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人知东京有备,不敢来攻,渐渐北去。宗泽上本请高宗回汴,那些奸相汪黄二人和高宗,都是被金人杀怕了的,先都建康,后迁杭州,一步步走的远了,因此成了南北分裂世界。可见这大劫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到了生死眼前,谁肯信这因果?后至太平无事,人又不信了。可怜一点善根,不食牛,有何难事,不肯遵行?后有《西江月》四首劝世:奉劝世人自爱,从前作过该休。天崩地陷不回头,何日是个了手。半世机关使尽,眼前何物堪留?亏人处处结冤仇,分明自作自受。
烧尽青堂瓦舍,家家生死分离。只因贪巧费心机,报应眼前现世。骨肉伤残可恸,满堂金玉成灰。转时又要占便宜,辜负皇天教诲。
好似破船过海,大家一体同心。一家人害一家人,波浪掀天胡混。拙的先推下水,巧的岂得常存?连船毕竟海中沉,还是自家倒运。
粟米三餐可饱,粗衣儿丈能温。吃穿以外是闲人,何苦劳心惹恨!清白传家堪敬,慈祥到处人亲。财多未必养儿孙,乱世多为祸本。
这四个《西江月》也只为世人过了乱世不肯回头,不畏天理,比已前贪残更甚,这个杀运还不得止。看这西门庆身后妻子的报应,便知这财是积了无用的。不知后来月娘子母那里藏躲,正是:春过冰消,过去韶华无色相;云开日出,后来聚散在空门。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应伯爵掠卖孝哥 吴月娘穷逢秋菊
诗曰:
忽忽枕前蝴蝶梦,悠悠觉后利名尘。
无穷今日明朝事,有限生来死去人。
终与狐狸同窟穴,却从蛮触斗精神。
槿花开落从朝暮,始信浮游未是真。
单表这天地的大劫,要翻覆这乾坤,出脱这些恶业,因此使生的死,死的却生,富的贫,贫的却富,贵的贱,贱的却贵,巧的拙,拙的反巧。这众生积攒的家私,算计的铜斗一样,一齐抢个磐净。花花世界弄作一锅稀粥相似,没清没浑,没好没歹,真像个混沌的太古模样。休说这百姓人家,先把一个大宋皇帝父子两人,俱是青衣大帽离了凤阙龙楼,在那牛车马脚下,妻子不保,随营北去,何况你我士庶之家,那得个骨肉团圆、一家完聚的?原来天运一南一北、一治一乱,俱是自北元魏至五代、六朝、唐、辽、金、元,更迭承统。好似一件衣服,这个穿破了,那一个又来缝补拆洗一番,才去这些灰尘虱饥,又似一件窑器,这个使污了,那一个又来洗沼磨刷一番,对去了那些腥荤泥垢;又似一个破铜铁器,这个使的漏了,那个又来毁了,另下炉锤打,造的有长的、短的、方的、圆的,还有造的两件的、三件的,也有还成一件的,随各家款制不同,终是这一块铜铁,尽他支炉改灶,又像一盘棋子,这一盘输了的,那一盘又下,有高的、低的,占了腹的、占了边的,或是角活两持,或是杀个馨净,才完了这场,你争我斗,各费心机。这等看起,一部纲日,把这天地运数只当作一个大裁缝、大烧窑匠、大铜铁炉火道人、极大的一个棋盘,岂不勾消了一部二十一史?看到此处,这世上的死生名利,一场好笑,这些虱饥污泥得有何得,失有何失?这些本领,要从各人心眼里看得明白,骨脊上担的坚定,不受那欲火焚烧、爱根拨乱,才成一个丈夫。岂不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那阎罗老子见了我高高拱手,那得有轮回到我?可不知如今世上有这条好汉没有?
