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特尼从雨林边缘看去,一排排美国战斗机和轰炸机停在跑道和滑行道之间、滑行道和汽车路之间的草地上。飞机的机翼和胴体都涂了伪装迷彩,混在长得很高的库拉草(又是奥勃莱恩教的新名字)中,并不醒目。
跑道南边,堆着一堆堆放飞机,它们都是在日军的炸射中损毁的。任何尚且完好的发动机、起落架、轮胎、机枪和无线电台都被拆光了。瓜岛上什么都缺,机械师七拼八凑,他们的工作既让同行羡慕又叫别人笑话。还有一些飞机趴在沙袋垒起的野战机窝里,上面益着伪装网。跑道和滑行道上密密麻麻地缀满弹坑。弹坑被推土机填平以后,工程兵铺上有孔钢板。惠特尼眯缝着限睛,联想起一幅保尔·克利⑥的现代派的画。
他们从机场的西头穿过那片平地,走近一座小丘。还没有接近山脚,天就变了。瓜岛上空,乌云骤起,大雨倾盆而下。云和雨都来得极突然,一下子就把人淋透了。奥勃莱思满不在乎,他说从九月下旬卡纳尔进入了南半球的雨季,天天如此,惠特尼登陆时逢天晴,已经是吉星当头了。
天!这就是瓜达尔卡纳尔。
①安德鲁·安德森—一美国十九世纪初著名将领,美国第一任陆战队司令官。
②穿杂色衣服的吹笛人—一英国诗人勃朗宁(1812——1889)一首同名诗中的人物。他用笛声将汉姆林村的老鼠诱到河中溺死,却没有得到报酬。于是他又用笛声诱出村中一百三十名儿童,将他们永远关闭在山洞里,以报复世人。西方泛指灾星。
③死亡行军——一九四二年四月七日,美军在巴丹半岛投降:日军强迫十万美菲战俘在烈日下饥饿行军六十英里,死者成千上万。
④F。S。—一斐济和萨摩亚英文地名的首字母。
⑤藤壶—一一种附生在船底上的甲壳类海洋生物。
⑥保尔·克利(1879一1919)一一德国现代派画家。
第三章 地狱之口
1
“清冈正照二等兵,背诵一下我舰对瓜达尔卡纳尔岛敌人机场的射击数据。”主炮枪炮长岩田下达了命令。岩田大尉是一个狂热的战争迷,他从小就能把日清黄海海战、日俄对马海战的军舰和战术背得烂熟。他要求部下不停地训练:搬炮弹、装引信、测距、击发。“一百门百发一中的大炮也不如一门百发百中的大炮呀。因为它们浪费了九千九百颗炮弹,并且需要一百倍的士兵来操纵。”他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东乡平八郎海军大将的话。似乎他这个人就是为海战而降生到世界上的。
正照不像岩田,也不像他那发迹了的哥哥清冈永一。他对战争兴味索然。他从小喜欢各种植物和小动物,幻想将来当一名生物学家。他好不容易考上了庆应大学,正热心于自己的科学前程,七‘七事变爆发了,日军侵入中国华北,所有的大学生随时可能奉召入伍。
他决定参加海军。他听过陆军和宪兵队在占领区杀人的劣迹,他觉得海军的手还干净,打仗也是光明正大地同敌人的舰队作战。后来,他终于中止了学业,在外南洋第八舰队的“金刚”号战列舰上当一名二等兵。
“清冈正照,我舰对敌人机场的射击距离?”
“进入射击时两万零五百米。航向75,航速十八节,射击中段一万五千米,射击四十五分钟,退出时两万一千米。”
“使用弹种和射角?”
