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便,不比娶了回去,那事情就弄僵了。新嫂嫂是同你要好,照应你,不会给你当上的。”陶子尧听了无话。新嫂嫂拿眼睛对着魏翩仞一眇,说道:“要耐多嘴!”魏翩仞道:“是啊,我就不说话。”新嫂嫂道:“倪又勿要耐做啥哑子。倪末将来总要嫁拨俚格。耐想俚格人,房子末勿看,铜钱也呒不,耐看俚格人阿靠得住靠勿住?”陶子尧心上想:“自从我到此地,钱也化的不少了,还说我不给他钱用,不知道前头的那些钱,都用在那里去了。”心上如此想,面孔上早露出悻悻之色,坐在那里,一声不响。新嫂嫂道:“耐为啥勿响?”陶子尧道:“我没有钱,叫我响什么!”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登时拌起嘴来。魏翩仞只得起身相劝。谁知此时他二人,一个是动了真气,一个是有心呕他,因此魏翩仞拦阻不住。正在闹到不可开交的时候,只见陶子尧的管家送上一封电报信。众人瞧见,以为一定是山东的电报来了。等到接在手中一看,见是绍兴来的。魏翩仞莫明其妙。陶子尧却不免心上一呆,连忙拆开,又是没有翻过的,立刻叫人到书铺里买到一本“电报新编。”魏翩仞在烟铺上吃烟,同新嫂嫂说闲话。陶子尧却独自一个坐在方桌上翻电报,翻一个,写一个。魏翩仞问他:“是什么电报?”他摇摇头不做声。等到电报翻完,就在身上袋里一塞,走了过来,一声也不言语。魏翩仞一定要问他那里的电报,他只是不说。当下无精打采的坐了一会。魏翩仞要走,他也要跟着一同走。新嫂嫂并不挽留。
当下出得门来,魏翩仞便问他:“刚刚那个电报,到底是那里来的?”陶子尧叹一口气道:“不要说起,是绍兴舍间来的。”魏翩仞又问:“到底甚么事?不妨说说。我们是自己人,或者好替你出个主意分分忧。”陶子尧道:“翩仞哥不是外人,说出来实在坍台得很!”魏翩仞道:“说那里话!”陶子尧道:“兄弟在山东洋务局里当差,每月的薪水都是家姐丈经手。他一定要每月替我扣下十两银子,替我汇到舍间,作贱内的日用。等到兄弟奉差出门,这笔薪水已归别人。家姐丈以为兄弟得了这宗好差使,家用是不必愁的了。这是兄弟荒唐,初到上海只寄过一封家信,一混两三个月,一块钱也没有寄过。这一个多月,又为着心上不舒服,也就懒得写信。家里贱内倒来过五封信,又是要钱,又是不放心我在外头,恐怕有甚么病痛。兄弟只是没有复他,所以他急了,发了一个电报给我,还说日内就要过江,由杭州趁小火轮到上海来。所以兄弟的意思,新嫂嫂的事情不成功倒好,等到山东电报回来,贱内也可来到上海,看是事情如何。兄弟此行,本来想要带着搬取家眷,齐巧他来也好,就省得我走此一趟。”魏翩仞道:“既然嫂夫人要来,这事情自以不办为是。倘若嫂来人是大度包容的呢,自然没得话说,然而妇人家见识,保不住总有三言两语。依我看来,也是不办的好。”当下又闲话一回,彼此分手。
陶子尧果然在栈房一连住了三天。他既不到同庆里,新嫂嫂也不叫人前来相请。日间无事,便在第一楼吃碗茶,或者同朋友开盏灯。每天却是一早出门,至夜里睡觉方回。他的意思是怕王道台派人来找他讨钱,只得借着出门,好不与他相见。一天正在南诚信开灯,只见他当差的喘吁吁的赶来,说:“栈房里有个人拿一封信,一定要当面见老爷。小的回他老爷出门,他说有要紧事情,立逼小的出来找寻老爷,他在栈里老等。就请老爷吃了这筒烟赶紧回去。”陶子尧摸不着头脑,心下好生踌躇:欲待回去,恐怕是王道台派来的人向他缠绕;欲待不去,又实在放心不下。慢慢的吃过一筒烟,又喝了一碗茶,穿好马褂,付了烟钱,跟了管家就走。陶子尧一头走,一头问管家:“你可曾问过这人,是那里来的?”管家道:“他只是催小的快来,小的披好衣裳就来,所以未曾问得。”陶子尧道:“糊涂王八蛋!”一面骂,一面走,不知不觉,回到栈中。走进客堂一看,你道是谁?原来是仇五科行里的朋友,拿了一封五科的亲笔信。这人是老实人,叫他面交,他一定要见过面才肯把信交代出来。陶子尧拆开看时,无奈生意人文理有限,数一数,五行信倒有二十多个白字,还有些似通不通的话。子尧看了好笑,忙对来人说道:“我这时却还没有接到电报,他这信息是那里来的?”那人道:“听说是个票庄上朋友说的。据说王观察那边昨天已经接着山东电报,机器照办,不够的银子由山东汇下来,连王观察出洋经费也一同汇来。”陶子尧道:“我说呢,怪不的姓周的今天没有来。事情既已如此,谅来我这里一定也有电报的。”话言未了,齐巧电报局里有人送报到来。陶子尧赶紧翻出看时,果然是他姐丈打来的电报,上说机器能退即退,不能退照办。机器一到,叫他赶紧回东销差。陶子尧自是欢喜。一面照抄一张,交给来人带回去与仇五科看,又写一封信,差管家去找魏翩仞,约他今晚在一品香晚饭。
