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并在头发上别了一只银色蝴蝶。我将穿过这个华灯初上的城市,穿过下班拥挤的人群,而我的目的如此明确,就是找到那条名叫幸福的街道。
太阳仍然是毒的,路上很多车,车上又挤满了人。我要倒三趟车,出了很多的汗,平时其实我很少出汗的。汗水毁掉了脸上淡淡的脂粉,最后我死了心,知道自己不可能奢望比平日更美丽一点了。
天越来越暗,路却渐渐宽了,街道也繁华起来。透过车窗,我看到整个城市的灯仿佛在瞬间都亮了,光从高处洒下来,在洁净宽敞的路面铺上了一层流动的银辉。我看见了富丽堂皇的饭店,橱窗里的珠光宝气和霓裳艳影以及匆忙走过表情淡漠的人群。它们如此陌生,又如此令人欣喜。既然它就是我要找的那条名叫幸福的街道,那么它理应如此,充满物质的繁华、喧嚣和冰冷。
公共汽车开始拐弯。路渐渐窄了,人也越来越少,房子越来越破败,街灯也黯淡了。而我仍然满怀着希望,谁知道那些平凡的街道,那些没有光芒的事物后面,会不会隐藏着更加真实、更加温暖的归宿呢?
“幸福大街到了。”售票员冷冷地说。
我跳下车。
所谓的幸福大街,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窄窄的街,两旁是矮矮的树、商店、平房,佝偻的老人开始在树下缓缓挪动——什么时候,衰败的暴露已经越来越没有顾忌。“幸福”这个充满润湿的诗意的词,在这里仅仅是伤感地成为一条窄窄的街道的名字吗?一条窄窄的街道和幸福有什么异乎寻常的令人疼痛的相关吗?不过是一次心血来潮的命名罢了。
可是世界上会有多少名叫幸福的街道呢?
二
如果有一天得以重返幸福大街,我定然不能再遇见红喜。
从那所二流大学毕业后,我渐渐地离开了校园傍晚的落叶、水洼和栅栏的影子,离开了弗洛伊德、Smashing Pumpkins、性手枪、福柯,和固定女友定期的性交以及各种各样无中生有的疼痛回忆。我把全部的家当都装进集装箱,而本人则像一棵连根拔起的树一样,轻轻地落在了北京——所有外乡人梦想中的天堂和心脏。我的第一个落脚点是幸福大街一个小巷里破败狭窄的居民楼。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来清算我身上的学院派文人的气味,最后成为一家周报的经济版记者。我很忙,按部就班,兢兢业业,如鱼得水。这个城市是无限宽容的,它如同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一样,随时充满温情地准许我们重新开始。
关于红喜的回忆从七年前的那个下午开始——充满世纪末隐喻的夏日末梢。和一切漂流在外自力更生的外乡人一样,我多少有一点世纪末的恐慌和伤感。这个年份发生了很多出人意料但又合乎情理的事情,比如:彗星坠落,桃花早开,日月全食,某块陆地的战火,某个岛屿的地震,某地的下岗女工在电视里感恩戴德。但这些对这条名为幸福的街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对我们也没有任何的切肤之痛。也许我们只应该关心幸福。
那天红喜要来,她没说为什么。
那时候,我们已经有很多办法认识素昧平生的人。想象力和好奇心会促使我们远隔千里却促膝长谈,乃至通宵达旦。红喜便是在无数个陌生人中脱颖而出,与我成为虚拟的密友。她若即若离,陌生而肆无忌惮。她是老练的,我想。她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地落入这一圈套中来,这激发了我的斗志和耐心。我不急于认识她,照常上班,赶稿,认识女孩子,和女友做爱。我想象着她。她总是在等待,很安静,也很耐心。她什么都愿意相信,尽管她早已经不再天真。她不是无辜的,岁月赋予了她邪恶的、造作的秉性,埋藏在她积累的陈旧的天真之下。她不清楚它到底有多少。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会来。她不停地说话她就会来。
她要来了。这很重要,这仅仅是开始而已,却已经有了足够的美好和生动。多年之后我试图回忆七年前那个晚上,红喜从最后一趟8路车上跳下来,动作敏捷、优雅,蝴蝶般轻盈,扑闪着小小的翅膀。这一系列的镜头清晰可辨,如同一次庸俗的昔日重来。
她如我想象般的年轻和脆弱。她害羞,不安分,她身上过分的激情和欲望在沉默。事实证明,多年前我赋予她虚幻的光环,只是企图证明她的非现实性,取消她确凿的存在。事实上,她并没有我描述的那般美丽。她容颜似水,风情未解。
那个晚上,我用我的破旧的自行车把红喜带回我租的房子。她温顺地坐在后面,轻轻扶着我的腰。我们在黑暗中摸索着爬上仄仄的楼梯,我掏出钥匙,打开门,当明亮的小屋子一下子呈现在她的面前,我看到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光彩。
接下来是什么呢?红喜给我做晚饭。她轻车熟路,仿佛殷勤的主妇。我们喝了酒。我醉了,红喜也不胜酒力,我们同时倒在屋里惟一的床上。
寻找名叫幸福的街道(2)
