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公共汽车上给我让座,我还像个假小子一样说不要不要。你说,男孩就是要给女孩让座的。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我是一个女孩子!
抬头看见你的微笑,我脸红了。
我现在坐在一家商店的柜台中,看大街。
你现在在想什么?是否收到我的信,你的信是否已经在走向我的途中?
要不是在那个陌生城市的林阴道上,你来问我从哪里来;要不是在书店里,你和我讨论林语堂和梁实秋;要不是那个清凉的晚上,你和我一起去吃冰花;要不是在公共汽车上,你给我让座……你说你姓覃,行走江湖多年,你叫“江湖义气”,你要去T大上学了。
我们曾经这样学会爱情(3)
我真怕你消失了。
××年9月10日,星期四,晴
今天是教师节。早上唐妞妞作为鞋带会(学代会)的人上去读感谢信,我在下面拼命鼓掌捧场。等到主任说话时,他用设问句:老师叫什么?我在下面小声说,叫霍勇。主任说,叫“奉献”。潘就说,那霍勇不叫霍勇,叫霍奉献!于是就笑。话讲完了,作鸟兽散,回教室自习。
坐在走廊上背政治,乏了,抬头看天。鸣声上下,一只灰色鸟儿急急划过灰蓝的天,轻捷而自在。我心里忽地充满由衷的羡慕,乃口占一绝:
鸟,鸟,鸟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吟罢,芳心窃喜,以为可自封为初唐第五杰矣。
自习课百无聊赖,搔首蹙眉,于草稿纸上大画长方形并以小楷加以注释:用耿直的长方形对空间进行冷静的三维分析,表达关于时空在流动中反复涅的理性思考,以及对世纪末情结的麻木旁观……同桌看见,对我谵妄的语言水平,叹为观止。
××年10月16有日,星期日,晴
有人告诉我有信。我发足狂奔,到了传达室,果然是江湖义气的信,T大寄来的。一天都高兴得合不拢嘴。信上有一幅非常漂亮的图画。要是天天收到信就好了,不过,我不应该太贪心,他这样给我回信已经让我很感激了。还要等十天才能收到下一封。
他板着脸说,高三了,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我于是一节课都在做斗争,要不要给他写回信。开始想着先不给他回,吊吊他的胃口,气气他,看他生气不生气,着急不着急。可如果他不生气也不着急,那着急的就是我了。
第三年
××年3月13日,星期六,雨
晚上做了一个荒唐的梦,梦见自己是一个女奴,在汲水的路上遇到四个王子。蒙面的阿拉伯王子送给我一朵玫瑰,当我回到自己的草棚的时候,一个游方僧说,你不再是女奴,你是公主了。一下子,整个屋子发出了金光,我褴褛的衣裳也变成了华丽的袍子。唉,这样的梦怎不叫人笑掉大牙呢。
午睡时还梦见了覃给我写信。我没有看信,就已经知道他要写什么了。因为我老想笑,又不敢笑,怕惊动了他,他就不写了。可是,当我看到信时,却看不到一个字。我又伤心又焦急,就醒过来了。大家还在睡,屋里很安静,我坐在床上发呆。
吃过晚饭,就坐在床上给他写信。晚饭后到自习前的这一段时间,是专门留给他的。
××年9月8日,星期三,阴有小雨
到北京第二天。
中午吃过饭,我终于下决心到23号楼去找他。
不敢上男生楼,托人上去找,自己在楼下等。脸发烫,紧张。
好久没有人下来,我正要自己上楼,他的一个同学来接我了,我看到不是他,居然松了一口气。
他领我到宿舍,我看到那幅Love Lesson,两个外国小孩子在学亲吻。我不禁脱口而出:那是他的床。
坐在他床上,还是脸热,有人给我倒茶,我还是害怕。
一个高个子男生走进来。他说一眼就认出我来了,从照片上看的。他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我名字,是覃告诉他的,别人都只是知道我的外号。我笑笑,还是紧张。
我起身要走,他们把我留下,说他很快就从专教回来。
过了一会儿,不知道谁说来了来了,我听见门外好几种笑声。我羞得抬不起头来,恨不得跳墙跑掉。我又欢喜又害怕。
也不知道他怎么和我打的招呼,我也没有叫他,因为已经说不出话了。
我们坐在床上,没话找话。我拼命翻着一本电影杂志,没有勇气看他一眼。
后来我走了,他没有留我。送到半路,我说我自己回去,就从他车后跳下来,跑回宿舍了。跑得飞快,脸一直发热。
以前我们分隔千里,可觉得很近。现在他在我身边了,却又觉得他远了,远得够不着。
以后他不会给我写信了,也不会给我讲他班里有趣的事情了。