却说仇五科那里,一面送信与陶子尧,一面也就叫人去找魏翩仞。魏翩仞到得行里,仇五科便同他商量:“现在的事情总算被我们扳过来了。但是犯不着便宜姓陶的,我们费心费力,叫他去享用,天下那里有这种现成的事。况且他拿了钱去,无非送给堂子里,我们不好留着自己用吗。翩仞哥,你听我说的可错不错?”魏翩仞道:“不要冤枉人,同庆里是早已断的了。但是我们出了力叫人家受有,却是犯不着。现在总共是一万出头银子的货,上头倒报了四万。姓陶的一个人已先亏空了将近万把,据我的意思,也可以不必再分给他了。”仇五科道:“山东汇来的银子,依旧要在他手里过付,恐怕由不得我们做主。”魏翩仞道:“怕他怎的!他一共有两分合同在咱手里:一分是前头打的,是二万二千银子;一分是第二次打的,上头却写的明明白白是四万,原是预备同山东抚台打官司的。虽说是假的,等到出起场来。不怕他不认。他能够放明白些,不同我们争论,算他的运气;若有半个不字,我拿了这两分合同,一定还要他找二万二出来。”仇五科道:“有两分合同,要两分钱,就得有两分机器。”魏翩仞道:“原要有两分机器才好。他多办一分,我们多得一分佣钱,不过不能像四万头来得容易罢了。”仇五科听了有财可发,把他喜得嘴都合不拢,便催魏翩仞去问陶子尧山东银子几时好到,叫他照付。
再说陶子尧自从接到电报,打发管家去找魏翩仞去后,独自一个坐在栈房,甚是开心。一面自己想:“这事王道台那里虽说也有电报,我明天须得去见他一见:一来敷衍他的面子,二来前头虽说彼此有点嫌隙,就此也可说开,三则他如今自己已经有了钱,虽则不来分我的好处,将来回省之后,也免得冲我的冷水,四则这笔银子究竟不知几时好到,大约同王道台出洋经费一同汇出,到他那里顺便去问一声,也是要紧的。”又想到:“仇五科能够叫他洋东打怎们一个电报去,山东官场就不敢不依,可见洋人的势力着实厉害。明天倒要联络联络他们,能够就此同外国人要好了,将来到省做官,托他们写封把外国信,只怕比京里王爷、中堂①们的八行书还要灵,要署事就署事,要补缺就补缺。”想到此间,好不乐意。又想:“我前头的钱,只有请律师用的是冤枉的。”又一转念:“亦不算冤枉:有此一层,我将来回省倒有得交代了。这事情是山东抚台答应的,可见得并不是我不出力。”
①中堂:指宰相等大官吏,因唐朝中书省的政事堂,是宰相掌事、办公的场所。
忽然又想到新嫂嫂:“他究竟不是无情的人,是我没有钱,叫我赁房子不赁,问我拿钱不拿,因此上反的目。毕竟还是我亏负他。现在我用的不算,大约山东又汇来二万银子,照机器的原价只有二万二千两,这里头已经有我一个扣头,下余的一万八,是魏翩仞、仇五科两个人出力弄来的,少不得要谢他俩一二千银子:我总有一万好赚。有了一万,甚么事情做不得。”陶子尧想到这里,送信去找魏翩仞的管家已经回来,说:“小的到得魏老爷那里,魏老爷齐巧打仇老爷那里回来。小的拿老爷的信给他瞧,他说本来要来会老爷,停刻一品香准到。”陶子尧点点头,又问:“魏老爷还说些甚么?”管家道:“魏老爷问老爷这两天还到同庆里去不去,小的回说不去。”陶子尧听了无语,管家自行退去。陶子尧本来在那里想新嫂嫂,又听了管家的话,不禁触动前情,愈觉相思不置。肚里寻思道:“前头是我无钱,以致同他翻脸,如今有了钱,各色事情就好商议了。但是已经翻脸,怎么再好踏进他的大门?”又一转念道:“我同他不过斗了两句嘴,又没有拍桌子,打板凳,真的同他翻脸,是我一时不合,不该应赌气,这几天不去走动,就觉着生疏了。最好今天一品香仍旧去叫局,吃完了大菜就翻过去,顺便请请几个朋友。他若留我,乐得顺水推舟。他若不留,我也不走。等到明天山东的钱到手之后,先把房子租好,索性租一所五楼五底的房子,场面也好看些。然后托魏翩仞再去同他商量。女人的心最活不过,况且他并不是无情于我。倘若把这事办好了,他从前是有过话的,不肯到别处去,一直要住上海。这里有的是招商局、电报局,弄个把差使当当,快活两年再说。”想到这里,一个人在房里,忽而躺在床上,忽而踱来踱去,看他好不自在。