且归正传。却说那吴月娘和小玉紧紧搀扶,玳安背着孝哥,一路往人丛里乱走。忽然金兵到来,把拐子马放开一冲,那些逃难百姓如山崩海涌相似,那里顾的谁?玳安回头,不知月娘和小玉挤的那里去了,叫又叫不应,只得背着孝哥往空地里飞跑。且喜金兵抢进城去,不来追赶。这些人拖男领女直跑到十里以外,各自寻处藏躲。这些土贼们,也有夺人包袱的,也有报仇相杀的,生死在眼前,还改不了贪心狠毒,如何不杀!
可怜这玳安又乏又怕,忽望见应怕爵脸上着了一刀,带着血往西正跑。他家小黑女挟着个包袱。跟着应二老婆一路走。玳安也是急了,叫声:“应二叔,等等!咱一路走。——你没见俺大娘?”应怕爵回回头,那里肯应!玳安赶上道:“咱且慢走,金兵进了城放抢去了,咱商议着那里去。”伯爵骗的人家银钱,做了些生意,都撇了,腰里带了些行李都被人夺去了,还指望玳安替月娘有带的金珠首饰,就立住了脚,和玳安一路商议往那里去躲。伯爵道:“西南上黄家村是黄四家,紧靠着河崖,都是芦苇,那里还认的人,且躲一宿。”依着玳安,还要找月娘,又不知往那里去好。没奈何,跟着走罢。把孝哥放下,拖着慢走。这孩子又不见了娘,又是饥饿,一路啼哭。应二老婆看不上,有带的干饼和炒面,给了孝哥些吃。这孩子到了极处,也就不哭了,一口一口且吃饼。
走到黄昏时候,那黄四家走的甚么是个人影,床帐桌椅还是一样,锅里剩了半锅饭也没吃了,不知躲的那里去了。
这些人饿了一日,现成家伙,取过碗来,不论冷热,饱餐一顿。前后院子净净的,连狗也没个。原来,黄四做小盐商,和张监生合伙,先知道乱信,和老婆躲在河下小肛上,那里去找?这些土贼要来打幼人家,逢人就杀,年小力壮的,就掳着做贼。那夜里,商议要来黄家村扫巢子。亏了应伯爵有些见识,道:“黄四躲了,这屋里还有东西,咱多少拿着几件,休在他家里宿,恐有兵来,没处去躲。且到河下看看。”
见这妇女们都藏在芦柴里,没奈何,也就地打了个窝铺。到了二更天,听见村里呐喊,发起火来,把屋烧的通红,这些人们谁敢去救!待不多时,这些男女们乱跑,原来贼发火烧这芦苇,一边掳人,又抢这人家的包裹。月黑里乱走,谁顾的谁?到了天明,把玳安不知那里去了,只落的个孝哥乱哭,撇在路旁。应伯爵撇了,各人去躲,他老婆还有人心,道:“丢下他也过意不去,咱当积个天理,领着他罢!等玳安回来,交与他再做商议。”应伯爵只得带着孝哥。也没人背他了,跟着飞跑,只怕撇下他。一直往西去,要寻谢希大家,也都没有主意,顺着河沿而去不题。
且说这月娘和小玉叫了玳安一回,不见答应,人马乱撞,只得走开。要找薛姑子庵,全不知那条路是,随着这些逃难的人乱走。到了天黑,沿着林子里一南一北的乱撞,不敢住下。直走到二夏天气,不知离城走有多少路了。月娘哭一回走一回,只见面前有一条自光,照的明朗朗的,引着人走。听的狗叫,几间小屋露出灯光来,有个小篱笆门,是一家庄户人家。小玉道:“咱走乏了,月黑里又没处去,且等等,明日只怕玳安来我咱。”月娘没奈何,只得在屋后野场上坐下,着小玉叫门要碗水吃。这小玉推门一看,只见卜一盘土炕,坐着个蓬头白发八十岁的老妪,两扇柴门,站着个赤脚麻鞋二十多的贫妇。灶前牛粪,烧了一屋黑烟;锅里米空,煮着半盆黄菜。梁头上捆两束萝葡叶,门背后挂几把葫芦条。木扒一杆,日间打草喂牛,破犁二根,秋后耕田种麦。