我真的不该只顾低头,不和他说话的。
觉得脸发热,有时想哭,有时想笑,有时心痛得很。
晚上,一个人坐在窗户旁边编紫色的幸运环,我知道我要编给谁。
我只要一回头,就可以看到那个微笑的男孩。
××年10月1日,星期×,晴
昨晚开迎新晚会。我和覃打算去天安门。从T大出发,骑车到西直门,上地铁的时候,人很多,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感到有些别扭,却也舍不得他移开,他就一直这么搂着我的肩。我们逛了很久的天安门,城墙上的彩灯一闪一闪的,我只能看灯,不敢看他。
白天也是这样的,我们逛了三回颐和园。后来他在昆明湖边,与我靠得很近,手指轻轻在我脸上划来划去,痒痒的。有时碰上他的眼睛,就笑。
他的手穿过我的长发。低笑着问,什么时候开始留长发?我心里说,从去年见你那天,就决心留头发。可是我不回答。他又问,我只是笑,把头拧过去不看他。
今晚我们在荷塘边的长椅上坐了很久。荷花早谢了,深秋的露水重了。他把我搂得很紧。抓住我的手。我开始害怕,反复想着白天做过的数学题。我觉得我完了,我没有力气挣脱。
我们曾经这样学会爱情(4)
我叹气,觉得自己太不对了。然而,我还是喜欢他领着我走。我斜斜靠在他身上。
不知道现在他睡了么,快12点了。
第四年
……
第五年
……
第六年
……
第七年
……
第八年
三年前,我们还在一起。有一回他说,当你觉得不明白的时候,眼睛总是睁得很大,而且一眨一眨的。我仰脸看着他。他笑着说,嗯,就是这样的。然后他俯下身子,深深地吻我,我就乖乖让他亲我。他称赞我说,真乖。
他说过我是他的宝贝。
很多个夜晚我睁大眼睛窥视,他是怎样才能够亲吻别的女子,他怎么能够爱上别人?
九三年的秋天,我们在夜里走路,他送我回宿舍。他在前面慢慢走,双手插在牛仔裤的裤兜里,我在后面踩他的影子,踩一下嚷一下。突然他一回身,我转身就跑,笑得喘不过气来。终于,他抓住了我,我大叫大笑,拼命挣扎。他低下头来,轻轻地亲了我一下,我于是就低了头,乖乖让他送我回去了。
不该让他亲我这么多,甚至在一天里吻那么多次。应该存起来,一天一个,这样可以长久一些,这样不会一下子浪费掉。
有一次我们在小树林里,我抱怨自己连吻别人都不会。他就教我。他说我做。后来他不耐烦了,说真笨,就反过来亲我。后来都是他亲我了,我都不用动脑子。
有一年我穿长长的蓝色裙子回家,他送我去火车站。在地铁站里,他就着大柱子挡着,环着我的腰,轻轻地在我唇上啄了一下。
我知道,整个假期,他一定会很想亲我的。
有一年假期我给他写信说,我想每天给你写一封信,又怕你妈妈知道,起疑心。两天后收到他的信,笑了,原来他写的和我一样:我想每天给你写信,又怕你妈妈知道了,会起疑心。
玛·杜拉说,千万年来,默不做声的是女人。然而这么些年来,我从来没有对自己沉默。回忆只是很碎的玻璃碴子,我很费劲地把它捡起来,却没有办法恢复原来的形状。有一次我说,我要走了。他哭了。我们在树林里相拥而泣,互相亲吻、抚爱、告别。后来我很累,就蜷在他怀里,一动不动了。我们又和好了。
这样有很多次。
可是你走了,让我这么多年徒劳地纪念着你。
《木头公仔》PART2
纵是花样年华(1)
一
我开始想念你。你的手。
我第一次看到那样的手。细长白皙,中产阶级的手。
我关于物质的所有梦想。
你不是那种很好看的男人。我喜欢你的眼睛,你的嘴巴和你的酒窝。我喜欢你的姓,你的姓和我的父亲母亲一样,它们让我产生有关家的幻想。叶蒲家族已经剩不下几个人。
叶蒲飞说:惊鸿,你小小的脑瓜里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我是叶浦惊鸿,叶蒲家族的独生女。我们叶蒲家族已经没有几个人了。
我虽则很喜欢你,却远远不到爱你的地步。叶浦飞,我们很难爱上别人。
看完《云上的日子》时,已经是深夜。
我们本应相安无事。
我坐在地上,你坐在我的身后。我其实什么都没有看进去。我很紧张。
凌晨两点。美国出兵阿富汗。
仿佛过了很久。你的手放在我的腰上。
你很轻,好像怕我不同意。
我听到身后,你的呼吸。
我紧紧地攥着你的手。你小时候拉过提琴。你的手白皙而修长。
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耐心地等你给我电话。我没有你的电话,也没有给你我的电话,我等你自己去打听。
你果然,在某一天打电话,说,我找惊鸿。
我说,你是谁?
