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傅二棒锤得到这个札子,却是非凡之喜,立刻收拾行李,叩谢老师,辞别众同事,急急忙忙,趁了公司船回国。在公司船上,足足走两个多月方回到上海。在上海栈房里耽搁一天,随即径回原籍。老太太的病乃是多年的老病,时重时轻,如今见儿子从外洋回来,心上一欢喜,病势自然松减了许多,请了大夫吃了几帖药,居然一天好似一天。傅二棒锤于是把心放下。这趟出洋虽然化了许多冤枉钱,又白辛苦了半年多,保举丝毫无望,然而被他弄到了这个札子,心里却是高兴。路过上海时,请教了一位懂时务的朋友,买了几部什么《英轺日记》、《出使星轺笔记》等类。空了便留心观看。凡是那一国轮船打得好,那一国学堂办得好,那一国工艺振兴得好,那一国枪炮制造得好,虽不能全记,大致记得一、半成。到了台面上同人家谈天,说的总是这些话。大众齐说:“某人到过一趟外洋,居然增长了这多见识。”傅二棒锤听了,心上欢喜。仍旧逐日温习,一直等到老太太可以起床,看看决无妨碍的了,他便起身进京引见。
到得京里,会见几位大老们,问他一向做得什么。他便说:“新从外洋回来,奉出使大臣某钦差的札子,委赴各国考察一切。事完正待销差,忽接到老母病电,一面电禀销差,一面请假回国。现因亲老,不敢出洋,所以才来京引见的。”大老们听了他这番说话,又问他外国的事情,他便把什么《英轺日记》、《出使笔记》所看熟的几句话说了出来。听上去倒也是原原本本,有条不紊。大老们听了,都赞他留心时事。又问他外国景致,这是更无查对之事,除自己知道的之外,又随口编造了许多。那些大老爷有几位轮船都没有坐过,听了他话还有什么不相信的。傅二棒锤见人家相信他的话,越发得意的了不得。
引见之后,遂即到省,指的省分是江苏。先到南京禀见制台,传了上去。制台是已经晓得他的履历的了。一来他父亲做过实缺藩司,从前曾在那里同过事,自然有点交情;二来又晓得他从外洋回,南京候补虽多,能够懂得外交的却也很少,某人既到过外洋,情形一定是明白的,因此已经存了个另眼看待的心。等到见面,傅二棒锤又把温钦差派他到某国某国查考什么事情一一陈说一遍。说完,又从靴筒里把温钦差给他的札子双手递给制台过目。制台略为看了一看,便问他所有的地方可曾自己一一亲自到过。傅二棒锤索性张大其词,说得天花乱坠,不但身到其处,并且一一都考较过,谁家的机器,谁家的章程,滔滔汩汩,说个不了。好在是没有对证的,制台当时已不免被他所瞒。等他下去,第二天,同司、道说:“如今我们南京正苦懂得事的少,如今傅某人从外洋回来。倒是见过什面的,有些交办的新政很可以同他商量。他阅历既多,总比我们见得到。”司、道都答应着。
又过了几天,傅二棒锤禀辞,要往苏州,说是禀见抚台去。制台还同他说:“这里有许多事要同你商量,快去快来。”傅二棒锤自然高兴。等到到了苏州,又把他操演熟的一套工夫使了出来。可巧抚台是个守旧人,有点糊里糊涂的,而且一向是谨小慎微,属员给他一个禀帖,他要从第一行人家的官衔、名字,“谨禀大人阁下敬禀者”读起,一直读到“某年月日”为止,才具只得如此,还能做得什么事情。所以听了他的说话,倒也随随便便,并不在意。傅二棒锤见苏州局面既小,抚台又是如此,只得仍旧回到南京。
此时制台正想振作有为。都说他的人是个好的,只可惜了一件,是犯了“不学无术”四个字的毛病。倘或身旁有个好人时时提醒了他,他却也会做好官的。无奈幕府里属员当中,办洋务的只仗着翻译。要说翻译,外国话、外国文理是好的,至于要讲到国际上的事情,他没有读过中国书,总不免有点偏见,帮着外国。所以这位制台靠了这班人办理外交,只有愈办愈坏,主权慢慢削完,地方慢慢送掉,他自己还不曾晓得。此外管军政的,管财政的,管学务的,纵然也有一二个明白的在内,无奈好的不敌坏的多,不是借此当作升官的捷径,便是认做发财的根源。一省如此,省省如此,国事焉得而不坏呢!
