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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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魅-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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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笑,一边骂,一边用手背揩擦着流到嘴里的鼻涕,举着小灯笼,沿坎坎坷坷弯弯曲曲的泥泞小道,又向第二处或喜或忧的人家走去。 
  辛辛苦苦忙了大半夜,回到家就开始清理,花生捡出一小堆,红薯片捡出一小堆,葵花子蚕豆炒米花胡乱扒到一起。铁牛有一个专门安顿它们的小坛子,放进去好好保存着,慢慢享受。若是吃得太快,妈妈就会骂:“你这个消食马桶!” 
  铁牛是不会“守整岁”的,忙完自己活计,小心翼翼听一阵大人说话,往往是肖海涛、肖仲秋和表哥长根、十春他们来聊天喝酒。又不敢插进他们中间往火堆边挤,一会儿又冷又困,只得上床去睡。   
  三九、戏台上的秘密(2)   
  终于熬过三十晚没有挨打。新年初始,大人就不会打孩子了,因为墙上贴着一张红纸,写的是:“老幼言语,百无禁忌”,这可是祖先的祖先立下的规矩。要在往年,铁牛就跟在爸爸屁股后面走东家串西家,看大人们就着火炉边的瓦钵子喝酒。钵子里其实没什么好东西,都是吃剩的鱼头肉尾,临时加把萝卜白菜一锅烩。 
  大年初一秦天也没带儿子,一个人匆匆忙忙拜年,初二就上樟树街城隍庙唱戏去了。 
  午饭后,秀月匆匆忙忙把猪食、柴火弄回家,对着外婆的小梳妆镜将自己梳理一番,还弄了些刨花水在头发上,看上去湿亮亮的。最后狠狠心将年三十晚上得的葵花子抓一把给巧月,哄她留在家帮妈妈做事,就一溜烟去叫银秀。银秀讨好卖乖跟妈妈缠了一阵,终于得到允许,两人一路蹦跳着往喜儿家跑。 
  进了屋不见喜儿,只有她妈元宵坐在桌前摩挲一面铜镜,旁边放着几块包鞭炮的红纸。她正把红纸沾着水,专心致志往脸上嘴上涂抹。 
  银秀问:“喜儿呢?” 
  元宵头也不回:“谁晓得死到哪里去了!” 
  两人吓得脖子一缩,悄悄退出来。 
  出门一看,喜儿正蹲在外面墙根捂着脸哭。 
  她们轻脚轻手地一个拉一个推,把喜儿拖上大路。 
  喜儿哭肿了眼睛,脸上还留着掐红的指印儿。问了半天,喜儿说,她把妈妈的绿豆粉吃掉了。 
  “绿豆粉?” 
  银秀摆摆手说:“我知道,就是搽脸的。” 
  “搽脸的?” 
  “我在铜师公家见过。搽上绿豆粉脸就变得白嫩些。” 
  秀月晃了晃脸,“她妈真爱漂亮啊。” 
  “要不怎么叫元宵花旦呢。”银秀咯咯笑起来。 
  秀月拧一把银秀的脸,“以后你当新娘也搽绿豆粉吧。” 
  “呸!你当新娘呢!”银秀追打着秀月,三人嘻嘻哈哈朝街上跑去。 
  铁牛自然有他一伙。百喜、秦三和骆飞亮,四个攒足了劲“可上九天揽月”的家伙,这时成了脚踩风火轮、长出三头六臂的哪吒,要去寻着东海龙王的三太子,松动松动浑身发痒的筋骨。 
  湖区人遭了灾,山区人可没遭灾。今天天气又出奇的好,一轮红红的太阳当头照着,把地上湿湿的泥土晒得直冒热气。樟树街上好久没演大戏,今天果然一派人头攒动、热闹非常的景象。 
  舞台自然就在城隍庙里。刚迈进雕着许多菩萨神仙的石头牌坊,骆飞亮就咦呀一声叫着往外跳。原来他看地面踩成了一锅稀粥,怕弄坏了新蒲鞋。 
  “一双草鞋,怕什么。” 
  骆飞亮咧嘴说:“是你爸爸送的呢。” 
  铁牛说:“让我爸再给你一双。” 
  飞亮犹豫地摇摇头,“是糯草做的呢,做得好精致。” 
  “秦社长给你做媒,送给你相亲的吧。” 
  骆飞亮炸红了脸,支支吾吾。 
  铁牛急了,“还不进去,前面就没地方站了!” 
