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目带疑询地望着他点了下头。
“这个就是高翰文。”严世蕃指了一下站在那里的高翰文,“沈一石那个艺妓在里面。老七,你来了好,跟我一道将人犯带走。”
朱七慢慢望向严世蕃:“奉旨,着即将严世蕃押送回府,听旨发落。严大人,跟小的走吧。”
严世蕃还在惊疑,张居正已然身子一软,坐回到椅子上去了。
“什么?”朱七吐词清楚,严世蕃其实每个字都昕真了,却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睁大了两眼直盯着朱七。
朱七:“严大人,小的们是奉旨办差,请不要为难我们,跟我们走吧。”说着伸出那只蒲扇大的手掌向门外一让。
“我要见皇上!”严世蕃一边向外面走着,一边嘟囔着,“有奸臣,我要见皇上!”
朱七紧跟着他,几个锦衣卫抢在前面开道,其余的几个锦衣卫跟在他身后,就这样将严世蕃押了出去。
张居正长吐出一口气,立刻对高翰文:“去,把尊夫人请出来,我立刻送你们出京。”
高翰文这才从前厅的后门走了出去。
高翰文宅邸前院
严世蕃已经被几个锦衣卫领出了门。朱七走到门边被严世蕃带来的那个队官拱手拦住了:“七、七爷,我们怎么办?”
朱七:“是哪个衙门的就回哪个衙门去。大过节的瞎搀和什么。”说完这句他领着其他的锦衣卫卷出门去。
那队官慌忙传令:“整队!整队!回衙门!”
严世蕃带来的那些盲兵们轰的一声都挤出门口,散了。
院子里只留下了张居正带来的官兵,开始向各处走去:
“收拾行李!”
“准备上车!”
“不许去后院!谁也不许进后院!”前厅里传来了张居正威严的声音。
那队官一怔,接着答道:“是!不许去后院!一个人也不许到后院去!”
高翰文宅邸前厅
前院一片肃静。张居正这时紧张地站在前厅紧望着前厅的后门。
终于,高翰文从前厅后门进来了,张居正连忙问道:“尊夫人出来了吗?”
高翰文点了点头:“正在收拾行李。”
张居正:“来人!”
一个队官走进了厅门。
张居正:“派些人把后院屋里的柴都搬出来,记住不许点火,灯笼也不能进去。再派些人帮高大人收拾行李。”
“是!”那队官应着走到门边。
“将门带上。”背后又传来了张居正的声音。
“是。”那队官出门时将门从外面带上了。
张居正走到东侧的椅子边,先将下首那把椅子挪了挪,又走到上首把椅子挪向下首的椅子,对高翰文:“坐吧。”自己在上首的椅子上坐下了。
高翰文也默默地在下首那把椅子上坐下了。两把椅子斜对着,就有了促膝交谈的味道。
“墨卿。”张居正这一声呼唤和他此时的眼神一样都充满了诚挚。
高翰文抬起了头,望向他。
张居正:“你是嘉靖三十五年那一科的吧?”
高翰文:“哪一科现在都是过眼烟云了。”
张居正:“记得是那一科。我也是考官,只不过你的卷子在严世蕃那一房而已。很多事原都是身不由己。”
高翰文:“都过去了。有什么吩咐张大人直说。没有别的事,我们就此别过。”
张居正望着他:“‘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罢你的官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回去待一段时间,包在我的身上,总会召你回来的。”
“我和拙荆的命都是张大人救的,能活着走出京城已是万幸。这里我是再不会回来了。”高翰文站了起来,“平生皆被读书误,做什么也比做官好。只是现在落得个有家难归,有国难投,这却是没有想到的。”
张居正也站了起来:“怎么,家也回不去了?”
高翰文:“一样的罪名,‘纳妓为妻’。家父家母已经传过话来了,生不许进高家的门,死不许葬高家的坟。回不去了。”
张居正也黯然了,想了想,又望向他:“这倒是我们也没想到的。墨卿,上意却是要将你遣返原籍。”
高翰文:“张大人如果真愿意给晚生留一线生机,就请去掉这一句话,不要把我送回原籍。”
张居正立刻答道:“我可以去掉这句话。但你到哪里去?”
高翰文:“浪迹天涯吧。”
张居正的脸肃然了:“那不行。张真人真经的那件事,有人还不会死心。你和尊夫人去到哪里都牵动着朝局。听我的安排,那就去浙江。赵贞吉、谭纶他们都在那里,你们去那里安全。”
说到这时,芸娘换上了行装,披着一件挡寒的斗篷,拎着一个包袱,怀里还抱着一张用布囊套着的琴,从前厅后门出来了。
芸娘放下包袱,又放下琴囊,向张居正深深一福:“多谢张大人保全,我们愿意去浙江。”
张居正这是第三次见到芸娘了,对这个女人他虽然也曾经暗自惊艳,但对她的经历却一直心存不屑,因此这时并不看她,只望向高翰文。
高翰文这时却出奇地冷漠:“去哪里都可以,就是不能去浙江!”
