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这样。我在大街上无意中碰到的男孩子,在黑暗中,他离我这么近,却一点都没有碰到我。
我什么也看不到。那么黑。
你在哪里?
我在你旁边,他说。他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呼吸的气息轻轻地触动了我散乱的头发。我知道,他靠我很近,但是我并不知道,他那么近,几乎是紧紧地靠着我,身体是这么柔软,以致于两个人的距离可以像数学一样,达到无穷小。我不相信,他真的靠我那么近。一伸手,就摸到了他的脸,很瘦,脸颊高高隆起,就像西藏人一样。我想,这是真的,他真的在我旁边,紧紧贴着我的背。这么凉的夜晚,我也感觉不到他身上的温暖。
我伸出手,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脸,又很快地缩了回来。他会陪我度过长夜,这个想法令我感激。
我于是轻轻地说,真好。
鱼,你累了,休息一会儿吧。
鱼笑了笑。那么美丽的笑容。可是鱼不知道自己美丽。
我总是在那么昏暗的酒吧里,一个人,唱歌,不停地唱歌。他来找我。不知怎么的他就来了。他默不做声地坐在那里,一连几个晚上,他都坐在那里,看着别处,心不在焉。最后一个晚上,我唱完了,在酒吧门口,我说,我回去了。他什么也没说,我们就朝着相反的方向各自回去。街上很冷清,灯光惨惨地罩着雾气。我回过头,默不做声地追上他。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他不说话,就好像他知道我迟早要追赶他。
风月故事(6)
那个夜晚,我们就像熟识多年的朋友,默不做声地并肩前行。我们穿过大大小小的无人街道,路过打烊的商店,路过麦地,桥,风,尘土和彻夜灯火的加油站,我们心平气和,如水平静,向同一个方向坚定不移地前进。
我还能到哪里去呢,夜已经这样深。
我情愿跟一个陌生人回去。
那个荒郊的小平房,孤零零地蹲在路边,像是一个废弃了的修理站。屋里摆满了杂物。这是我的鼓,琴也是我的,贝司不是我的。他站在屋子中央,吐字清晰。
我喜欢他说这个词:我的。
他坐在潮湿的地上,一个人喝酒。你读过很多书吗?他说。
我说,一点。
看过兰波吗?
看过。
看过艾伦·金斯堡吗?
看过。
看过《麦田守望者》吗?
看过。
那么,我看过的书你都看过了。
他拉灭了灯。我就看过这三本书,他说。
没有光,没有声音,黑暗是自如,舒畅的。偶尔有夜行的车呼啸而过,门窗和树黑黢黢的影子飞快掠过,然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喜欢那些影子在屋里的地上奔跑的样子,我喃喃自语。什么?你喜欢什么?他说。
他伸过长长的手,把我搂在怀里。他解开我上衣的扣子,我轻轻地抵抗,但他还是把扣子一颗一颗地解开了。啊,来吧,小女孩,他在黑暗中叫我,充满无限温柔和生机。
我蜷在他怀里,如同一只母绵羊。我的露水情人,手指纤长。我们的头发都很长,分不清谁是谁的。他天真、成熟、善良、邪恶,温柔细致而又冷酷坚强。他应该有很多情人。许多年后,成群的外国女人环绕着这个英俊的中国乐手。可是,还有几个小时天就亮了,天亮了我就会走了。
我蜷起来,蜷得小小的。我很满意自己的身体,温润、丰腴、轻盈。流年损坏了我的容颜,却没能损坏我的肉体。我依然像那些年轻的女孩子一样,在各个场所出入,假装和她们一样天真和善良。当我从阴暗的屋子走到阳光下,蓦然发现身体已经成熟到令自己吃惊的地步,就像树上无人采摘的梨果,沉甸甸地下坠着,散发着堕落前的一种香气。当我紧紧抱着这只有一夜属于我的小小情人时,就像抱着一个珍爱多年的小孩子。究竟是什么把我送到他旁边呢?这个毫不相干的人。
你睡着了吗?他的声音传来。我似乎睡了,又醒了,听他说话,慢慢的,嗓音低低的,还有他小小的磨牙的声音。有时我醒来他就睡了,有时他醒着。
他突然弄醒了我。他叫另外一个女孩的名字。我们做爱吧,他说。不,我说,我不能。为什么,为什么?我别开脸,说,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不想和你的那些女孩子一样。和我做爱吧,他带着哭腔说。他说这辈子他只爱咪咪一个人,他十五岁就和她在昏暗的电影院里做爱,她什么时候都想和他做爱。但是她死了,他哭着说,我的咪咪,她死了,她是吸毒死的,她死的时候,才十九岁。我带她去做堕胎手术,我不能和她一起进去。我在外面,看到那个门里面蒸汽弥漫。我听到她的尖叫:啊——不是——不是——