  百喜将他的脚一把提起,“来来,脱掉脱掉。” 
  城隍庙里人已熙熙攘攘,几棵樟树上都爬着人。也顾不得别人骂骂咧咧,几个只管朝前挤,最后在台脚前站下来,前是顶前了,可是只能从木板缝里看演员的脚,看不到台上的戏。 
  这一出戏叫做《打猎回书》,他们谁都不懂,反正看热闹。戏还没开始,演员在后台化妆,两边侧幕里锣鼓班子还偃旗息鼓,只有二胡有一声没一声咿呀着。 
  矮个子的百喜在木板戏台下钻了一圈回来,头顶落了许多泥沙草屑。他诡秘地眨了眨眼说:“我看见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手抓着手。” 
  秦三无动于衷,东瞧瞧西望望,一副闲人模样。骆飞亮眼睛闪光了,“嘿,去看看!” 
  铁牛脑袋一扭,不屑地说:“看,什么好看!骚鸡公!” 
  百喜不罢休,说:“我听见他们讲话了。”他突然抓着铁牛的手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耳朵说:“好像是你爸爸。” 
  铁牛顿时冒火,“你胡说八道!” 
  “你去看!” 
  “不去!”铁牛一甩手,气呼呼回到台柱边。 
  两人默默地站了一会,百喜手肘又拐了拐他。到底经不住诱惑,铁牛还是被他扯走了。飞亮要跟上来,铁牛撅着屁股一脚踢去,“不要你来!” 
  他们歪头从木板缝里朝上看,果真有两只垂在长板凳下的手握在一起。可是无法看到手的主人,也听不到他们说话。 
  铁牛气愤地说:“不是我爸!我爸穿的是草鞋,不是布鞋!” 
  百喜悄悄说:“你爸手上是不是有条伤疤?” 
  铁牛正把眼睛贴近板缝,忽然一把泥沙“刷”地扬下来。铁牛“呀”了声低头就往外跑,“猪压的,老子眼睛瞎了!” 
  百喜要给他吹沙子,他给百喜当胸一拳,带着哭音嚷:“不要你管!” 
  秦三帮他把沙子吹出来,“你们玩什么啰,马上看戏了。” 
  戏剧终于开始。一阵哐哐当当锣鼓过后,威风凛凛的小将军领着一小队人马出场了。那人一开口,百喜就叫:“铜师公!铜师公!” 
  果然是水炳铜扮演的刘承佑。 
  “晓出凤城东,分围浅草中,红旗遮日月,白马啸西风。反手抽羽箭,翻身挽鹊弓,千军齐仰望,一箭贯长虹。”   
  三九、戏台上的秘密(3)   
  字正腔圆、中气十足的戏词,立即获得台下懂戏和不懂戏的人一阵噼噼啪啪掌声。 
  四个人掉头又往人缝里钻,遇着秀月、银秀,还有一帮她们在山里认识的女孩子,正叽叽嘁嘁说个不停。他们懒得打招呼,又一顿横穿竖闯,终于找了个看见演员半截身子的地方。 
  接下来李三娘上场。旁边有人交谈:“这是啸天湖的肖海涛,声音不错,可惜屁股大了,身段太硬。” 
  另一人说:“啸天湖唱戏的,只有那个秦天,是文武戏全才的角色。” 
  “他怎么不演刘承佑?” 
