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李师傅喜欢坐马扎。”袁云妹乍乍乎乎地说道,“何主任,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李师傅,叫李根元,原来是咱们厂里的造型工。您不知道啥叫造型工吧?对了,李师傅,你给何主任介绍一下你的事迹吧。我还忘了给你介绍了,这位是咱们国家计划委员会的主任,何主任。”
“哦,何主任,您好。”李根元向何海峰点了点头,说道:“我呢,原来退休以前,是在厂里搞铸造造型的,有些厂子里也叫翻砂工。这个翻砂的意思嘛……”
“哦,李师傅,我原来也搞过一段时间工业,对于铸造和翻砂也略懂一些。”何海峰打断了李根元的介绍,像这种普通的工业常识问题,他的确不需要李根元给他科普。
所谓造型工,是铸造作业中的一个工种,其工作内容是制作铸造用的型腔。铁水倒入到型腔里,冷却成型,就是铸造过程。
“对对对,何主任那是老搞工业的了,肯定是懂这些的。”袁云妹连忙接过话头,“那好,何主任,我继续给你介绍李根元师傅,他在伪满那个时候,就已经进厂当工人了。东北解放的时候,他定的就是五级造型工,那技术,连苏联专家都服气的。李师傅退休之前,年年都是省级劳动模范,还三次当选为全国劳动模范,还受到过毛主席的亲自接见呢。你们看哈……”
袁云妹说着,用手一指对面的墙壁,随即就卡壳了。她疑惑地看着李根元,问道:“李师傅,你的奖状呢?”
“呃……都让我老伴给揭了。”李根元脸上有一些尴尬的样子,讷讷地说道。
“怎么能揭了呢?”袁云妹像是自己的内衣被人揭了一般地愤怒起来,“这是你的光荣啊,怎么能给揭了呢。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呢……”
李根元的家,对于河西区的官员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旅游点”。以往,国家部委或者国外来了什么考察组,要到工人家里去看看的时候,河西区都是要把他们带到李根元以及其他几个定点户家里去的。袁云妹自己就曾经带人到李根元家里来过许多次,所以对他家里的陈设可谓了如指掌。在她所指的那面墙上,曾经贴满了大大小小的奖状,那是非常能够给河西区添彩的一道风景。
曾经有官员提出过,既然经常有领导要到李根元家里去考察,是不是考虑给他换一套大一点的房子,再由政府出钱帮着装修一下。但这个提案被否决了,大家认为,这种原生态的场景,更能够满足领导们关心群众、深入基层的愿望,如果换成一套豪宅,说不定上级领导看着还不高兴呢。
这几年,由于整个浑北市的工业逐渐陷入困境,前来考察工作的部委领导越来越少了,袁云妹也有一年多时间没有到李根元家里来,所以不知道他的奖状是什么时候被揭下去的。
“我老伴说……”李根元看了看何海峰,有待不往下说,又觉得有些不合适,便吞吞吐吐地说道:“嗨,那老娘们鼠目寸光,她说什么这劳模也不能当饭吃,这家里……”
“老李啊,你这屋里的暖气是不是坏了,怎么觉得这么冷啊。”虞寒乔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头,不让李根元继续说下去了。
虽然李根元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何海峰和林振华都能够猜出个大概了。肯定是厂里的经济不景气,李根元的家里情况也不好,李根元的老伴一气之下,就把那些奖状都给揭掉了。这种心情其实也挺好理解的,对着一墙的奖状,就着腌过的水疙瘩下饭,那种感觉是相当失落的。
虞寒乔及时地打断李根元的话,自然是不希望让何海峰听到这些不和谐的内容。
李根元在当地官员们的安排下,多次接待来自于各个方面的人物,可谓阅官无数,早已知道了哪些话当讲、哪些话不当讲。听到虞寒乔的提醒,他憨憨地向何海峰笑了笑,迅速变换了话题:“是啊,今年这厂子里的暖气烧得是不太热,何主任,您不会觉得冷吧?”
何海峰进屋之后并没有脱掉外衣,饶是如此,还是觉得屋里有一些寒意。他看到李根元的身上也穿着厚棉袄,显然暖气不够热的情况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他关切地说道:“我倒没什么,可是你们住在这屋子里,成天就这么低的温度,人受得了吗?这屋子里的温度,估计还不到10度吧?”