闲话休叙。且说傅二棒锤回到南京,制台又廖采虚声,拿他当作了一员能员,先委了他几个好差使。随后他又上条陈,说省城里这样办得不好,那样办得不对,照外国章程,应该怎样怎样。制台相信了他的话,齐巧制造枪炮厂的出差,就委他做了总办;又拔给许多款项叫他随时整顿。不久又兼了一个银元局的会办,一个警察局会办。这几个差使都是他说大话、发空议论骗了来的。考其究竟,还亏温钦差给了他那个考查各国的札子。他虽然一处没有去,借了这札子的力量,居然制台相信他,做了这厂的总办。那海州州判调省之后,制台拿他拔在厂里当差。其时正当这傅二棒锤初委总办,接手未久。亦是他俩官运亨通:傅二棒锤自从接差之后,诸事顺手,从未出过一点岔子,所以制台愈加相信。当了两年红差使,跟手就委署一任海关道。交卸到省,仍旧当他的红差使。那位州判老爷因为宪眷优隆,亦就捐升同知,做了“摇头大老爷”①,说是遇有机会就可以过班知府。后来能否如愿,书中不及详叙。
①摇头大老爷:指通判。通判是知府的辅佐官,知县见了通判要行见上司礼节,而过后则摇头,是瞧不起通判的,所以叫通判为“摇头大老爷”。
且说彼时捐例大开,各省候补人员十分拥挤,其中鱼龙混杂,良莠不齐。做上司的人既漫无区别,专检些有来往、有交情,或者有大帽子写信的人,照应照应,量委差缺。有些苦的,候补了十来年永远见不到上司面的人还有。因此京里有位都老爷便上了一个折子,请旨饬令各省督、抚,整顿吏治,甄别贤愚,好的留省当差,坏的咨回原籍,或是责令学习。折子上去,上头自然没有不准,立刻由军机处寄字各省督、抚照办。各省当中,有些已有“课吏馆①”的,奉到这个上谕,譬如本来敷衍的,至此也要整顿起来。还有些督、抚晓得捐班当中通的人少,也不忍过于苛求。凡是捐班人员初到省,道、府大员总得给他个面子,不肯过于顶真,同、通以下以及佐杂就用不着客气了。
这些人到省,并不要他做什么策论,也不要扃门考试,同通、知县只要他当面点《京报》。北京出的《京报》,上面所载的不过是“宫门抄”②同日本的几道谕旨以及几个折奏,并没有什么深文奥义,是顶容易明白的。这时候做督、抚的人随手翻一条,或是谕旨,或是折片,只要不点“骑马句”就算是完卷。算算是并不烦难。无奈有些候补老爷仍旧还是点不断。
①课吏馆:各省设立为候补官员学习的地方。
②“宫门抄”:清代内阁发抄的关于宫廷动态等情况,同报房抄出,为京报内容之一,或单独印刷发售,由宫门口抄出,故名。
传说那一省有一个候补同知到省,抚台叫他点《京报》,点的是那一省的巡抚上的折子。这位巡抚是姓觉罗,他当下拿笔在手,“某省巡抚”一点,“奴才”一点,“觉罗”一点。点到这里,抚台说:“罢了!罢了!不消再往下点了!”当下那位同知还不晓得自己点错,等到众一齐点过,退了下去,还要指望上司照应他,派他差使。那知道过了两天,挂出牌来,是叫他回籍学习。他到此急了,一时摸不着头脑。请教旁人,旁人说:“莫非你点《京报》点错了罢?”他还不服。人家问他点的那一段,他便背给人家听。又道:“旗人的名字一直是两个字的,‘奴才’底下‘觉罗”两字一定是这位抚台的名字,我点的并不错。“人们见他不肯认错,也就鼻子里冷笑一声,不告诉他,等他糊涂一辈子。但是上司挂牌叫他回去学习是无从挽回得来的,只得收拾行李,离开此省,另作打算。此外因点破句子闹笑话的尚不知其数,但看督抚挑剔不挑剔,凭各人的运气去碰罢了。
至于一班佐杂,学问自然又差了一层,索性《京报》也不要他点了,只叫他各人把各人的履历当面写上三四行。督、抚来不及,就叫首府代为面试。只要能够写得出,已算交代过排场,倘若字迹稍些清楚点就是超等。至于写不成字的往往十居六七,要奏参革职亦参不了许多,要咨回原籍亦咨不了许多。做上司的到了此时亦只好宽宏大量,积点明骘,给他们留个饭碗罢了。
闲话少叙。目下单说湖南一省,新近换了两任巡抚,着实文明,很办了些维新事业,属下各员望风承旨,极应该都开通的了。那知开者自开,闭者自闭。当时正接着这考试属员的上谕,抚台本是个肯做事的人,当下便传两司商量办法。藩台说:“同、通、州、县,本有月课。现在考较他们,也不过同月课一个样子”。臬台说:“其实只要月课顶真些考,考得好的,拔委差缺,那不好的,自然也要巴结上进。”抚台道:“这个我岂不知,但是现在军机里郑重其事的写出信来,总得另外考试一场,分别一个去取。我的意思不光是专考捐班人员,就是科甲出身的也应一体与试。”
