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关心也不在今天晚上。今晚见了谭纶,明天皇上问起说了些什么,王爷如何回答?”
“该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李妃的声音从寝宫和卧室那道门里传来。
高拱和张居正一怔,都站了起来。裕王也站住了,却扬了扬手,示意高拱、张居正坐下。
李妃在里面接着说道:“张居正说的是正论。王爷,今天晚上应该见谭纶。最好让冯保去叫他来。”
裕王,还有高拱和张居正眼睛都是一亮,互相望了望。
李妃在里面继续说道:“父子一体,没有什么应该瞒的。”
张居正:“惭愧。我们的见识反而不及王妃。”
裕王又望向了高拱。
高拱点了点头:“叫冯保去确是高招。”
裕王这才对门外说道:“传冯保。”
北京贤良祠胡宗宪卧房
“小阁老,我这里没有什么马宁远毁堤淹田的供状。”胡宗宪语气平静而执著。
严世蕃的两眼瞪得像灯笼,死死地盯着他,好久才说道:“好,好,没有就好!有,也不过将我们父子罢官革职坐牢!可不要忘了,自古事二主者都没有好下场!把我们赶了下去,内阁那几把椅子,也轮不到你坐!”
胡宗宪静静地坐在那里,以沉默相抗。
严世蕃被他的沉默激得更恼怒了:“你是执意要将那份供状交给裕王作为改换门庭的进见礼了?”
胡宗宪:“世蕃兄,你可以用这个心思度天下人,但不可以用这个心思度我胡宗宪。还有,阁老已经八十一岁了。你可以不念天下苍生,但不应该不念自己的白发老父!”
“你有什么资格训我!”严世蕃咆哮了,“大明朝两京十三省,是在我肩上担着,天下苍生几个字还轮不到你来说!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在浙江改稻为桑的国策你还施行不施行?”
胡宗宪:“施不施行,我在奏疏里已经说了。”
严世蕃:“那就是说你已经铁了心了?”
胡宗宪又沉默了,坐在那里不再接言。
严世蕃气得在那里开始发颤,突然,他举起右手在自己的右脸上掴了一掌:“该打!这一掌是代我父亲打的。”
胡宗宪一愣。
严世蕃接着举起左手在自己的左脸上又掴了一掌:“这一掌是我自己赏自己的!我们父子俩怎么都瞎了眼,用了你这个人到那么重要的地方做封疆大吏!”
胡宗宪慢慢站了起来,走到门边:“这个封疆大吏我也早就不想做了。你们可以上奏皇上,立刻革了我。”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严世蕃接着就顶上这一句。
胡宗宪:“想要我怎样,小阁老就直言吧。”
严世蕃:“那好。辞呈我已代你拟好了。你自己照着抄吧。”
说完,严世蕃从怀里掏出那封辞呈往茶几上一拍,径直走了出去。
北京裕王府寝宫
“禀主子,奴才已经把谭纶谭大人请来了。”冯保一进门便跪下叩了个头。
裕王和高拱、张居正都对望了一眼。
裕王:“叫他进来吧。”
“是。”冯保站了起来向外面叫道,“谭大人,王爷叫你进来。”
谭纶走了进来,对着裕王跪了下来:“臣谭纶叩见王爷。”
裕王:“起来吧。”
谭纶站了起来。冯保便躬着身,向门边退去。
“站着。”裕王唤住了他。冯保立刻弯腰站在那里。
裕王:“今天晚上我放你的假,你回宫一趟吧。”
冯保一怔:“主子,奴才回宫干什么?”
裕王:“去告诉吕公公,就说今晚我召见谭纶了。”
冯保大惊,扑地又跪了下去:“主子!主子!奴才怎敢做这样的事!”
裕王:“怎样的事了?天家无私事。我是皇上的亲生儿子,我的事都是大明的事。叫你去,你就去。”
冯保兀自跪在那里发愣。裕王跺了一下脚:“听到没有?”
冯保:“奴才遵旨。”这才爬了起来,满脸愕然地退了出去。
北京严嵩府书房
钟鸣鼎食之家,况是相府,连夜都有报更的。这时报初更的梆声从前院不远处传来了。一直躺在躺椅上的严嵩倏地睁开了眼:“是报更了吗?”
鄢懋卿:“是,初更了。老爹,胡宗宪不会来了。”
严嵩的老眼中终于浮出了难得一见的伤感:“真正想不到的……懋卿,你那天说人心似什么来着?”
鄢懋卿:“人心似水。”
严嵩摇了摇头:“水是往下走的,人心总是高了还想高啊……”
罗龙文和鄢懋卿的目光一碰。
罗龙文:“明天卯时就要进宫,您老还是歇一会儿吧。”
严嵩:“不睡了,就在这里,坐更待朝吧。”
北京西苑禁门朝房外
胡宗宪这天晚上自然也在“坐更待朝”,才寅时正就离了贤良祠来到了宫门外,在朝房等着。卯时初,景阳钟响了,他第一个就来到了西苑禁门朝房,在这里等着严嵩和裕王。
远远的,一顶王轿和一顶抬舆来了!