“也不是总这么冷,有时候能暖和一点,得到十三四度吧。”李根元说道。
“家家户户都这么冷吗?”何海峰问道。
“起码我们这一片,都这么冷。”李根元答道。
“袁局长,你们的劳动工作是怎么做的?工人起码的生活条件都不能保证吗?”虞寒乔虎着脸,开始训斥袁云妹了。
袁云妹连忙答道:“虞局长,这件事的确是我们疏忽了。各个厂子家属区的供暖,都是由厂里自己烧锅炉解决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浑锻压的供暖怎么会这么糟糕,改天我让人问一下。”
“还改什么天?”虞寒乔道,“这么冷的天,多拖一天,工人就多受一天的罪。你马上去找他们的厂长,就说我……不,你就说国家计划委的何主任在这等着呢,看他什么时候能够把暖气送过来。”
“好的,好的,我马上去!”袁云妹点头不迭,一溜烟地钻出屋子,不知上哪找厂长去了。
何海峰坐在一旁,冷眼旁观着虞寒乔的惺惺作态,笑而不语。林振华偷偷看了李根元一眼,发现他的脸上居然也有一种与何海峰颇为类似的表情。林振华心念一动,对这位老人隐隐有了一些新的认识。
“老李,刚才袁局长向你介绍过了,这位是咱们国家计划委的何主任,是专门到咱们浑北市来了解企业情况的,是来帮助咱们减亏脱困的。你是浑锻压的老职工了,又是全国劳模,要不,你向何主任介绍一下咱们厂子这些年的经营情况,尤其是咱们目前面临的困境,有哪些是需要国家提供帮助的。”虞寒乔对李根元说道,不知为什么,他习惯于把国家计委叫作计划委,可能是觉得这样显得更牛气一点。
“这个……虞局长,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啊。”李根元为难地说道。
“没关系,李师傅,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这次到浑北,是来搞调研的,需要了解到最真实的情况,所以呢,你不必有什么顾虑,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何海峰说道。
李根元还是有些为难,他扭头看了一眼虞寒乔。虞寒乔道:“老李,该说什么,你就说,没关系的,何主任是专门来倾听咱们工人的呼声的。你们不是有人发牢骚这样说吗,说咱们东北就是一只老母鸡,下了一辈子的蛋,都让国家拿走了。现在咱们老了,下不了蛋了,国家就不管咱了。我早就说过,这种观点是错误的,国家怎么会不管咱们呢?你看,何主任这不就是代表中央来了解情况了吗?”
“哦,要说老母鸡这事哦?”李根元点了点头,“那我知道该乍说了。”
470 资金是大问题
看起来,在如何向上级领导介绍情况这方面,当地官员和李根元之间,也是安排了好几个版本的。只不过,李根元领会不了官员们的意图,所以总是会有一些跟不上拍子的事情。虞寒乔本来不打算在何海峰面前如此明显地给李根元暗示,但无奈对方实在是木讷,如果他不提醒一句,没准就把一些不该说的话说出来了。
“咳咳,何主任,关于咱们厂的经营问题啊,这话乍说呢……”李根元苦恼地皱着眉,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
何海峰循循善诱道:“李师傅,我们在北京的时候也了解到了,咱们浑北市的企业,面临着许多困难。我这次到您家里来,主要是想听听工人对于这件事情是怎么想的,你们认为最大的症结是出在什么地方?”
李根元像背书一般地说道:“症结,那肯定是国家的投入不够呗。咱们东北给国家做了那么多的贡献,现在经济不行了,国家就不管我们了。你看看我们这个厂子,原来多红火啊,这几年不行了,设备也落后,产品也没人要,工人都回家歇着了。厂里没钱,这工资只能发一半,医药费也报不了。你说我这身子骨还算好的,没灾没病啥的。那些身体不好的,可就遭了罪了,生了病都不敢去医院瞧。”
“嗯,小林,你记一下李师傅的话。”何海峰向林振华做了个手势,俨然是把林振华当成自己的秘书了。
何海峰这次到浑北来,其实是带着秘书的,还有他的博士生黄冈也跟着来了。不过,他让这些手下都分头做调研去了,这次跟着他到浑锻压来的,只有林振华。因此,像这种做记录之类的事情,肯定就是要林振华来做了。
林振华从一进屋就拿出了小本子,一直都在做着记录。做记录这种事情,倒并不一定是要记下什么有用的内容,更主要的是给对方一种受到尊重的感觉,这是开座谈会时候的技巧。对于李根元说的这些内容,林振华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类似于这样的抱怨,这些天他们已经听得够多了。
“李师傅,你刚才说厂里设备落后,产品没人要,那想请教您一句,如果有人给咱们厂里投资更新设备,同时提供新的产品,咱们厂是不是就能够扭亏为盈了?”林振华试探着问道。