芸娘一愕,碰了一下高翰文的眼神,又低下眼去,怔在那里。
张居正接言了,声音显出了强硬:“去哪里都不行,只能去浙江!”
高翰文定定地望着他。
张居正掠了一眼芸娘,很快又望向高翰文,声音缓和了些:“得失从来两难。桃源芳草,远离庙堂,墨卿,但愿这是你的福分。”
高翰文默在那里,芸娘怯怯地抬起目光望向他。
张居正:“不能再耽搁了,我送你们走。”说着亲自走到前厅门边,替他们开了门。
芸娘连忙拎起了包袱,又抱起了那张琴囊。
高翰文的目光立刻望向那张琴囊,芸娘从他的瞳仁中似乎又望见了隐隐闪出的火苗,颤了下,将那张琴囊慢慢放回到桌上,只拎着包袱走到高翰文身边。
高翰文却走到了桌边抱起了那张琴囊:“走吧。”径自向门外走去。
芸娘眼里流露出感动的神色,紧跟着他走了出去。张居正轻叹了一声,跨出门去。
严世蕃府邸门外
朱七不为已甚,还是让严世蕃坐着他的轿回到了这里。
轿子停下了,一个锦衣卫掀开了轿帘,严世蕃却坐在里面一动不动。
仅从他的视角,就能看见高大的门墙外满是火把灯笼,站满了锦衣卫,大门口却是东厂的提刑太监。
“到家了。严大人,下轿吧。”朱七在轿外喊着。
“拿圣旨我看。”严世蕃依然一动没动。
“圣旨不归我们宣读,严大人知道,我们只管拿人。”朱七伸出了那只大手,依然不失礼貌地一伸。
“没有圣旨,凭你们就敢围了我的家,还敢拿我!”严世蕃在轿内又咆哮了。
无数个锦衣卫眼中都喷着火,从四面围过来了。
“干什么!你们敢!”严世蕃依然咆哮。
朱七举了一下手,那些锦衣卫都停住了脚步。
朱七伸手抓住轿帘一扯,扔在地上,然后一跃,跃进了轿杆中,望着轿里的严世蕃:“严世蕃,有个人你还记不记得?”
严世善第一次领略到了锦衣卫头目的面孔有如此疹人:“谁?”
朱七:“咱们锦衣卫的经历官沈链沈大人!”
严世蕃脸白了:“你、你们想公报私仇!”
“没错。”朱七的脸冷得像石头,“沈大人当年就是我朱七的上司。也是今天来这里所有兄弟们的上司。沈大人上疏参你们狗爷俩,死的那样惨,你当我们都忘了!”
严世蕃:“那好,你有种就杀了我,替他报仇!”说着闭上了眼。
朱七:“狗爷俩的,你们狗奸党杀了那么多忠臣,现在杀了你,太痛快了吧。出来!”随着一声吼,朱七双掌齐发,击在轿子两侧的柱子上,那顶轿的轿顶和轿壁立刻四散飞了出去,只剩下轿座依然在原地居然丝毫未损!严世蕃孤零零地坐在已没有轿顶也没有轿壁的轿座上,
“贱种!提溜进去!”朱七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开了。
两个锦衣卫扑了过来,一边一个拧住严世蕃的双臂提了起来,拖着走进了府门!
北京都察院大堂
明代的三法司,真正管官的衙门还属都察院。无论每年对各级官员的考绩,还是监督各级衙门的官风,都察院都有直接的参劾权和纠察权。除了左右都御史、副都御史,一般的御史那也是见官大三级。
今天是明嘉靖四十一年正月十六,也就是真正的新年伊始,每年的这一天卯时,六部九卿的正副堂官和驻京的御史照例都要来到这里,发领都察院对各部衙门官员上一年的考绩评定。这时的大堂里已是纱帽攒动,红袍耀眼。
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天来的人阵营十分分明。叶镗、万亲领着一群官员站在左边,还有另一群官员站在右边,谁也不看谁,大堂里一片沉寂。
还有一点与往年截然不同的是,今天第一个说话的并不是都察院的都御史,而是高拱。他站在都御史的身边,望着站在两侧的正副堂官们:“诸位大人也许有些已经知道了,也许有些还不知道,都察院御史邹应龙参严嵩、严世蕃父子擅权误国的奏疏皇上批了!”