他趴在地上,脸冲着地,哭了。
每个人爱上水中倒影,以为爱上别人。
天亮了,我想,要不要告诉他,我跟每一个男人过夜,都要收钱的。
那天早上,我只好沿着旧路回去了。走着走着,人就多起来,店也开门了,就跟平常一样。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我攥住了鱼的手,我说,鱼你睡吧,你真的累了。
四、我的故事
许多年前,我二十岁,对着一台二手486,反复听着一盘DOORS卡带,坚持不懈、迂回不停地写我的风月小说。我热爱 DOORS和 Jim Morrison。摇滚乐手和诗人。贵族,神,和来自古代的冰冷雕像,英俊、冷酷、纵欲、吸毒,死前痴肥、丑陋,却仍然被人爱戴。鱼很久没有来了。背着琴,如一只夜行的蝴蝶,穿过京城冷清的夜街,在陌生男人的房间里过夜,无声走路的鱼。她在京城的各个酒吧里唱歌,赖以谋生。
鱼是真正的歌手。她穿一条水红色的裙子,披着长发,宛如无法生还的溺水者,恍惚、冷漠、绝望。她的身体不是她的,灵魂也不是她的。有一次我远远地听她唱歌,灯光打在她身上,但仍不能照亮她模糊的面容。她的声音如此单薄,尖利,无所依托。我禁不住泪流满面,这就是鱼了。
你为什么如此衷情于风月小说?
因为我不是你。我不是诗人,也不是歌手,我只是一个怯懦的女人,需要安慰和打发心中的恐惧。鱼,我非将死之人,我还要打发我手中剩下的时日。
这似乎永远不会写完了。
让我看看你的风月小说,鱼说。告诉我,你究竟想描述什么。
抚慰。我想写的是,抚慰。抚摸并且得到安慰,抚摸因而得到安慰。
谁给你安慰,鱼?
鱼不说话,缓缓褪去衣服,露出双乳。水,给我水,洗涤身体和乳房。
深夜。灯光昏暗。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我抓起话筒。电话的那一边寂然无声。那种寂静来自遥远的黑暗深处,时光无法企及。
风月故事(7)
鱼,是你吗?
仍然无声。
鱼,我知道是你。
电话断了。
我紧紧地攥着话筒,指尖冰凉,生疼。
我知道,鱼是真的死了。
Jim Morrison在黑暗中独自歌唱着诗歌。疼。
疼,覃说。
我知道。
下雪了。那是我来北京后的第一场雪,我从未见过雪。下雪的那天是星期五,早上有一大节音乐课。那天讲的是瓦格纳。偌大的阶梯教室,人很少,瓦格纳生僻的鬼魂在猩红色的帘幕间穿来穿去。从窗帘的缝隙里,可以看到雪一直在下着,不停地,下着。
下雪了,我就不想上晚自习了。我在雪地里跳着走,单脚,双脚。覃过来扶我,我趁势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
疼,他说。
我笑了笑,我不咬你你也会疼的。
雪把四周映得很亮。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叫覃的十九岁少年哭了,他的泪就在初雪之后无声地下来。我不由得低下头笑了。那天晚上,我相信了少年覃的眼泪。那天晚上,我顺从地跟在他的后面,踩着他的影子,跟他回去了。
覃没有见过鱼,鱼也没有见过覃。鱼来时覃已经走了很久,覃在时鱼远远未到,他们永不相见。我与他们永不相见。除非,死亡。
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看到了多年没见的覃。他向我迎面而来,仿佛十六岁那年夏天的邂逅。他神色漠然,行色匆匆,显然已经认不出我来。难道这个城市已经让我面目全非了吗?我们擦肩而过。我的心,像被刀子划过一样,轻快而冰冷。
然而有人在身后叫我。我回头看见了覃,他向我走来,他终于认出我了。他脸上是我熟悉的南方男孩的忧郁。
他说,鱼,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绝望地说,我不是鱼。
你是鱼,他说。他的脸上绽放着快乐的光彩,你是我深爱多年的女子。
不,我不是鱼。你爱的不是鱼,你爱的是我!是我!你不记得了吗?从来没有过什么鱼,她死了,她死了!
