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头簪儿,中上斜嵌个琥珀汉玉,熏的香风扑鼻,与玉卿作揖谢了。小厮排下八仙桌儿,吃过一杯松子仁茶,就是小金钟、牙箸儿,一副手盒。
无非是南果糖食,鸡胗鸭卵,鲥鱼海蟹,件件精致。酒过数巡,就问起往李师师家送礼的事来。玉卿道:“你且吃一大杯,我才肯说哩:”即取过一个茶杯,满满斟了一杯麻姑酒,那酒又香又辣,翟员外一饮而尽,笑着道:“你可说了罢!”玉卿道:“昨日送礼,原说探探口气,谁知这等顺溜,也是哥的喜事临门,该是因缘撮凑,就留我在书房里吃了便饭。我才把哥的门第、家道、人材、名望,件件夸赞了一遍。李师师起初全不吐口,又是五千两,三千两,一味海说。依他说的也有些正理,他道:”我如今四十的人了,没儿没女,只这一个女儿,比我亲生不同!招个好人家就是我养老的一般。
名说是嫁了女儿,讲些财礼,只是傍人体面好看,论起情来,有甚么多少,原不比那娶嫁孤老表子的,日后我老了,这几个丫头都嫁了,我就随着银瓶过日子。连我的身子和这些家事,还待那里去不成!我如今因皇上曾亲幸过几番,天下人谁不知道?我是嫁不得人的,人也不敢娶我,就终来老在这个门里,我也不肯低了我的门面。这银瓶又经皇上选过一番,虽没进宫,也是有名器的女儿,比不得泛常梳拢人家个粉头。只我这个女儿,姿色才貌,文墨丝弦,件件精通,就是苏杭两京,娶这个瘦马,也得一二千金。休说我这一分家事,不要说穿戴的金珠宝石,只这古董玩器,还值三五万金。送的财礼,将来还是他的,只好替他收收,叫人好看罢了。‘“说到此处,玉卿不言了,使眼看翟员外。只见他好一似酒醉的螃蟹,全动不的了,只把眼儿瞪着,沉吟了半晌,道:”他说的也有理。如今可怎么样?“玉卿把嘴顺了两顺,道:”依小弟说,如今这件事不是小可。这李妈妈身子和家事,连银瓶,他要总寻一个好主,就要上上上下全全的交付给这个人,少说也值几万银子。一棒打着两个鸳鸯,那李妈妈看中了才许亲,连他都嫁在里头,只是不好说出来罢了。
除了哥,那有这个好主!如今咱拿着他的拳头,打他的眼,虽把银子晃晃眼,少不得还是咱的,他见小弟说哥十分忠诚,比不得串巢窝的浪荡子弟,他就喜的极了。看着小弟,眼里酸酸的说道:“遭这样乱世,也要早寻安身的个去处。
当初朝廷在日,还有些体面,今日不知明日事,但得小女成了亲,我也就全家要去过日子,图下半世的快乐。‘只这几句就是他实心了。他不十分要嫁,还不肯说出这话来。哥!