小玉推开门道:“家里有人么?俺是躲难的,要口水吃。”只见屋里跑出个小媳妇子来,也没穿布裙,拖着两条裤腿,道:“你是谁?这声响儿好熟,倒像大娘家小玉姐一般。”进屋去掇出灯来照了照,上下一看,可不是小玉么。小玉也看了一会,才想起来是潘金莲房里使的秋菊,因陈经济和金莲、春梅作了业,都嫁了,后来把秋菊叫他娘家来做了三千钱,就赎了去。今年二十二岁了,嫁了个庄稼汉,叫王有财,在这河崖上住着,两口小屋子,每日打柴,城里去卖。只有一个牛,着土贼赶了去了,他汉子去找,他娘和他守家。这秋菊极孝顺,婆婆着他去躲,死不肯去。见了,小玉说道:“大娘在屋后场上哩。”跑过来才清了月娘进屋去了。这老婆婆没眼,又聋,小玉把灯剔了剔,着月娘上炕一头坐着,忙去罐里倒水,做饭,好不殷勤。正是:歌儿舞女归何处,画角朱门住不成。
不及田家痴蠢妇,犹存一饭主人情。
按下月娘不题。且说应伯爵夫妇领着孝哥走的乏了,小黑女背了一会又丢下了,又哭又叫、几番要撇在路上。伯爵一行骂着道:“想恁爹活时,好骗人家妇女银钱,使尽机心权势,才报应你这小杂种身上。今日你娘不知那里着人掳去养汉为娼的,你倒来累我,我是你的甚么人?”那孝哥越发哭了。伯爵跑上去就是两个巴掌,打的这孩子杀猪似叫,又不敢走,又不敢祝倒是老婆心里过不去,道:“咱当初和他老子也吃酒,也吃肉,你就这等没点慈心?不强似你一路上打骂他,等到个寺院里把他寄下罢,也是个性命!半路上丢下这孩子,千军万马的,也伤了天理!”说的怕爵不言语了。
走到天晚,可可的到一个观音堂,紧闭着门,伯爵走渴了,叫门要碗水吃,老和尚开门请进去。伯爵见和尚去打水,役个徒弟,道:“老师父你多少年纪了?”和尚又聋,说了半日才知,答道:“今年七十了。”伯爵道:“你没有徒弟么?”和尚道:“命里孤,招不祝前日,一个徒弟把些衣裳都拐去了,还敢招徒弟哩!”怕爵道:“我有个孩子,舍在寺里罢!如今因路上没有盘缠,只要你一千钱做脚力。”老僧道:“可好哩,领进来我看看!”伯爵领着孝哥进来,和尚道:“好个孩子!几岁了?”怕爵道:“七岁了。”说着,和尚进房去拿出一串铜钱,伯爵接去了。又要留他住宿,怕金兵出营放抢,伯爵领着老婆一路往西而去。可怜这是西门庆恩养的好朋友。有诗以戒交结小人之报。
食客场中定死生,悠悠安得岁寒盟。
虎狼分肉呼知己,鹤獭成群号弟兄。
春到桃花偏有色,秋来杨叶自无情。
托孤门下冯罐少,狗盗鸡鸣不足评。
老和尚收下孝哥,问他是那里人,那孩子养的娇惯,又说不明自,只说他娘不见了,——“这个人,我不认的他。”
老和尚才知道半路里拾了来卖的,怕后日有人家来认,“还赖我是收留人口”,好不懊悔。想了一会道:“就是他父母我着,只当寄养他的儿子,待领去就领去。我一个僧家,收养孤儿也是好事。”就把孝哥剃了头,找出领旧破衲掇来,改成一件小僧衣,又做了僧鞋、僧帽,起名了空,教他打馨烧香,念经写字。那了空原有善根,也就合掌拜佛,和天生小沙弥一般。也是孝哥安身立命的去处,月娘舍珠雕佛的因缘。
世间绝处逢生,难中得乐,原是这等。按下孝哥在此为僧不题。