齐巧藩台是个甲班,便道:“科甲出身人员总求大帅给他一个面子,可否免其考试?”抚台道:“这个不可。科甲人员文理虽通,但是他们从前中举人,中进士,都是仗着八股、试帖骗得来的,于国计民生毫天关系。这番考试乃是试以政事,公事明白的方可做官;倘若公事不明白,虽是科甲出身,也只好请他回家处馆。这样人倘若将来拿了印把子,怕不误尽苍生吗!”藩台听了无话。
当下,抚台便叫藩台传谕他们:自从候补道、府起至佐杂为止,分作三天,一体考试。如有规避,从重参处。倘有疾病,随后补考。这个风声一出,人人害怕,个个惊皇。不但一班候补道台怨声载道,自以为已经做了监司大员,如今还要他同了一班小老爷分班考试,心上气的了不得。至于一班科甲人员尤其不平,心想:“我们乃是正途出身,又不是银子买来的,还要考甚么!”但是抚台既有这个号令,又不敢违拗,只得一个去打听几时才考,考些甚么,打听着了,以便出预先揣摩起来。
其中有位候补知府乃是一位太史公截取①出来的。到省后亦委过两趟好点的差使,无奈总是办理不善,闹了乱子,撤了回来,因此也就空在省里。他虽然改官外省,却还是积习未除。他点翰林的那年,已经四十开外,五十多岁上截取出来。目下已经六十三岁,然而精神还健,目力还好。每日清晨起来,定要临幕《灵飞经》①,写白折子两开方吃早点。下午太阳还未落山的时候,又要翻出诗韵来做一首五言八韵诗。他说:“吟诗一事,最能陶写性灵。”然而人家见他做诗却是甚苦,或是炼字,或是炼句,往往一首诗做到二三更天还不得完。诗不做完就不睡觉。偶然得到了一句自己得意的句子,马上把太太、少爷一齐叫了来,讲给他们听。有时太太睡了觉,还一定要叫醒了他,或爬在床沿上高声郎诵,念给太太听。他自从当童生起,一直顶到如今,所有做的试帖诗稿,经他自己删汰过五次,到如今还有二尺来高,六十几本,自以为在清朝当中也算得一位诗家了。后来朝廷废去八股、试帖,改试策论,他听了大不为然。此时已经改外候补,因为得了这个信息,气的三天没有上衙门。同寅当中有两个关切的,还当他有病在家,都走来瞧他,问他为什么不出门。他叹口气,对人说道:“现在是杂学庞兴,正学将废!眼见得世界上读书的种子就要绝灭了”自此以后,白折子写的格外勤,试帖诗做的格外多。人家问他何苦如此,他说他是为正学绵一线之留延,所以不得不如此。大家都说他痰迷心窍,也就不再劝他。
①截取:具有一定资格的官员,由吏部根据他的科分、名次、食俸年限,核定他截止的期限,予以选用。
①《灵飞经》:道教经名,唐书法家钟绍京曾节录经文,写成灵飞经帖,成为习小楷字的范本。
又过了些时,听见抚台有考试属员的话,又说连正途出身的道、府亦要一体考试。他听了更气的什么似的,说:“我们自从乡、会、复试,朝、殿、散馆以及考差,除掉皇上,亦没有第二个人来考过。咱如今不该做了他的属员,倒被他搬弄起来,这个官还好做吗!”说着,马上要写禀帖给抚台告病,说:“不干了!我不能来受他的气!”谁知他老人家正在闹着告病,倒说一连接到亲友两封来信:一封是他一个至好朋友,还是那年由京里截取出来,问他挪用过八百金,一直未曾归还。如今那个朋友光景很难,所以写了信来问他讨。又一封乃是他的亲家,现任户部侍郎,从前定过他的小姐做儿媳,如今儿子已经长大,拟于秋间为之完姻,以了“向平之愿”。这位待郎公亲家乃是他一向仰仗的。想想自己女儿也不小了,留在家里无用,早晚总要出阁的。还帐要钱,嫁女儿亦是要钱,眼面前就有这两宗出款,倘若不做官,更从何处张罗?因此空发了半日牢骚。
过了一夜,第二天便出门拜见首府。因首府是他同年,彼此知己,好打听中丞这番考试属员是个什么宗旨,所考的是些什么东西。首府同他说:“听说也不过策论、告示、批判之类。”他说:“若说策论呢,对策不过翻书的工夫,乡、会三场以及殿试,我辈尚优为之。至于作论,越发不是难事,不过做一篇散体文章,况且朝考亦要作论,这些都是做过的。至于拟告示,拟批,拟判,我兄弟虽是一行作吏,但自问并不同于俗吏所为,一向于这公事上头却也不甚留心,不甚了了。骤然拿个禀帖叫我批,说桩案子叫我判,叫我写些什么呢?”
首府乃是一个老滑,听了说道:“这些事情,只要准情酌理,大致不错,也就交代过去,没有什么烦难的。”他道:“总要还他格式才好。这些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