“这个嘛……”李根元又扭头看了虞寒乔一眼,然后说道:“那要是能够更新设备,厂里的情况肯定会好一点的……”
虞寒乔不动声色地打断了李根元的话,替他回答道:“林总,我们浑北市的问题,主要就是资金投入不足。如果国家能够给我们提供资金支持,像浑锻压这样的企业,肯定能够起死回生,迅速扭亏的。”
林振华微微一笑,他从李根元和虞寒乔的话中,分明听出了两种不同的味道。虞寒乔竭力地强调资金的问题,而李根元则分明还有一些没有说出来的其他的话。
“李师傅,您是搞锻压机械的老人了,依您的看法,浑锻压如果要进行设备更新,大概需要更新哪些设备,您能大概跟我们聊一下吗?”林振华继续问道。
“设备嘛,让我想想。”说起设备的事情,李根元的眼神开始活跃起来了,“就说我这个车间吧,我们是搞铸造的,我们的炼钢炉已经严重老化了。现在人家先进的厂子里,用的都是那种电炉,我觉得吧,我们最起码得换一座80吨的,一座40吨,两座电炉,这是最起码的。”
“嗯,80吨电炉一座,40吨电炉一座……”林振华这回可是认认真真地进行记录了,这才是他最关心的资料。
在这次到东北来之前,何海峰就和林振华商量过了,希望林振华能够出面接手几家工厂。目前东北有许多重工业企业都是处于严重亏损的状态,只要有人愿意接手,当地政府几乎不会收什么转让费,相当于直接把工厂送给对方了。但即便是这样的条件,也很难招来投资者,原因就是工厂的负担太重,接手之后,光是安顿退休职工、报销医药费、改善住房之类,投资就不亚于在其他地方收购一家企业。设备更新之类的事情,还在其次了。
林振华答应了何海峰的请求,一来是看在何海峰的面子上,希望能够帮何海峰把这件事情做好,这也是涉及到何海峰的政绩的;二来是林振华也迫切地需要收编一些老牌大中型机械企业,获得这些企业的熟练工人和生产经验。对于汉华重工来说,目前化工设备这方面的业务已经走上了正轨,只要继续发展下去,前景是十分光明的。整个集团现在最关注的,就是机床领域的发展,而要实现在机床上的跨越式发展,兼并旧的机床企业是一条捷径。
当然,在林振华的心里,还有另外一个没有说出来的想法,那就是一种深埋着的强国愿望。他希望能够通过自己的手,让东北早一天扭转目前的颓势,向世界展现出自己的风采。作为一位穿越众,能够为国为民做一些有益的事情,才不枉苍天给自己的机会。
“机加工车间那边,唯一的一台深孔镗床还是小鬼子时代留下的,后来虽然进行过几次大修,但精度已经不行了。还有大立车,现在我听说上海那边的厂子都已经换成数控的了,我们用的还是苏联援助那时候的立车,加工直径也不够,不得劲啊。”李根元掰着手指头给林振华讲述着,就像一个老农在谈论着自家园子里种的小白菜一般。
“李师傅,说到深孔镗床,你觉得鲁中机床厂的产品怎么样?他们新搞出来的1000毫米数控深孔镗床,孔距误差小于0。02毫米,在国内市场上的价格才100多万。”林振华笑着问道,他这是在捎带着做点市场调查了。
李根元听到林振华说起鲁中机床,立即翘起了一个大拇指,说道:“鲁中机床的镗床,那是没说的。你说的那个新产品,我也听人说起过。我们大连的东辽造船厂,用了他们两台,跟你说的一样,1000毫米,误差才2道,跟进口机床的精度差不多了,了不起啊。”
“呵呵,李师傅过奖了。”林振华得意地自谦道。
“怎么,你就是鲁中机床厂的?”李根元诧异地看着林振华,林振华这番自谦的话,分明暴露出了他的身份。
林振华道:“这样说也可以吧,鲁中机床厂现在隶属于中国汉华重工集团公司下属的汉华机床公司,算是我们集团的产业。”
“汉华……”李根元在嘴里小声地念叨着,“这个汉华好像我在哪听人说起过。你是说,现在鲁中机床厂属于这个什么汉华了?那小马还当厂长吗?”
“我晕,小马?”林振华拍着自己的额头,不过,细一想,马胜凡也就是个50来岁的人,在70多岁的李根元老爷子面前,可不就是小马吗?
“李师傅,您也认识马厂长?他现在还是厂长呢,同时兼任汉华机床公司的副总经理。”林振华介绍道。
“认识,早些年的时候,他还没当厂长呢,是个车间主任。那时候,他带着技术员到我们厂来取经。鲁中机床厂不是也搞压力机吗,和我们的产品有些差不多。他这个人不错,没什么架子,当时非要拜我做师傅不可,其实我哪有什么能教他的。他回去以后,连着好几年都给我寄山东的大枣,可甜呢。”李根元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那一段岁月,对于他来说,应当是非常辉煌的。
“原来您还是马厂长的师傅呢,失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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