你再自己酌量。小弟不过骗你的喜酒吃,难道你那快活时,一个倾城的绝色和一个半老的佳人,肯着小弟打个头儿,也就勾了。“说着跳起,这翟员外着实打了一下。玉卿故意的跑。
说不多时,翟员外催饭来,撇了手盒,就是一碟炖的稀烂猪蹄,一碗蘑菇小炒的笋鸡,一碗酱烧的大方东坡肉,一碗炖的鸡子膏,又是一碗汴河里大鲫鱼,一碗小炒大螃蟹,两盘蒸酥果馅,俱用大官窑五色御膳碗——是新出官的,各人一碗上白米粥儿,两个家童不住添换。饭罢,茶漱了口。这翟员外一似蛇钻了五窍,心里又痒又闷,不住的在厅台上来回乱走。玉卿又道:“你定了主意,应承不应承,咱好回他话去。人家一个黄花女儿是轻提的?咱回不对,也教他笑咱不是行家了!”说着,翟员外也不答应,绕院子乱走。
住一回,翟员外道:“毕竟得多少财礼才完的事?”玉卿道:“哥!你嫖了一世,还等人说!你凤月儿那件不在行,来问道小弟?只估估他这家人家,可是轻开口的,到不如就推件事,早早辞了罢!”员外笑了笑,摇一摇头,往院子里又乱走,全不言语了。玉卿故意要去,下台子来,翟员外又拉回去了。把玉卿拉在一个小小书房里,道:“依他口气,实指望多少?”玉卿笑道:“小弟愚见,这样大眼的科子,骗过朝廷的人,你我些小如何动得他?就极省费也得二千上下使用,他也得千金的陪送。 咱就费了些, 我还寻出个法来,叫他倒贴出来不难。”翟员外忙道:“怎么样倒贴出来?”王卿道:“等下了礼,成了亲,你说要娶回家去,他定然不肯。
你就依着他,说放在他家里,少不得你是女婿,他是丈母,“一家大小那个敢不来服事你的!你这些饭食茶水、跟随的人役,少不得他应承管待。就小弟们到了,少不得他供给。一年半载和银瓶熟了,他家里古董玩器,你那件取不了来?这李师师错算了,在是个积年。若是小弟,情愿不肯娶过门来,我只在他家和招赘的一般,弄犯了这老鸨,随着我手转,他连身子部属了我的,甚么一千二千两都要贴出来才罢。”几句话说的翟员外眉花眼笑,怪肉麻起来,道:“你说的中听。
只怕小弟没有这个造化!“玉卿又道:”世上有福的事,偏寻上门来。平自得人三五万家事,和两个美人,这是件小可的么!“玉卿见翟员外有几分依从的意思,又催促道:”李妈妈昨日使我午间回话。常言道:提姻亲如救火。只一歇手,他前后打算不得咱的便宜,就不依了。如今只讲就财礼,立了婚单,一等盘称过去,再改不的口。“翟员外道:”小弟这里也没有这许多,若是一千银子,别的金珠尺头打算个千五之数,还勉强的来。“玉卿摇头道:”成不上来,还要添些好。“一面说着,往外又走。翟员外又拉下了,玉卿道,”我替他算来,你去下礼、完婚、谢亲,还有他家的亲眷,添箱的、道喜的,也得十数席酒,这些赏钱喜钱,也得一二百两银子。
再替他全包了,添上二百两,共凑一千二百两之数。他若不依,小弟跪着央也央他允了。咱破着花这些银子,到底有回来的日子!“说的翟员外依了,就忙叫取历头,定个下礼的吉日,一总去说成了罢,恐怕更改了。取了历头,看的是正月二十八日下礼,二月十五日完婚花朝大吉,不寒不暖的。玉卿还道日子近了,说着话往外就走,道:”我去探探,还怕不依。“大踏步去了,不题。
却说李师师那日收用郑玉卿,见他伶俐乖滑,又在于弟行里透熟,风月顽耍,无一不妙。因他天明早去,不等梳头,免了外人看破,十分在行。那半夜里入花园偷了银瓶,他那里想的到。过午以后,才梳洗停当,郑玉卿早在客位坐下。丫头来说:“郑二哥来回话了!”喜的师师忙叫:“请进书房来罢,自家人还传甚么。”玉卿抖抖衣裳,忙作揖谢:“昨日大扰,费娘的情。”说着两个涎眼看着师师,只管笑。师师也着袖子掩着口,笑道:“二哥!你尝着滋味了?