我一直攥你的手。浑身发抖。
天就要亮了。
我还是睡不着。
陌生人。白天我已经开始躲避你。我一直低头,或者和别人说话。偶尔发呆。你终于来了。你席卷包围了我,令人感到震惊和甜蜜,还有痛楚——什么都已经来不及。
现在你该睡着了。你说。
你是老手。一招一式,令我失望。有过多少个女人,在这张单身男人的床上和你共渡云雨。我想说,我和她们不一样了。我不知道哪里不一样。我想说,我和爱你的女孩子们不一样,和不爱你的女孩子们也不一样。我说过,我喜欢你的酒窝,你的姓氏,多过喜欢你郊外的别墅和红色的越野吉普。我们是最后拥有酒窝的人之一。比我们年轻的,他们更美貌,但是不能拥有酒窝。那个属于我们的能够拥有酒窝的古典的年代过去了。叶浦惊鸿,叶浦家族的独生女,很年轻的时候就老了。
天快亮的时候,我可能睡着了。我做梦了,梦见集体宿舍的女孩子们,她们笑容天真无邪。我们曾经纯洁无瑕。我多么希望天不要亮。我永远不要醒来。
可是天亮了。
有人在卖晨报:快来看,快来看,美国出兵阿富汗!
二
我只是试图诉说,但仍然不是诉说爱情。我不能欺骗我自己,即使只是在允许大量虚构的文章里,我也没有能够允许情感的放纵。节制是我恪守的美德,节制是我服丧的衣裳。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很孤独。他们孤零零地活在世界上,不能和别人发生任何一种温暖的关联。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我并不是最特殊的一个。
而孤独却是真的孤独。与生俱来。我不知道孤独原来与生俱来。我以为那个年幼仓皇的女孩已经长大。她孤零零置身于所有喧闹的小孩之中,不发一语。我以为她已经长大。她总是不说话。我以为我不去看她,很多年后,她就会自己长大。
四岁那年,我得了一场病。母亲不在身边。我躺在黑暗的屋中,忽然下雨了,南方的台风带来了暴雨。电闪雷鸣。传说中的妖魔鬼怪要出来了。我浑身滚烫,彻夜未眠,却不敢叫喊。
我终于在第二天被送进了医院。在医院里住了一个礼拜,我的病很快好了。
只是我不再说话。
母亲在我身边哭泣。她不肯说那个刮台风的夜晚她去了哪里。
我了解母亲。她不肯说,是因为不可以说。母亲不会说谎。
我在纸上写道:我有父亲吗?
母亲点头。
我又写:他在哪里。
母亲摇头。
我写:我长大以后,会不会和思思一样美丽?
思思是邻居家的女孩子。她父亲高大,穿灰色中山装;母亲美丽,穿素色的套裙和米色的风衣。思思有布娃娃、彩色珠子和美丽纱裙,而我只有打着补丁的红色布衣服。还有母亲向别人讨要的香烟纸,作为我惟一的玩具。
我的衣服是棉布,因为那时的确良比棉布要贵。我独爱棉布,无论荣辱贵贱。上班的第一个月,我把所有的工资都购置了棉布的裙子,挂在衣橱中,落落大满。
我问母亲:我长大之后,会不会和思思一样好看?
母亲摇头,不会。你长得像你的父亲。
父亲什么样子?
和你一样。
父亲为什么离开我们,父亲不爱我吗?
母亲说,是,你的父亲不爱你。
为什么,我问。
因为你不如思思好看。
三
母亲扎两个短短的辫子,脖子上一年四季围着蓝色的丝巾。她脖子细嫩颀长,惟一的不足是有一道过于狰狞的疤痕。我经常打着手势问母亲这道疤痕是怎么回事,而她总是敷衍其辞。我明白有些事情母亲将永缄其口。我听到母亲在夜里哭泣,如偶落阳间悲伤的女鬼。我总觉得母亲的心在另一个世界,而我是她这个世界的惟一拖累。我不如幼儿园别的小朋友美丽,而且在四岁的那一年,突然变成一个哑巴。
纵是花样年华(2)
母亲在车间上班,经常要值夜班。车间里温度经常会到40度,像蒸笼一样闷热,令人无比烦躁。她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肥肥大大的,去扛那些沉重的钢管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