  “听说他演《金龙探监》里的王金龙呢。这个角色原是铜师公演的,不晓得怎么他们斢换了。铜师公声腔虽然不错,就是人有邪气,不如秦天堂正气派。” 
  “看硬派人物演偷情也好呢。” 
  铁牛刚才很高兴,又听说什么偷情,似懂非懂地,想起台下看到的那手,忽然心里忐忑起来,梗着什么下不去。他心中焦急,两手撑在秦三肩上左晃右瞧,就是看不见侧幕里的情景。 
  他不声不响离开同伴,钻到樟树下,正想如何把树上的小孩哄下来,忽然听到有人念锣鼓词:“打那打昌,打打依果依,昌扯昌……” 
  “嘿,十春哥!” 
  肖十春拉他过去,“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小心踩伤了。” 
  “你没去打锣鼓?我爸爸呢?” 
  十春摸摸铁牛的小辫,“你爸在后台化妆,你去吗?” 
  “他不在侧幕里?”铁牛急切地问,眼睛骨碌碌盯着十春。 
  “下出就是《金龙探监》了,找个地方看你爸的戏吧。” 
  铁牛这才暗暗舒口气,放下心中一块石头,悄悄回到同伴身边。 
  他终于痛痛快快说:“我们看下出戏吧,现在逛街去!” 
  街上的商店虽然开着门,却没有几个人影。他们忽然看见谢大成和牛丽珍在一家饮食店里吃包子。铁牛问百喜:“你哥呢?” 
  百喜心烦地朝店里瞅,“到姑妈家去了。” 
  自从爷爷死后,姚先喜就和弟弟分家了,百喜和二哥一起生活。看着百喜穿的布鞋脚趾全出来了,铁牛想一定要爸爸也送双糯草蒲鞋给他。 
  走在街上,几个人都觉得肚子很饿,铁牛拿出仅有的两分钱买了蚕豆,每人分几颗,边嚼边吹牛。回到城隍庙,发现人更多了。飞亮又开始脱蒲鞋。 
  百喜忽然说:“我有一个办法,就看你们有没有胆量。” 
  “什么办法?”铁牛立即来了兴趣。 
  “我们装成不认识的人打架,掀掉别人的凳子……” 
  “这是谁出的好主意呀?”随着一声好听的女人声音,他们熟悉的郑干部忽然出现在眼前。 
  几个小子面面相觑,直吐舌头,以为要挨骂。郑爱英却开心地笑了,“我还以为是梁山好汉来了呢,谁晓得是啸天湖的。你们看不见吧,随我来。” 
  几个人这才咧着嘴笑,跟她走进街对面一座房子,从一个又小又黑的楼梯登上这家人房顶平台。 
  “太好了!太好了!”铁牛高兴得跳起来。 
  “怎么样?”郑爱英揪着铁牛的小辫子摇来摇去,“看人是小了些,听声音一样。戏是听的吧。” 
  铁牛这次不但没反对她抓自己辫子,反而觉得郑干部的手好舒服。当她另一个手拉着自己的手时,不禁注意起来。忽然想起在舞台下看到的手,也是这么圆圆白白,这么细长细长的,心里顿时塞进一团乱麻。从啸天湖到樟树街,还找得着这样好看的手吗?妈妈的手好粗糙啊,有时给自己擤鼻涕好像都要擦掉一层皮来,仿佛撞着树干似的。 
  铁牛的呼吸粗重起来了,爸爸演的戏也没心思看下去了。 
  直到日落散场回来,铁牛一直闷声不响。 
  当晚秦天有晚场,没有回家。后来铁牛看见家里有一双新布鞋,妈妈说是刘乡长送给他爸的。 
  从此,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就硌得铁牛的心生痛生痛。   
  四○、世界上的糊涂人;怎么这样多(1)   
  春节过后不久,啸天湖学校重新开学了。铁牛、百喜、秀月、银秀,不论大的小的,啸天湖所有学生统统都念二年级。 