接下来还会是什么呢?无非是疯狂地拥抱、亲吻、抚摸和偶尔的叹息。我将像野兽一般占有年轻美丽的女孩子,这一切合情合理。孤独的城市,年轻的男女,闷热的夜晚,猩红的帘幕,低垂。
可是,我在红喜旁边很快睡着了。
三
清晨一睁开眼,就看到了红喜。她躺在我身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这样的清晨和这样的女孩。我忍不住伸出手,抚摸她的头发。她把身上的裙子往下拉了拉,遮住小腿,有点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笑。
她说,天亮了。
我说,是啊。
然后我们什么都不说。就这么相互看着,微笑着,好像捡到宝贝似的。
她的眼睛真大,就这么一直看着我,似乎永远不会突然掉过头去。
真好,我喃喃地说。我把她抱在怀里,亲吻了她。她小小的身体那么好,让我充满感激。
我要洗个澡,她说。
她洗澡的时候门是开着的。我的红喜,她毫无忌惮。
水哗啦啦地流着,热气腾腾,烟雾缭绕。
我想象她不穿衣服的样子。她的身体如孩子一般自然、柔软和芳香,白皙得近似苍白,薄薄的皮肤下流动着敏感的血液。
给我一条毛巾,她叫我。
我把脸别过去,给她递毛巾。
不许看,她说。
我辩解说我没有看。
她笑起来,声音脆脆的,和水声一起溅了一地。
四
很久很久以前,后羿射下九个太阳成为大英雄之后,什么事都没得做,整天在外面东游西荡,结果冷落了嫦娥。于是嫦娥就吃了灵药,奔月去了。
月宫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叫吴刚。吴刚和他的名字一样,完全是一个男人。当他还是月宫里惟一的男人时,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砍那棵月桂树。每砍一下,月桂树就出现一个伤口,可是斧头一拔出来,伤口就好了。吴刚就这样砍树,他本来应该到现在还在砍树的,但是,嫦娥降落在月球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毋庸置疑,嫦娥和她的名字一样,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于是故事有了进一步的发展,而且顺理成章:在月桂树下,他们开始做爱,一刻不停,除了这个,他们什么都不做。即使在远离尘嚣的月宫,这样的故事也是一样地落入俗套。
红喜的脸微微地红了,又莫名其妙地兴奋着,像小孩子背地里捡了不该捡的小东西:一个药瓶盖子,一只死去的小鸟,一段丝线,或者一颗正在腐烂的种子。
可是,正在他们做爱的时候,月桂树突然倒下来,把两个人都压死了。
本来,月桂树的生命如此漫长,她在世界上活着是根本没有乐趣的,她惟一的乐趣是那个叫吴刚的男人,他不停地用斧子砍杀她,砍出伤口,然后她愈合,反反复复。
但是嫦娥的到来剥夺了月桂树仅有的乐趣。
所以,月桂树把他们都杀了。
故事还没有讲完。就在嫦娥和吴刚被杀死的时候,在遥远的地球,有一对年轻的男女正在月亮下甜蜜地恋爱。女孩问男孩:“你说,月亮是什么颜色的?”男孩抬头看了一下月亮,说:“是红色的。”女孩也抬头看月亮,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月亮竟然是血红的。
这个故事讲完了,它好不好听?
屋子里安静异常,月光把窗棂的倒影画在地上。红喜不知为什么突然啜泣起来。我抱着她,她冰冷的脸贴着我的,眼泪落入我睁开的眼中。那是一九九九年,寒凉的露水打湿夏末的夜晚,那时候红喜还那么年轻,那么纯洁,那么地盼望着被一个年轻男子所爱。她还远远不知道什么欲望,可是它已经在处女的身体里疯狂地生长,为即将来临的苦涩的青春做了不可或缺的暗示和铺垫。多年之后我再次想起红喜,她应该在南方雨后的小巷里缓缓穿行,这个镇子上最美丽的女孩因为羞涩而低着头,而乖张的命运披着遮雨的斗篷,已经不露声色地跟随其后。
五
晚上,红喜照旧钻进我的怀里,长长的睫毛轻轻痒着我的脸,她奶声奶气地唱歌:我愿做一颗牛皮糖,紧紧粘在你身上。她让我好笑。
你有一个缺点,一定要改。我一本正经地说。
一定改一定改。她急于讨好我。
你要学会脱衣服睡觉。
我会不习惯。
一定要习惯。
她不吭声了。
我帮她脱衣服。她的肢体像一个婴儿一样,柔软极了。最后她什么都不穿了。
这样就好了,她只有我了,她用她小小的身体紧紧贴着我的。我第一次抱着她的裸体。
真的如同我想象的那么光洁。
我会离不开你,她说。
我也是。
她那么好,我们会恋爱的。我会爱上她,我会拥有她的。
不知为什么,她总是让我想起弟弟。
弟弟五岁时溺死于河中。我天天到河边唤他的名字,但他再没有出现过,即使在梦中。
我甚至忘记了他。而红喜让我想起了他。
我告诉她时,她说,我是你的女人啊,不是你的弟弟。
我对自己说,这个女人是你的了。
她唱着歌谣: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那是舒伯特的摇篮曲。
寻找名叫幸福的街道(3)
我抱着她睡着了。
六
“我们自己画一个结婚证书。”
“在墙上贴满,到处都是。”
我只是微笑,坐在电脑面前打字。
“你这个鬼!”她从背后抱住我,“看我香不香?”