“九一式穿甲弹,破坏机场跑道,射角15度;零式燃烧弹,定时引信,三式榴弹,跳弹,延时引信,摧毁飞机,射角30度。”正照一口气背下来。对于一个大学生,这点儿数据实在算不得什么。但他不感兴趣,偏偏岩田大尉要求极严,常常把他从梦中推醒,逼他背出射击诸元。他不得不像背林奈的分类学一样地背这些枯燥的数字,还要像捷克作家恰佩克所写的机器人一样把炮弹装入炮膛,然后取出来,再装进去………“金刚”舰是大正二年(1913年)下水的旧船,当时,日本海军引以为自豪,它毕竞是日本自己设计制造的头一批战列舰。随着时代的发展,它变得老朽窳陋,昭和八年(1933年),不得不在吴港入坞大修和改装。改装的时间拖了两年,重新下水时焕然一新。然而“金刚”舰的自动输弹机经常失灵,水兵的基本功是手装填。现在,射击诸元也好,手装填也好,全都用上啦。正照幻想着混过战争,重操学业,这些想法全都被无情的现实粉碎了。
“金刚”舰和它的姐妹舰“榛名”组成了第三战列舰队,在六艘驱逐舰的掩护下,沿着所罗门群岛向东南方进发。所罗门群岛是两串平行的岛群,南边的一串又多又碎,其中的大岛是布于维尔、瓜达尔卡纳尔和圣克里斯托巴尔岛,布干维尔和瓜岛已有驻军。另外还有几个重要的小岛:肖特兰岛、维拉拉维拉岛、科罗班格拉岛和新乔治亚岛,这些岛上也驻了日军。北边的一串都是大岛:圣瓦泽尔岛、圣伊莎贝尔岛和马莱塔岛,由于地形崎岖,日美两军都没有驻兵。两串岛屿之间的海峡,平均宽度约五十公里,最窄处仅十余公里,像一条水上运河。它叫做“狭口海峡”,美国人干脆叫它“槽海”。
五十三岁的栗田健男海军少将率领着这支战列舰队。就他的本意,反对把珍贵的战列舰派到狭窄的“槽海”中去冒险,因为敌人的飞机、潜艇和鱼雷快艇都可能威胁战列舰。这种用战列舰去炮击飞机场的作法根本不合海战章法。但是,联合舰队司令山本五十六大将严令他去干。山本的理由很简单,日本海军主力一直在瓜岛附近活动,不摧毁飞机场,敌机将威胁比战列舰更重要的航空母舰。“飞机场已经成了全世界注意的中心,务必摧毁它,好好干吧,栗田君。”山本下了结论。
陆军对战列舰的炮击也寄于厚望。自从一木清健的支队和川口旅团对飞机场的进攻失败以后,驻拉包尔的第十七军司令百伍睛吉中将咬牙切齿,把日俄战争中屡建战功的帝国第二师团——仙台师团派到瓜岛,限期攻克飞机场。百伍将军对栗田将军说:“你的战列舰队顶一千门野战炮,祝阁下成功。”
天黑前,第三战列舰队已经驶入圣伊莎贝尔岛海域,这里是瓜岛上美国侦察机的极限航程。十月十三日,在所罗门群岛这个纬度上七点四十分天黑,太阳一下山,栗田一声令下:“高速前进,进入瓜岛战区!”