胡宗宪茫然的两眼这时露出了更加复杂更加痛苦的目光,皇上还没见,这时却要先见不能相见又不得不见的严嵩,还有那个与自己理不清关系的裕王。
裕王的轿停下了,严嵩的抬舆也停下了。按礼制,必须先叩见亲王。胡宗宪就地跪了下来,目光中看见了裕王那金黄色王袍的下摆和绣着行龙的朝靴,便叩下头去:“臣胡宗宪叩见裕王殿下!”
裕王站住了:“你辛苦了。”是那种想尽力示出安慰又不能过于亲切的语调。
严嵩也被随从搀着走过来了,胡宗宪就地转了一下身子,向那两双脚的方向也叩了个头:“属下胡宗宪叩见阁老。”
严嵩漠漠地望了他一眼,语气十分平淡:“不用了。觐见皇上吧。”
胡宗宪凛了一下,少顷才答道:“是。”等他站起来时,裕王和严嵩已经进了西苑禁门朝房。他跟着也走进了西苑禁门朝房。
西苑玉熙宫外殿
裕王是有座位的,按亲王规制,又是皇储,坐在嘉靖下首的东边;严嵩在七十五岁那年也已蒙特旨赏坐矮墩,坐在嘉靖下首的西边;吕芳照例是站在嘉靖身边稍稍靠后的位置。这样一来,偌大的殿中,跪在那里的就是胡宗宪一个人。
嘉靖依然是宽袍大袖的便服,不同的是,冬季穿的那身薄薄的丝绸,到了这夏季反而换成了厚厚的印九龙暗花的淞江棉布。照他自己的说法是因为常年修道打坐练成的正果,其实是常年服用道士们给他特制的冬燥夏凉的丹药在起作用。这一点无人敢说破,反倒成了许多人逢迎的谀词,他自己受用的显耀。
“胡宗宪。”嘉靖开口了。
“臣在。”胡宗宪尽力平静地答道。
嘉靖:“一个四品的知府,一个四品的河道监管,两个科甲正途的知县,你举手就杀了。好气魄。”
胡宗宪一凛:“回皇上,依《大明律》,主修河道的官员河堤失修酿成灾害等同丢城弃地。臣身为浙直总督挂兵部尚书衔,奉王命旗牌可就地正法。”
嘉靖:“可不可以先上奏朝廷然后依律正法?”
胡宗宪一怔:“回皇上,当然也可以。”
嘉靖:“这就有文章了。朕的记忆里,你是个谨慎的人嘛,这一次不但先斩后奏,而且杀的既有小阁老的人,还有吕公公的人,你就不怕他们给你小鞋穿?”
这话一出,严嵩站起了:“回皇上的话,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明朝所有的官员都是朝廷的人。”
嘉靖:“朝廷也就是几座宫殿几座衙门罢了,饭还是分锅吃的。裕王。”
裕王连忙站了起来:“儿臣在。”
嘉靖:“年初,你跟朕说你府里那个做詹事的谭纶是个人才,想把他放到浙江去历练历练。现在历练得怎么样了?”
裕王自然紧张了,想了一下,才答道:“回父皇,谭纶开始去是在胡宗宪总督署做参军,现在在戚继光的营里帮着谋划军事。时日不久,谈不上什么建树。”
嘉靖:“有建树也不一定要在阵前斩将夺旗。敢为天下先还不是有建树?”
在嘉靖背后墙上有几个大字:“吾有三德,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
裕王立刻跪了下去。其他的人也都屏住了呼吸,整个大殿出奇的沉寂。
胡宗宪倏地抬起了头:“回皇上!臣本朽木之才,蒙皇上不弃,委以封疆重任。但既任封疆,则臣一切所为,除了听皇上的,听朝廷的,臣绝不会听他人指使,也没有任何人能左右臣的本意。至于此次既未能推行改稻为桑之国策,又在臣之任地出了这么大的水灾,一切罪责,归根结源,皆是臣一人之过,更与他人无关。”说到这里,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奏本,“这是臣请求革职的辞呈,请皇上圣准。”
这倒有些出人意外,所有的人都是一怔。
嘉靖把胡宗宪好一阵望,也不叫吕芳去接那个辞呈,先转对裕王:“听到没有,胡宗宪在为谭纶开脱呢。你起来吧。”
“是。”裕王站了起来,低着头又坐了下去。
嘉靖又把目光望向了胡宗宪,语调渐转严厉:“真像你说的那样,河堤失修等同丢城弃地,且扰乱了朝廷改稻为桑的国策,要治你的罪,革职就完了?”
胡宗宪:“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臣听凭皇上发落。”
嘉靖:“我再问你,新安江河堤是去年修的,花了朝廷二百五十万两银子,一场大水便堤塌成灾,事前你就一点也没有觉察吗?”