正想得高兴时候,忽见管家带进一个土头土脑的人来,见面作揖。陶子尧一见,认得是他表弟周大权。问他怎么来的,周大权打着绍兴白说道:“阿哥,阿嫂来东哉。”陶子尧一惊非同小可!忙问:“住在那里?”周大权道:“东来升栈房里。”陶子尧道:“还有甚么人同来?”周大权道:“还有个和尚同来。”陶子尧听了,面孔气得雪雪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道为何?只因这位陶子尧的太太,著名一个泼辣货,平日在家里的时候,不是同人家拌嘴,就是同人家相骂,所有东邻家,西舍家,没有一个说他好的。后来他丈夫在山东捐了官,当了差使,越发把他扬气的了不得,俨然一位诰命夫人了。本来他家里的称呼,都是甚么“大娘娘”、“二娘娘”,自从陶子尧做了官,他一定压住人家要叫他做太太。绍兴的风俗,人家的妇女没有一个不相信吃斋念佛的。有一天,他正在佛堂里烧香,他婆婆偶然叫错了一声,只称得他大娘娘,没有称他做太太,把他气的了不得,念一声“阿弥陀佛”,骂一声“娘东贼杀”。等到佛堂里出来,还一手捻着佛珠,一手拍着桌子,骂个不了。亏得他婆婆是一个忠厚人,不曾同他计较。
此番却是陶子尧不好,不该应一连两三个月不曾寄得家信。太太没有钱用还是小事,实因常常听见人说,上海地方不是好地方,婊子极多,一个个狐狸似的,但凡稍些没有把握的人,到了上海没有不被他们迷住的。今见陶子尧不寄银信,一定是被婊子迷住了。一个月头里,他太太就要亲自到上海来找他,是他婆婆劝住了。后来又等了一个月,还是杳无音信。他一定要走,婆婆劝不住,只好让他动身。因为没有人伴送,他婆婆把自己的内侄周大权找来伴送。太太嫌他土头土脑,上不得台盘。齐巧他娘家哥哥,在扬州天宁寺当执事的一个和尚,法名叫做清海,这番在寺里告假回家探亲,目下正要前赴上海,顺便趁宁波轮船上普陀进香。他妹子知道了,就约他同行。这和尚自从出家,在外头溜惯了,所以绍兴的土气一点没有。他平时在寺里的时候,专管接待往来客人,见了施主老爷们,极其漂亮,陶子尧却因他是出家人,很不欢喜,时常说他太太同着和尚并起并坐,成个怎么样子。太太听了这话,心上不服,就指着他脸骂道:“我同我的自家阿哥并起并坐,有甚么要紧?我不去偷和尚,就留你的面子了。”陶子尧听了这话,更把他气的虾蟆一样。清海和尚见妹夫不同他好,因此他也不同妹夫好。这番陶子尧听说是他同了家小同来,所以气的了不得。
当下就同表弟周大权说:“你表嫂既然来了,我立刻就派人打轿子接到此地一块儿住。你也同来,省得另住栈房,又多花费。那个和尚,就叫他住在那爿栈房里,不要他来见我。”周大权听了,诺诺连声。陶子尧又叫茶房先端一碗鱼面给周大权吃。大权不上三口,把面吃完,端起碗来喝汤,一口也不剩,吃完之后,陶子尧便叫管家同了轿班抬着轿子去接太太。
刚才出得大门,陶子尧正在房里寻思,说:“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儿有事,他偏偏来了,真正不凑巧!”话言未了,忽见茶房领着一个中年妇人,一个和尚,赶了进来。茶房未及开口,那女人已经破口大骂起来。陶子尧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太太同他大舅子两个人。太太见了他,不由分说,兜胸脯一把,未及讲话,先号眺痛哭起来。陶子尧发急道:“有话好说,这像什么样子?岂不被人家笑话!还成我们做官人家体统吗?”连忙叫茶房替太太泡茶,打洗脸水,又问吃过饭没有。太太一手拉住他胸脯只是不放,嘴里说:“用不着你瞎张罗!人家做太太,熬的老爷做了官,好享福,我是越熬越受罪!不要说这两年多在家里活守寡,如今越发连信都没有了。银子不寄,家亦不顾了。我还要冲那一门子的太太!可怜我跟了你吃了多少年的苦,那里跟得上你心爱的人,什么新嫂嫂,旧嫂嫂!听说你这个差使有十几万银子,现在都到那里去了?”陶子尧辩道:“那里来的这宗好差使?你不要听人家的胡说!”嘴上如此说,心上也甚诧异:“是谁告诉他的?”又听太太说道:“你做了事你还想赖!我有凭有据,还他见证。”陶子尧道:“没有这会事,那里来的见证?”太太道:“你别问我,你去问问谢二官再来。”陶子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