瓜岛接近了。栗田舰队以二十八节航速从北方接近萨沃岛。当萨沃岛黑色的山影处于“金刚”舰左舷的时候,连对战争毫无兴趣的正照也感到一阵激动。萨沃岛和瓜岛的埃斯帕恩斯角距离仅十六公里,从这条水道的中心线穿过,前面就是瓜岛的隆加角,就是飞机场。在埃斯帕恩斯角和隆加角之间的海湾中,日美舰队不知打了多少次海战和空战,由于沉船多极了,双方都管它叫做“铁底湾”。
啊!正照已经看到在“金刚”舰左舷,瓜岛埃斯帕恩斯角上亮起了黄色的灯光。那是日本陆军部队点的,专门为日本舰队导航。
栗田下达命令:“左舵50,航速十八节。”第三舰队调转船头,进入瓜岛和萨沃岛之间的水道。这一带礁石和沉船密集,航行要格外小心。
一小时后,清冈正照看到“金刚”舰正前方有一堆篝火。他根据早已背熟的资料,那里正是塔萨法隆格村,舰队炮击的第一个校正点。他刚这么想,就听到岩田大声下令:“射击准备,燃烧弹二。”
栗田又下达舵令:“左舵75,各舰炮准备射击”。正照见过栗田,并同他聊过天。他告诉正照,战前他到过美国,他同山本一样,算得上亲美派。“在纽约那地方,早上说要装电话,下午就办好了。今天市场上缺什么,明天就会大量上市。这种高效率,日本办得到吗?”正照回头看看舰桥,那里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但他想象栗田健男少将一定很威武。开战以来,日本海军的战列舰队还没有正式投入过战争呢。栗田将军就要指挥打响第一炮了。他把一枚燃烧弹擦了擦,静待着命令。
第三战列舰队又转了一次向,进入了“铁底海湾”,全体官兵,无论是岩田也好,正照也好,兴奋得仿佛喝醉了酒。黑色的夜幕中又出现了另一堆篝火,它的位置在舰队右舷。篝火地点是一条名叫马塔尼考河的河口。马塔尼考河是瓜岛上日美两军的分界线,河口的地点叫圣克鲁兹角,一听就是西班牙人起的带天主教色彩的名字。这堆篝火是日本部队点的,专门为舰队测距用。“一万五千二百米,”岩田大声喊。“主炮以篝火为基准往右偏移30度,距离两万另五百米,目标,敌人飞机场,燃烧弹,预备——”
正照已经调整好了引信,他一下子把炮弹送入直径356毫米的大炮炮膛,炮闩咔嗒一声合上,该他干的事完了。
他听到栗田少将在扩音器中喊:“开炮!”岩田几乎在同一秒钟也高喊:“开炮!开炮!”
三万二千吨的“金刚”舰剧烈抖动了一下,十四英寸口径的八门巨炮喷出长长的眩目光焰,吐出钢铁弹丸。弹九在空中划着弧形弹道,落到瓜岛的草地上,立刻腾起一丛丛火光。一分钟后,隆隆的爆炸声才从岛上传来。这时,设在瓜岛奥斯腾山上的日军炮兵观测站已经测出了弹着点的偏离,立刻向栗田报告了数据。第三排炮打过之后,栗田命令各炮:“无修正,各炮二十发急速射。开炮!”
舰队缓慢地航行,不停地射击,炮声在铁底湾回荡。在弧形弹道的终点,接连腾起火光,火焰连成一片,在火焰中闪烁着炮弹爆炸的强光。闪光和火焰,仿佛中国的烟花,仿佛盂兰盆节神奈川上的火船。一会儿,一发炮弹击中了油库,无数明亮的火点溅射到空中,烈火熊熊,连大地和天空都映得通红。军舰的水兵们都喝起彩来,岩田大尉高喊:“万岁!万岁!”