站在右边那些官员的无数双目光立刻投了过来,兴奋激动。
叶镗、万寀领着站在左边的官员都垂下了头,一个个脸色灰败,惊惧茫然。
高拱:“奉旨,高某特来向诸位大人宣读一段邹应龙的奏疏,和皇上的御批。”说到这里他从袖子里掏山了一本奏疏,翻到第二页朗声念道:“‘世蕃父子贪婪无度,倍克日棘,政以贿成,官以赂授。凡四方小吏,莫不竭民脂膏,偿己买官之费,如此则民安得不贫?国安得不竭?天人灾警安得不迭至?’圣上御批‘触目惊心,发六部各卿公议!”宣读毕,高拱目光炯炯:“记得当年严氏父子杀杨公继盛和沈链公时曾公然喧嚣’任他燎原火,自有东海水‘!今天东海的水终于将奸党父子淹了!’越中四谏‘’戊午三子‘还有无数忠良在天之灵可以告慰了!”说到这里高拱两手高拱,目望上方,已然热泪盈眶。
突然,右边官员队伍里一个人放声大哭起来,接着右边的人都跟着放声大哭起来,许多人哭倒在地。
叶镗、万寀那些人更加惶然了,那哭声让他们觉得天都要塌下了!
严嵩府书房外
尽管久居京师繁华之地,位极人臣,几十年严嵩有几个习惯一直没改,一是在府邸的院子里种有菜圃,夏秋两季自己偶尔还亲自到菜圃边浇浇水上上肥,而且自己的餐桌上都只吃府邸菜圃里的蔬菜;二是偌大一座相府养着好些鸡鸭,他每天晚上到清晨都要听到府里的公鸡啼晓。
已是四更时分,一只雄鸡发出了头一声长啼,接着府邸四处许多公鸡都跟着鸡鸣了起来,天被鸡呜声叫得蒙蒙亮了。
听着四处的鸡啼声,两只灯笼在前面两侧斜照着,两个随从在后面两侧斜跟着,徐阶从石面路中走到了书房门外的台阶前不禁停了脚步。
书房门开着,一大盆炭火前,严嵩坐在躺椅上,膝盖上盖着一块狐皮毯子,凑近身侧的灯火,握着一卷书在那里看着。
前面那个打灯笼的管事:“徐阁老请进吧。”
徐阶:“懂不懂规矩?先去通报。”
管事:“严阁老已经知道您老来了……”
徐阶脸一沉:“通报!”
管事这才慌忙登上台阶,在门边大声禀道:“阁老,徐阁老到了!”
严嵩放下了手里的书:“扶我起来。”管事走了进去,去扶严嵩。
“不用起了,阁老快坐着。”徐阶已经快步走了进来,在他身边轻轻扶住了他的手臂,接着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望着还站在那里的管事,“夜风这么寒,为什么开着门?出去,把门关上。”
“是。”那个管事提着灯笼出去把门关上了。
徐阶转过头来,发现严嵩两眼茫茫正望着他。
“阁老应该都知道了吧?”徐阶两眼低垂着问道。
“都知道了。”严嵩仍然望着他答道。
徐阶从袖中掏出一本奏疏:“这是都察院御史邹应龙参东楼他们的奏疏,皇上叫我带来请阁老看一看。”
严嵩接过了那本奏疏,依然望着徐阶:“徐阁老看过了吗?”
徐阶:“也是刚才看到的。”
严嵩眼中露出一点含笑的光:“你看了我就不看了。”说到这里他突然将那一老手向徐阶伸了过去。
徐阶开始还愣了一下,见严嵩一直望着自己,又见那只长满了老人斑的手也一直伸在那里,便将自己的手也伸了过去。
严嵩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背:“一切都拜托阁老了。”
八十多的人这一握居然还如此有力,徐阶的手被他紧紧地握着,心里蓦地冒出一股恶心,面容却满是同情:“东楼他们有些事做的是太过了。二十年的宰相,阁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上不会忘记,我们也不会忘记。”
严嵩把手慢慢抽了回去:“徐阁老这句话让严某欣慰,更让严某愧疚呀。二十多年在我手里倒下去的人是太多了…做我的副手,能熬到我倒下,徐阁老你是个难得的厚道人哪。”
徐阶眼睑低垂。
严嵩:“我是怎么处置?是去诏狱,还是由徐阁老押送我出京?”
徐阶:“应该都不至于。皇上叫我来,是让我请阁老进宫的。”
严嵩耳朵本就背,这时一半是没有听清,一半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皇上还愿意见我?”
徐阶提高了声音:“是。皇上昨夜还直惦记着阁老呢。”
严嵩眼睛里似要闪出泪花,却生生地忍住了,语气依然十分平静:“约了时辰吗?”
徐阶:“皇上说了,阁老什么时候去都可以。”
严嵩:“那就请徐阁老稍等等。”
徐阶望着他。
严嵩:“皇上喜欢吃六心居的酱菜。每季新出的酱菜微臣都要给皇上送去一坛。
今儿是正月十六,天亮时六心居会把春季的酱菜送来。“
徐阶:“我等。”接着蓦地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到门边,开了一扇门。
天已经亮了。
从书房前这个院子一直到前院的几进长廊上站着的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