却说这玳安在河下芦苇中守着孝哥墩了一夜,谁敢合眼。只见村里喊杀连天,火把乱明,把河里苇柴烧着,男妇们怕火烧,都走出来,被这土贼抢衣裳的,掳妇女的,把玳安也上了绳。拴着些人们,到了一个大空寺里,坐着十数个贼头,一个假妆成鞑子,也有带皮帽子、穿皮囤子的,又没有弓箭马匹,都是些庄家枪棒。满满的一寺妇人,也有认的放了去的,也有留下的。这些壮汉们,拿来跪下,但说不做贼的就杀了。玳安寻思一会:“这些贼们且哄着他,临时再寻法逃命不迟。”将主意已定,问到他的名字,说是玳安。
一个贼跑下来看了,笑道:“你不是玳振寰么?”原来玳安号振寰,在西门官人宅里,谁不知道?下来忙解了绳子,请上殿去,有的是热酒大肉,都是村里拾来的,让玳安吃。玳安一看,才知道韩道国兄弟韩二捣鬼在这里做贼。问道玳安西门庆家的事,玳安才说失散在路上,应伯爵一处躲在河里,说了一遍,要辞了去找孝哥。韩二道:“你没处去。出门去,撞着人,连命都丢了。我有人,各处替你找找罢。这村里孩子们,我都叫来你看。”原来韩二和他嫂子王六儿、侄女韩爱姐领着接客,又被金兵抢去了,因此在这里做贼。过了二日,这韩二给玳安一杆枪,着他管五十个贼。那夜又去抢村,玳安瞧着无人,丢下枪,一溜烟走上大路,各处问月娘、孝哥信去了。真是:珠沉罔象无寻处,雁过秋空不定踪。
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沈乞儿故园归梦 翟员外少女迷魂
诗曰:
好把良心莫乱行,前生造业及今生。
休倚我贵将他贱,才说他贫到我贫。
世事循环人难料,劝君何必苦劳心。
人间善恶无果报,天理何曾放一人!
单表世上的人奸谋奢侈,欺瞒作恶,但不想后来果报,只图眼前为作,见财怀恶,见色欺心,百般成算,百样巧作,那管那轮回因果天理!说甚么良心、阴阳果报却是何人见?但财色二字,那个肯不贪不恋?只是财不可见而丧心、欺昧良心而龋就是那色,谁不爱?但不可以谋占机心。——坏人一妻,报之一女。世间财帛是命中注定的,该是你的财帛,随手而得来,不但一生受用,还可以留于子孙,永远长久,若不该是你的财帛,使机谋、用势力逆取到手,不过萤虫光彩,一时富足,那能悠久。
话说这金人掳了二帝北去,把这东京城里安了一营人马,立了张邦昌为帝。百姓无主,一任金兵抢劫。这些富户们先被搜括,已是家业馨净,也还有身上藏些金银的。到了金兵一抢,俱是非刑吊拷,把这富户死的死,伤的伤,妇女掳了去,吊下一身,人人乞丐为生,也顾不得羞耻。
却说那黄表沈三,从那日封门搜家,把家内金银尽行入官,还指望有回来的日子,搬在袁指挥家外边客位暂祝谁知一日乱似一日,金兵不退,掳了二帝北去,又另立了皇帝,把人马进城扎营,做了他的天下了。这些大衙门、大宅子,皇亲勋威、公侯宰相花园府舍,都是官兵占住了,连袁指挥家眷俱赶出来。那沈三的妻子原是有姿色的,掳了磐净,只落得金哥没眼的一个瞎子和生他的那个丑婢。先还在旧亲戚家,这里住一日,那里住一日,后来各人生死不顾,谁肯留他?
这沈三就气成青盲雀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