舰队的航向同射击方向成90度角的时候,飞机场处于最近的距离上,距离只有一万七千米,战列舰侧舷的副炮也投入了射击。数不清的炮弹向机场飞去,钻入火的海洋,把火烧得更炽烈。扩音器里传来栗田少将表扬部队的声音,水兵打得更起劲了。岩田脱光了上衣,只戴一顶军官帽,跑到每一个炮手面前,挥舞双拳:“干哪,让美国佬吃吃战列舰的炮弹吧”。所有的官兵都知道,就在二十四小时前,美军舰队利用雷达,在埃斯帕恩斯角重创了日军五藤存知少将的炮击舰队,也许“金刚”舰的炮击是向美国佬报复吧。
“给五藤将军报仇哇,给‘古鹰’舰、‘吹雪’舰报仇哇!”似乎在疯狂的射击中,日本海军的耻辱就可以洗刷干净了。
半小时后,舰队开到了主炮极限射程的终点。它象是在走一条等边三角形的底边,机场在三角形的顶点上,两条腰距离都是两万一千米。
栗田命令转向180度,舰队回航,射击重新开始。此刻机场上烟焰焦天,火浪狂舞,燃烧的油库早成了最好的目标。舰队另一舷末发射的副炮开始射击。一座弹药库被击中了,无数炮弹和鱼雷相继爆炸。岩田大喊大叫,正照觉得机场上的美军此刻活象热铁板上的甲虫,而敌人的飞机则象一只只蜡制的蜻蜒,正在迅速地融化掉。
2
啊!北非。北非永远是一个迷人的梦。那些古罗马和古迦太基的遗迹、残柱、石砌引水渠,那些绿得透亮的橄榄树,那些美丽的历史故事和传说,使埃德加·克拉凯少尉魂牵梦绕。他本来被派往北非,参加围歼隆美尔非洲军团的最后战斗。他的P-38闪电式战斗机,上部已经涂了黄褐相同的沙漠迷彩,装到轮船上,从诺福克运往卡萨布兰卡。他本人也捧了一本阿庇安的《罗马史》,想象地中海南岸的沙丘和绿洲。
一声令下,护航船队改道巴拿马运河,前往太平洋,前往所罗门群岛前线。打日本人,克拉凯少尉很茫然。他学的是欧洲史和拉丁文,习惯把德国空军作为自己的对手。他研究了不列颠之战的所有资料,甚至研究了能搞到的东战场空战资料,他的敌人是密塞尔施米特Me-109,Me-110,现在却换上了日本的零式A6M战斗机,一切要从头学起。
克拉凯少尉,小个子,二十四岁,蓝眼睛,金黄头发,反应机敏准确,感觉可靠,平衡器官无懈可击。他被告知:零式机航速很高,中空高速空战很灵活,日本人喜欢一对一地打斗;弱点是低速盘旋性差,日本飞行员往往顾前不顾后。和谁作战都一样。克拉凯认为:关键是建立功勋。
一路上瓜岛,他就感到一切同他想象中完全两样:白天挨轰炸,夜间挨舰炮,啃霉米,虫子咬,机场四周都是日军做饭升起的炊烟,给他以赤裸裸的感觉,最糟糕的是:每天都有飞机被炸坏,能飞的也是穷凑和。今天飞F-4U,明天飞B—24,后天也许换上一架鱼雷机,有什么用什么。必须把一切能上天的东西用来打击日本人的运输船和军舰,如果让它们把兵员和武器运上卡纳尔,那可什么都完了。
在拿破仑战争中,炮兵是上帝;在二次大战中,飞行员是上帝。他们的机场设在安全的后方,有舒适的休息室、有酒、有巧克力糖,多半时候还有女人。可是在卡纳尔,什么也没有,只有没完没了的日本炮弹和炸弹。
然而,这些东西激起了克拉凯少尉极大的敌忾心。他一门心思向日本人报仇,他的技巧,他的勇敢都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成了卡纳尔最红的飞行员。他已经击落了十架零式机和两艘运兵船。用他的话来讲:“我他妈够本了。”
人真是一种适应性很强的动物。克拉凯已经适应了瓜达尔卡纳尔的生活:无法洗澡,干脆雨天淋浴;没有剃须膏,干脆留胡子;晚上睡不好,白天抓紧睡;他做操、按摩,尽可能预防热带的可怕疾病;天一晴就脱光衣服进行日光浴,危险也不顾了,要不然会患各种湿热环境中的皮肤病和战壕脚。
十月十三日夜间,克拉凯以为自己的运气到头了。日本战列舰的炮击山摇地动,耳膜震破了,五脏六腑都揪在一起,356毫米大地打得像机关枪一样密集,遍地火光,满天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