我大声哭起来。啊,我再不能忍受了,我必须离开,我必须离开。我跑了起来,尖叫着:
她死了——她死了——
一辆庞大的卡车向我呼啸而来。在那一瞬间我再次想到蝴蝶死去的方式,像梦魇一样在流年中反复出现的无数小黄蝴蝶向我迎面扑来,我清晰地感到生命和激情正在飞快地离开我尚且美丽丰满的身体。我感到死亡很近,比幸福更近。我年轻时曾经梦见过死神,他身着黑袍,双目失明,其实不堪一击。他那时跪在地上,掩面而泣,责备我为什么不肯让他们死去。现在没有人爱我了,他挺身逼近,神情冷漠而傲然,使我感到深深恐惧。
蝴蝶(1)
有谁知道蝴蝶在用黑色的唇歌唱
有谁知道蝴蝶夜里她们在哪里游荡
——《蝴蝶》
小鸟
小蝶把手直直地伸了出去:
你们看它怎么了?
三个长发的乐手惊讶地看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子穿过长长的走廊向他们走来,长长的头发和宽大的衣衫垂下。她走到他们跟前,伸出了白嫩、修长的手,手心里蜷着一只小小的鸟儿。
他们仔细地查看了那只鸟,然后简练地说:它要死了,它中了气枪。
小蝶眼里的悲伤更浓了,它没有救了吗?
它的骨头断了,活不长了。
让它喝点汤好吗?小蝶说。
一个乐手把喝剩的薄薄的汤递过来。
另一个人说,那样它会更难受的。
鸟儿开始抽搐着挣扎起来。
它就要死了,在倒气儿呢。
你不如让它早点死,它这样难受着呢。
怎么样才能让它快点死去?小蝶抬眼,轮番看他们。
我做不到。一个人低着头走了。
另一个想了一会,也默不做声地走了。
还剩下第三个人。小蝶看着他。
他看看鸟儿,再看看小蝶。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这个,那个人沉吟了一下,不好让你看见了。
小蝶沉默了一下,你保证它能死得很快吗?
那个人点点头。
小蝶垂下浓浓的睫毛,脸色苍白。
那你等我走开了再……她退后几步,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跑起来,重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荡来荡去。她一直跑过第一个人,第二个人,然后她的长长的头发和长长的衣服在拐角处飘了一下,消失了。
小蝶一直跑,一直跑,跑了很远。她要跑到一个不受那种死亡气息伤害的地方。
小蝶明知鸟儿会死的。但她跑开了。
小蝶
如果有一天我成为一个写书的人,我一定写小蝶,感觉她是穿了蓝裙站在让人害风湿病的梅雨里淡淡地让人心疼。我不是很关心像小蝶这么一个没来由让人操心的女孩子的,我还有别的很多事情要做。这个世上有很多人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小蝶总是看见他们在忙,对她说,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的。小蝶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是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她羡慕他们,她总想进入这一个充满了事情可做的世界。但她却始终站在这个世界之外,很荒谬很可笑地存在着。她不停地织着一条白色的围巾,仿佛那是惟一让她与现实有所关联的纽带。她坐在那里,很安静地织着,手飞快地一上一下,面无表情。织完了之后她又一点一点地把围巾拆掉,重新开始,就这样周而复始,无休无止。她把自己想象成童话中沉默的公主,悲伤地置身于一堆织物中间,一言不发。
我一直怀疑小蝶事实上并不存在,她应该是我想象中的一个人物。每当秋天来临时我便开始想写一篇小说,关于主人公小蝶的故事。她之所以叫小蝶是因为每到秋天叶子便落下,那些金黄的叶子在透明的空气里像蝴蝶一样飘下来。小蝶就一遍一遍地说,这多么像蝴蝶啊。于是在她深夜来访的时候我便叫她小蝶了。你知道吗,他们总以为我不会死,小蝶说。她垂下眼,轻轻地笑起来。笑声落了一地,像被金属割碎的蝴蝶翅膀。这个世上没人相信小蝶存在并且会死去。
小蝶从来不在别人面前读她的诗,她从来都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的写诗的人。我的东西太肤浅太矫情太刻意了,她是这么说的,有一次她给一个她很仰慕的诗人写信时就这么说过。在深夜,小蝶南方的声音充满了柔媚和天真,一点点沙哑和一点点冰凉,那种丝丝入骨和让人疼惜的冰凉。
亲爱的 请葬我于每一个初雪的清晨
让我作为世间最为洁净的女儿
死于每一个初雪的清晨
亲爱的 请葬我于每一个初雪的清晨
让我作为世间最为自由的鬼魂
生于每一个初雪的清晨
亲爱的 请葬我于每一个初雪的清晨
让我作为世间最为天真的孩子
在自己小小的坟中静静长大
亲爱的 请在每年桃花开放的时候踏歌而来
让我作为世间最为美丽的情人
披着大红的盖头出嫁
我突然想起小蝶已经死去了。她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我已经记不清了,但她确实如她渴望的那样死去了。我曾经幻想过她的复活,她像蝴蝶一样反反复复地死去又复活。然而我终于开始忘却她,忘却她那一张淡淡的南方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