  面对这位矮墩墩、长一副娃娃脸的万老师,啸天湖学生个个记忆犹新。他刚来接任时,余仙差老师正在上课,万老师走进教室,铁牛指着后面说:“这是哪来的伢子?”学生们一齐回头,只听余老师说:“这是新来的万老师。”顿时哄堂大笑。这个像“伢子”(小青年)的万老师非常凶狠。夏天,他常要男同学排好队,伸出手,谁手臂上沾着闪亮的沙子,就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你,你,你,都去游泳了,好。”然后捏住几个手指,手心向上撬,用木尺狠狠打。你如果爬树摘桑葚了,他也不用问,一个个看嘴巴,谁嘴上有红印儿,“好,你爬树了。”又捏住手指狠狠打, 
  无论万老师怎么厉害,仍有桩大案没审出来。那次万老师睡午觉,脑袋正对着墙壁。学校的墙也是篾片儿织的,上面糊的泥土脱落后露出许多透亮的缝隙。铁牛对准墙缝撒了泡尿,赶紧悄悄回来躺在凳子上。万老师醒来,觉得脑袋怎么是湿的?摸着闻了闻,一股尿臊味。这股无名火不知冲哪儿发,查来查去,谁也没干,这大案就一直未破。 
  新学期第一天,他叫男女同学分别排队。走到男同学前面,说:“我给你们一个见面礼,每人一颗蚕豆,好吧。”于是弯曲食指,朝每人下颌狠劲叩了一下。叩击下颌,上下牙一碰,发出“喀”的脆响。同学们又气又恨又觉得好笑。从此这项“吃蚕豆”运动就在啸天湖广泛流行起来。 
  去了这部分学生劳动力,啸天湖挑堤的任务全落在大人们身上。白天,以及有月亮的夜晚,他们都在大堤上挥汗如雨。 
  元宵节过去几天,迟到的月亮已不能照见赤脚或草鞋匆匆踏去的道路,夜晚对秦天来说变得格外漫长。天黑不久,潮湿的土地就渐渐变得坚硬起来。大江上徐徐吹来的北风砭人肌骨。 
  啸天湖男女老少从秋到冬忍饥挨饿拼尽全力,大堤缺口终于快要填平了。社委会几个人聚在秦天家里聊天。修建堤防仓库的事,本来是秦天首先倡议,而且那么坚决果断地处理了骆、水两家纷争。现在真到了可以动手的时候,秦天却沉默着不表态。大家心情都闷闷的,再也整不出以前那种充满热烘烘邪狭活跃味的氛围,似乎被一个传播得很快的忧郁症网住了。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坐一会就散了。 
  秦天独自来到金钩寺破庙,蹲在短墙下,掏出随身带的大鱼鳞,一会儿指头弹弹,一会儿鼻尖闻闻,一会儿贴着脸颊摩挲。 
  仰望寒星烁烁的深黑夜空,去年夏天、秋天、冬天的所有故事,一幕幕在脑海里升起。 
  挑灯奋战的夜晚,狂风暴雨的夜晚,惊涛呼啸的夜晚。一切都在眨眼间消失。在这个拯救啸天湖人的石头上,又击杀了如我们一样逃命的众多生灵。互相残杀。然后我还要追杀那头大鱼。我在逃避天地追杀,我又追杀并不要杀我的鱼。究竟有怎样的结果?在洞庭湖差点送了性命。一个个信号,当时不懂,现在也不全懂。 
  虽然江风越过矮墙嘶嘶地从头顶滑过,他仍听到从肺腑之间呼出的深长气息,他知道那就是叹息,自己无可奈何的心声。 
  修筑大堤能保啸天湖永久太平吗?只怕是一厢情愿。那么,组建堤防委员会呢?修建堤防仓库呢? 
  想到这里,眼前出现了水家和骆家的建房争斗。当时气氛紧张,灾后的械斗啊。不制止不行,不死人就伤人。但本质不在这里。实际是多数人和少数人的生存之争。 
  “嗨———”又是随心而出的叹息。秦天听得好多人对他说:“喂,你怎么老叹气啊。”连父亲也说,“你怎么变成这样?男子汉叹气是败相!” 
  败相?败军之相? 
  秦天一拍大腿站起来,不行,这样下去不行啊。 
  他手扶矮墙,眯眯眼再使劲睁开,想看清这条伴随他祖祖辈辈、千千万万人的这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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