“我给你取了一个外号,”晚上她钻进我的怀里,像牛皮糖一样粘住我的身体。
“就叫只有头上长毛的厚脸皮的小毛毛熊,好不好?”
“为什么叫这个?”
“就叫这个。”
好吧,我只得同意。
她拖着拖鞋,系着围裙,淘米,洗菜,做饭。锅铲弄得咣当咣当地响,油烟嗤嗤地往上冒,抽风机卖力地呼呼抽气。她像蝴蝶一样在小小的屋子里飘来飘去。“5 1 5 1| 5 6 5 4 3 1|……”她唱:“老公,老公,我们的老公……”
我赶紧跳过去捂她的嘴巴,不是“我们的”,是你一个人的。
她笑笑地看着我,“你做别人老公,我才不管!”
“老公!”
“呃?”
“帮我举一下喷头。”
“噢。”
“老公!”
“呃?”
“没事,只是叫一下。”
她滥用这个称呼,就像一个外来语,新鲜而有趣;仿佛一个孩童刚刚拿到一个新玩具,不厌其烦地摆弄着,她不知什么时候会丢失它。她不相信,幸福是这样轻而易举,唾手可得。
“你会做我老公到什么时候?”
我假装想了一下,说,“到你九十九岁的时候。”
“这么久!”她惊呼。她扑到我怀里,“我会离不开你的。”
“我也会的。”我说,“你是命运所赐。”
红喜在我家住了三天。我们不停地说话,生怕错过了一分一秒。在地铁站分手时,我们同时感到了伤感,我们已经这样幸福。而这仅仅是开始。
七
我一直以为,只要拥有足够的善良和耐心,就可以拥有应有的幸福;我以为老天一直在注视苍生,悲天悯人,决不忍不去满足一个南方女子卑微的心愿;我以为女人想要的无非是两种东西:幸福,或者死亡。我以为如果真的爱上一个人,不外乎用两种方式:一种是你除去所有包裹你的衣裳,赤身裸体地与他相拥,你们将在彻夜灯火的城市沉沉睡去。在所有剩下的夜晚,在世俗的喧嚣中,你要把他的手放在你的左边乳房,你要说,我的宝贝,我们要像冬眠的熊一样睡去,等到明年的春天再一起醒来;你要学会听从他的劝告,不穿任何衣服睡觉,学会和一个不是你自己的人肌肤相亲,学会用体温体会幸福的惟一方法,学会毫无保留地信任“另外”一个人,学会天真、愚昧、盲目、悲凉地相信肤浅的承诺,相信在你睡着的时候他不会走开。另外的选择就是:你要和你的爱人疯狂做爱,不停地,毫无希望地;整个黑夜,你要狂喜而悲伤地尖叫,或者无声地哭泣,你感到他环绕着你,与你紧密相连而你却随时失去他;你有时停下来,只是为了喝一口冰凉的水。等到天亮,肉体彻底厌倦、崩溃,你毁掉了肉体,同时也销毁了灵魂, 你就可以离开他,我是说——永远,永远不再爱他,也不再和他做爱。
就这样,如果你还有足够的年轻,就可以有足够的疯狂和决绝;如果你有足够的慈悲,你就会有足够的慧根,洞晓幸福的终极宿命。
八
然而事情正在改变,我们并不知道为什么,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知道她不爱叠被子,不爱收拾房子,她热爱做饭,到超市去买面包和苹果水。在黑暗中我把手放在她的身上,这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她翻身抱着我,呢喃几句就睡过去了。我知道她信任我。在黑暗中我看到她短发的大致的形状,她说以前是长头发,后来身体不好,只好剪掉了。我看过她的照片,果然很长,披下来,单薄而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