严嵩、裕王包括吕芳这时都真正紧张起来,目光全都望向胡宗宪。
胡宗宪:“臣也曾巡视过河堤,未能及时发现隐患,是臣失察之罪。”
嘉靖:“只是失察吗?”
所有的目光又都紧张地盯住了胡宗宪。
胡宗宪:“回皇上,是不是河堤失修,臣这里有新安江河道总管马宁远和协办委员常伯熙、张知良三人的供状,请皇上圣察!”说着竟从衣襟里掏出了马宁远那份供状!
所有的人都懵了,玉熙宫大殿的空气一下子像是凝固了。
嘉靖回头望了一下吕芳,吕芳也望了一下嘉靖,只好走了过去,接过那份供状,递给嘉靖。
嘉靖慢慢地展开了供状,两只眼冷沉沉地开始看了起来。
严嵩坐在那里,这时已经闭上了眼睛,但能看出,头和脸在微微地颤动。
裕王这时竭力调匀心气,两眼望着地面,尽力不露出任何神色。
嘉靖脸上的表情开始变了,先是有些意外,接着显出边看边沉思的状态,等到看完,脸色又完全平静下来。
“严阁老。”嘉靖突然唤着严嵩。
严嵩还是闭着眼坐在那里,居然没有听见这一声呼唤。
嘉靖脸上浮出的神色甚是复杂,既有一丝悯然,又有一些不然,便不再唤他,转过头问吕芳:“你知道这份供状里写的是什么吗?”
吕芳:“奴才不知道。”
嘉靖:“告诉你吧,这份供状写的全是河堤失修的详情!”
吕芳这时也是一愕,接着毫不掩饰地松了一口长气,会意地望向嘉靖。
嘉靖这时也正望着他,把那份供状一递:“你拿过去,给严阁老也看看。”
“是。”吕芳接过供状向严嵩走了过去。
嘉靖的目光不经意地瞟向了裕王,裕王却像未发生任何事一样,十分安静地坐在那里。嘉靖把目光收回来了,又转望向严嵩。
“阁老。”吕芳这时已经走到严嵩身边轻声唤道。
“嗯。”严嵩倏地睁开了眼睛,茫茫地望向吕芳。
吕芳:“供状皇上已经御览了,写的全是河堤失修的详情。”
严嵩眼睛一亮。
吕芳:“皇上叫你也看看。”说着把供状递给了他。
严嵩接过了供状,颤颤地翻开了第一页,也就看了一下,接着抬起了头:“皇上,字太小,臣老迈眼花,看不清了。”
嘉靖:“那就拿回去,给内阁的人都看一看。”
严嵩:“是。”
嘉靖:“还有一样,就是胡宗宪的辞呈,他自己提出请朝廷开他的缺。阁老,你认为要不要准如所请?”
严嵩这一回没有立刻回话,沉默了片刻才答道:“擢黜之恩皆出自上,非臣等可以置喙。”
嘉靖脸上立刻露出了不快:“你这话言不由衷。”
严嵩立刻扶着矮墩站起来。
嘉靖:“胡宗宪当兵部尚书,后来放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都是你向朕举荐的嘛。什么时候用人罢人都是朕一个人说了算了?”
严嵩被嘉靖说得愣在那里。
胡宗宪这时抬起了头:“当时阁老举荐臣,皇上重用臣,都是希望臣能上不辜恩,下能安民。现在臣在浙江左支右绌,显然不符封疆之任。恳请皇上革去臣职。”
嘉靖两眼深深地望着他:“你这是想撂挑子了?!”
胡宗宪立刻把头伏了下去:“臣不敢。”
嘉靖:“敢不敢朕也不会让你撂挑子。你这个人有两点朕还是知道的,一是识大体顾大局,二是肯实心用事。浙江和南直隶是朝廷的赋税重地,就冲着那么多倭寇在那儿,眼下没有你无人镇得住。严阁老。”
严嵩:“臣在。”
嘉靖:“你以为如何?”
严嵩:“圣明无过于皇上。眼下浙直确实还少不了胡宗宪,但他的担子又确实太重了些。皇上既然问臣,臣以为让他辞去浙江巡抚的兼职,只任浙直总督一职。这样,让他既能够把握大局,又能够多把心思用在剿倭上。今年海上的商路必须要打通,织造局五十万匹丝绸的生意一定要做成。这些责成胡宗宪尽力去办。”
嘉靖:“这才是老成谋国的话。至于浙江赈灾和改稻为桑的事,你们下去后叫胡宗宪和内阁的人一起好好议个法子。两难若能两顾总是好事。”
严嵩:“是。”
嘉靖又望向了胡宗宪:“胡宗宪,你听到没有?”
胡宗宪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回皇上,臣遵旨……”
“唉。”嘉靖叹了口气,站了起来,“朕知道你们难,朕也难。我们都勉为其难吧。”
裕王和严嵩这时都跪了下去:“尽心王事,是臣等之职。”
嘉靖又望向了裕王:“还有那个谭纶,该历练还让他在浙江历练。击鼓卖糖,各做各行。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