乡的联想了。
秦天一脸阴云,长长吐了口气,声音喑哑地说:“这里人有福啊!”
她愧疚地望着,他那吓人的眼窝里,眼神忽然变得黯淡无光。一种揪心的疼痛紧紧攫住了她。
秦天颓丧地倚在土墙边,疲倦地闭上眼睛。
郑爱英不由自主地叹息一声。
“咱们回去吧。”
好一会,秦天往回走。
“什么地方都要住人啊。老天把你安排在那里,你逃得脱吗?你逃脱了地域,逃不了生活。逃跑是蛋。我决不逃跑。”
郑爱英由衷地点了点头。对人的欣慰与对人生的忧虑一齐塞满她心间,她的心思越加沉重了。
三六、让他们多活几天(1)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几天几夜,平地积雪两三尺。啸天湖像一只放在天地间的小面盆,盆沿盆底除了耀眼的银白再没其他颜色。从冻得乌青的大江上掠驰而来的北风,在这个面盆里回旋,肆意玩弄着它们自己铺下的雪毯,将撕扯下来的碎花又撒回哆哆嗦嗦的天空。沟渠塘坝的背风一侧,都被积雪铺成很诱惑人的放射状平台,被风刮断却未完全脱离的树枝在上面扫来扫去,拂出许多深深浅浅的圆弧。内湖、港渠、塘坝的水面凝结了厚厚的冰层,孩子们抛出去的冰溜溜土块刚刚停止转动就被冻住了。满天下看不到一头活物,鱼儿不死也钻进深深的淤泥里。湖区常见的大鸟早没了飞行的踪迹,偶尔有些小雀儿在房前屋后闪烁它们的翅膀,往往又落入孩子们设下的圈套。
铁牛和几个比他小的孩子舞弄着几尺长亮晶晶的冰凌,一路追赶打斗。因为秦三、百喜都上堤挑土去了。他们眯着眼躲开飞舞的雪花,一路跌跌倒倒地奔跑。他们太熟悉这些道路了,根本不怕陷进大雪制造的假路上去。
看见雪垛垛似的茅房上冒出闪闪烁烁的青烟,铁牛大喊一声:“不玩了!”就急急忙忙、滑滑溜溜往家赶。
哪怕是活树的树枝也冻死了,早上他和秀月姐姐就钩了好大一捆。这柴特好烧,所以秀月很快就做好了饭。
见他头上热气腾腾,结冰的小辫儿流水,脸颊红通通的,紫红紫红的鼻尖儿却清鼻涕直吸溜,一副脏兮兮模样。秀月吼道:“你玩疯了,回来干什么?还疯去!去!”
铁牛一点也不恼,红红的手背在鼻下“吱溜”一擦,“姐姐,今天我送饭。”
“不行。”姐姐用力给饭钵捆扎毛巾,一脸严肃。
“怎么不行?要,偏要!”
“像爱华那样把饭倒掉,就会打死你。”
铁牛犹疑了一下,悄悄脱去脚上早已湿漉漉的破布鞋,赤脚穿上家里惟一一双木屐,趁姐姐进里屋,搂起饭钵拔腿就跑。
平常时候一口气可以跑到的路程,今天显得那么远。抬眼望去,满眼就是忽上忽下乱飞的雪花,看不见稍远一点的景物。原以为穿木屐会好走些,谁知雪泥在木屐凹底里越堆越厚,走动起来一歪一崴,赤裸的脚背已经鲜血直流。
倔强的铁牛只在一个地方有过这种绝望的感觉,那就是在冬天的大湖里挖藕。陷在深深的淤泥里,前后左右远远近近全是可能没顶的泥沼,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刚想用力拔腿人就往下沉。现在好像到了那样的绝境。一手提着沉甸甸的木屐,一手搂着比命还重要的饭钵,赤脚走在冰雪里。
眼前飞雪乱搅,耳边风声呼呼,小小脚板歪歪扭扭印在雪野上,可他心里直念着一句话:死了也不能丢饭。死了也不能丢饭。
铁牛终于看到飞扬的雪花里朦朦胧胧的人影了。
因为风雪太大,人们眼睫毛都结了冰花,而草鞋踏出的路是雪地上惟一深色的目标,不用担心走岔,人们挑土时就半睁着眼。别人瞧不见他,他只好从熙熙攘攘的人丛里寻觅,终于发现了雪人似的秦三。
他们相互惊讶地望着。铁牛看见秦三挑着冰疙瘩似的冻土,头发眉毛都结着冰凌。秦三看见铁牛下巴下面搂着饭钵,木屐却提在手上,雪地里踩一双乌青的赤脚。
秦三张了张口,喉咙发出一点儿嘶嘶声,除了一溜溜白气,什么也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