来的好勤。“不一时,吃了茶。玉卿挨近前来道:”银姐的事有几分成了。“把翟员外许了一千两银子、五百两的穿戴,说了一遍。又说道:”娘若嫌轻,儿子再使他包席面,添上二百两,也是我一点穷心,借花献佛,不枉娘抬举我。咱如今没有胳臂往外折的。“说的师师喜了,道:”这个不许过门的活,讲过了不曾?“玉卿道:”娘你不消先说,儿子和他说过,着他来求着,咱还要扯硬弓哩!“师师喜道:”多累哥哥,还叫过银瓶来说他知道。“即使丫环叫姑娘去,说道郑二哥来提亲了。
却说银瓶昨夜破瓜,睡到午后才起来梳妆,听见叫是郑王卿来了,又喜又羞,忙忙匀了脸,下楼来书房,相见已毕,坐下了。师师先说道:“你谢谢郑二哥提了亲,是正月二十八日下礼,二月十五日过门。”银瓶害羞,把脸扭着笑了笑,不言语了。师师又要留玉卿吃饭,不肯住下,道:“我回他话去。”师师送至外厅,银瓶回去,不题。
话不絮烦,到了正月二十八日,翟员外安排仆马齐整,衣服华丽,请的官客是张都监、吴春元及一班儿帮闲子弟郑玉卿、王三官、孙寡嘴、张斜眼,都借的鲜明衣服,叫了两班吹手,将着食盒,羊酒茶食细果,一样簪花结彩,大吹大打,上门儿去。师师家大厅备了六席,请了李武举奉陪。取过礼帖,抬过食盒来一看,却是二十个大元宝,金钗金镯、裙带榜领:珠箍环佩一件不少,外有散银二百两,用一书匣捧着,为席面之费。众人也自心惊,夸翟员外挥金如土,这才是个子弟。师师把盏,安坐已毕,去收礼。这郑玉卿卖弄他的殷勤,不住的往后乱走,替银瓶收簪环、抱尺头,上来下去,往阁上乱走,俱送在银瓶柜箱里,故使师师不疑,以便来往。师师安席而去。这些来客见此大礼,原要尽欢。先是家乐巫云儿六人唱毕,又有四个小优儿也唱了一套《锦堂月》:绣幕红牵,门媚绿绕,春色旧家庭院。烟雾香朦,笑出乘鸾低扇,似朝阳障袂初来,向洛浦凌波试展,(合)神仙眷。看取千里红丝,百年欢燕。幸然,王母池边,上元灯半,缥缈银鸾光现,一饮琼浆,蓝桥试结良缘。吹萧侣,天借云迎;飞琼佩,月高风转。
(合前)
两下竺歌簇涌,众侍女扶出银瓶来,席前铺上红绒大毛毡,朝上拜了四拜,打扮的天仙相似,不消说金钗玉佩。银瓶拜毕回去。员外捧出一对大红麒麟金缎,红绒系着白银二十两,做了拜钱。前厅唱闹饮酒,点起满堂红灯烛,把个翟员外醉的似泥人一般。众人替他簪花打喜,闹成一块,天至二更,那里肯散!那郑玉卿知道东角门一条胡同,直至花园,推去净手,俏悄推开银瓶阁子,正然梦卧,把两脚高擎,就着床褥,这一次比前番不同,情窦已开,排闼而入。银瓶知道此味,也不做客。正是:春水溶溶月一塘,中含豆蔻似莲房。
温泉欲漱玲珑玉,瑶柱中分细碎香。
绎蕊难容双峡蝶,白波时泛两鸳鸯。
也应细柳风前怯,无奈娇莺唤阮郎。
玉卿泄过一次,忙忙蜇至前厅。众客欢闹不休,师师出来送了大杯,方才起席。翟员外又费了许多赏赐。正是:歌时花近眼,舞罢锦缠头。
不觉到二月初旬,李师师着郑玉卿过来,要讲过在京师买下宅子,才许过门,一时无宅,且在师师家祝翟员外俱依了。师师家也打造了许多珠翠,裁剪了半月衣妆,书房东边原有一座退厅,中间打上木壁子,安床糊壁,十分洁净,翟员外做了卧房。二门外边开个角门,使他家人出入,俱不许进师师内宅来。那园中小阁子,原是银瓶内室,依旧自己住着,外人不得到的。一一安排停当。到十五日,翟员外自己催妆打扮,锦上添花,坐着轿子,吹打,灯笼,抬着酒礼,和亲迎一样。还是一起帮闲的陪着来。李师师家们日设的大席,鼓乐喧天,吃到天晚客散,才扶出银瓶来人帐。这些帮客怎肯早散!闹至初更,掌起烛来。玉卿推净手,往后直走到师师房中,假说翟员外明日谢亲,问问娘要甚么礼节,他好治办。看见银瓶穿着大红绉纱底衣儿,银红比甲,紧紧抹胸,坐在床上,使巫云一班丫头那里开面修眉。见了玉卿进来,忙躲不迭,师师笑道:“眼前就做新人了,还腼腆甚么?”玉卿说完了话儿,师师手忙脚乱的收拾箱子,取头面、看首饰。他就丢了个眼色与银瓶,银瓶早知,见玉卿去了,不一会妆去阁下洗裕洗浴已毕,自己把园内角门关了,却开放外厅的角门,嗽了一声。玉卿有心听着,趁众人闹里走过角门,用手牢关。这银瓶方才浴毕,穿着抹胸,系着红纱裤儿。两人熟了,也不打话,依旧弄起来。
这番已是三偷阿母仙桃,不比桃源初入,渐近自然。不敢久贪,一泄而出,已替翟员外扫开鸟道三千里,先到巫山十二层。银瓶道:“今夜没有新红,如何是好?”只见玉卿笑嘻嘻,袖中取出个白绫汗巾来,是用新鸡冠血染了三四块上边,叫声:“姐姐!我已预备多时了。”银瓶喜之不尽,玉卿忙忙入席去了。到了前厅,大叫道:“这些人通不在行,再不起身,各人罚一碗凉水!那有这些酒:明日来验红吃酒罢!”才去了。
单表这银瓶开了角门,自己去到师师房中,打扮已毕,穿一件大红金麒麟红丝袍,系一条锦澜边豆绿花绫裙,腰束着玉玲珑嵌宝石玛瑙金镶女带,下垂着金耍孩倒垂莲的裙铃,攒领披肩,宫妆锦绣,头上凤钗高譬,足下郛履轻挑,真是姑射仙人、飞琼青女。这些十个女乐,浓妆艳服,各执萧管箜篌,吹打拥至,与翟员外交拜了天地,才送到东书房。摆设的锦帐红纱,灯烛莹煌,银瓶上床端坐,灯下细看翟员外,见他宽额凹鼻,卷须大口,生的腹如垂瓤,面如黑枣。“可怜我怎么嫁到他手里!亏了郑玉卿哥哥和我成了亲事,把这厮当个外入流罢了。只今夜怎样和我同寝?”思想起来,不觉泪下如雨。那翟员外见银瓶落泪,只说是个新人怕羞,那知他三过其门,别有正主。员外上前温存,用手一搂,被银瓶一推,险不跌倒,员外见他不喜,勉强替他解衣,还要细看,被银瓶把灯吹灭,连衣而寝。银瓶生怕觉撒,待员外缠到四更,略一放手,被他按住,勇往难当。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玉卿原不敢狂放,此番幸有残沥在中,可以少宽,那员外情浓意渴,直入重门,那得不痛叫起来。员外只道是金珠真宝,那知已是破罐子,吃了些残盘,做个玉卿长班罢了。
到了天明,这些帮客早已到门,大喊要喜酒吃。师师也差人讨喜,只见银瓶藏着一方汗巾在袖中再不肯放,被巫云来夺了去。大家妇女笑成一块,那里知道这等巧事。翟员外出来,让李师师行礼,受了他一拜,前厅摆酒,留众客验红。酒至三巡,只见巫云姐用一个螺甸漆盘,捧出红来。员外来夺,已彼玉卿抢在手里。众人观看,但见:海棠着雨,新红乱点胭脂;杜鹃随风,夜月啼残口血。燕语声娇,假意儿妆成门面,莺啼舌怯,真情儿另有相思。吃残蝴蝶面,借你罗筛,醉倒杏花村,劳君卖洒。
众客验红已毕,把翟员外罚了三大碗,说他无情大甚。员外又封了二两银子,赏了巫云。这里连住了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