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盯向徐千户:“你呢?”
徐千户:“小的们在臬司衙门当差,全省那么多州县那么多人,哪里都能记住。”
海瑞转望向田有禄和王牢头:“他们说记不起你们了,你们还记不记得起他们?”
田有禄身为县丞也曾审过无数犯人,平时在县署如遇此等犯人早已掷签打人了,这时却无此权力,一半是官习一半为了自己撇清,气愤之情也不全是装出来的,跺着脚大声说道:“无耻之尤!无耻之尤!大人,如此刁犯不动大刑,量他不招!”
海瑞只点了点头。却并未拔签动刑,而是把目光转望向王牢头。
王牢头这辈子干的就是打人的勾当,见海瑞望向自己,便以为是叫自己去打人,加上本就有气,又要表现忠勇,立刻奔了过去,一把揪住了徐千户的胸襟提了起来:“狗日的混账王八蛋!当时拿刀架在老子脖子上叫老子放火,老子说了不会写字你还硬逼老子签名,现在倒说不认识老子了!”说完老大一耳刮子扇了过去。
这一掌扇得好是脆响,徐千户的左脸立刻红肿起来,只看见眼前无数的星星在闪,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那两只眼立刻凶狠地望向王牢头。
王牢头两眼睁得比他还大:“还记不起是不是?”说着又是狠狠地一掌。
这一掌掴得那徐千户这回眼前连星星也没有了,一片天昏地黑。
蒋千户立刻嚷了起来:“如此串联逼供,我们要见赵中丞!要见谭大人!”
王用汲原本气愤,这时也觉不妥,望向了海瑞。
海瑞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王牢头这时更是来劲了,松掉了徐千户,转向蒋千户,却不知道说话,胡诌起来:“见赵中丞,见谭大人,赵中丞、谭大人也是裕王爷派来的,不帮我们海老爷倒会帮你?梦不醒的家伙!”说完立刻一掌向他扇去。
蒋千户、徐千户本都是武官,徐千户只因被王牢头揪住了衣领,无法躲闪,才挨了两掌。王牢头这回因没揪住蒋千户的衣襟,被他一闪那一掌便抡空了,自己反倒向前一栽。蒋千户也狠,见他身子栽来立刻又用头向他腹部撞去,王牢头被这一头锤正撞在肋骨以下腹腔之上,立时岔了气,捧着肚子慢慢蹲了下去,那口气上不来,脸已经白了。
“把他扶开。”海瑞不得不发话了。
一个书办连忙过去,搀起了王牢头,王牢头那口气缓了过来,立刻提起腿又要向蒋千户踹去。
“不许胡闹!”海瑞喝住了他,“先站一边去。”
王牢头犹自向蒋千户吐了一口,这才被搀着站到了一边。
海瑞拿起了案上那张王牢头和田有禄都签了名的字据,对田有禄和王牢头:“你们过来看看,他们逼你们放火烧牢是不是这张字据。”
田有禄和王牢头都趋了过去,才看了一眼便立刻说道:“回大老爷,正是这张字据。”
海瑞:“田县丞,你拿给他们过目。”
“是。”田有禄立刻捧起那张字据先走到蒋千户面前伸了过去,“睁大你的狗眼,看仔细了。”
蒋千户一看到这张字据立刻知道什么都无法抵赖了,却还是不开口,而是将目光向徐千户狠狠盯去。
海瑞看在眼里:“你是在责怪他为何没有保住这张字据是吧?我帮他告诉你,这字据是总督衙门的亲兵当时就缴获的。再不招认,胡部堂自可直接向朝廷奏陈此事。”
王用汲这时已是眉目舒展笔不停挥。
海瑞不再与他们啰嗦,拍响了惊堂木:“两次放走倭首井上十四郎到底是你们自己所为,还是奉命行事?《大明律》载有明文,奉命行事者是公罪,公罪不究。”
蒋千户和徐千户又要对视眼神了。
“望着本官!”海瑞立刻喝住丁他们,“蒋千户先答话。”
那蒋千户低下了头:“属下是奉命行事。”
王用汲立刻记录。
海瑞立刻望向徐千户:“你呢”
徐千户也低下了头:“属下也是奉命行事。”
海瑞:“奉谁的命,行什么事。徐于户答话。”
那徐干户:“属下是奉了巡按使何大人之命放了井上十四郎。”
海瑞:“因何情由,蒋千户答话。”
那蒋千户:“都因淳安灾民不愿卖田,何大人要坐他们一个通倭的罪,杀一做百。”
王用汲那支笔记完了这一句,长嘘了一口气,向海瑞望去。
海瑞与他会意地对视了片刻。
海瑞:“王老爷,是否可让他们画押了,”
王用汲:“我看可以画押了。”
海瑞:“松绑,让他们画押。”
提审房这时只有书办没有牢役,那王牢头这些眉目倒是敏捷,立刻奔到蒋干户身后替他解绳。
一个书办从王用汲案上拿起供词,又拿起了笔,便先走到蒋千户面前,将供词放在他身前的地面上,让他画押。
绑人松绳都是行活,王牢头只松了蒋干户右手上的绳索,兀自连绳拽住他的左手,这是以防犯人撕吞供词。蒋干户也只好用一只手接过了笔,被王牢头拽着在书办放在地面的供词上画了押。
那书办又弯腰将供词移到了徐千户身前的地上。
王牢头正在又要绑蒋千户,海瑞:“不用了。叫徐千户画押。”
“是。”王牢头大声答着,依样画葫芦解了徐千户的右手,拽着让他也俯到地上画了押。
书办立刻将供词交回王用汲。
海瑞站起了:“将蒋千户、徐干户先行看押。”
这回王牢头刚想接着效力,已有几个牢役奔了进来,将蒋、徐二人押了出去。
海瑞这才族向田有禄和王牢头:“田县丞。”
田有禄立刻答道:“属下在。”
海瑞:“我奉命办差,淳安的事还要你赶回去操劳,你们也不能歇了,这就回县吧。”
田有禄:“属下这就连夜赶回。”答着向海瑞深深一揖,又向王用汲深探一揖。
王牢头跟着跪了下去,向海瑞磕了个头,又转身向王用汲磕了个头。
田有禄:“走吧。”带着王牢头退了两步,转身走出了提审房。
海瑞拿起了书案上的皮纸公文信封,将内阁司礼监发回的原供装了进去,然后走到王用汲书案前,望向了他。
王用汲会意,将郑泌吕、何茂才翻供的供词和蒋干户、徐千户的供词,以及那张田有禄、王牢头签名的字据一份份都叠好了,递给海瑞。
海瑞将供词字据都装进了公文信封,转对个书办:“烤漆。”
所谓烤漆,便是将凝同在一根铜签上的漆棒先在火上烤熔了,然后糊上信封的封口,再盖上印,注明接件人开启。
漆棒原是应备的什物,那书办立刻将信封的封口烤了,摆在书案上。
海瑞从袍袖里拿出自己一枚印章趁烤漆未硬盖了上去,接着又从书案的一个木盒里拿出三根羽毛粘在烤漆处。
王用汲也从袍袖里掏出了自己的印章,海瑞已经拿起了封文:“原案是我的封印,重审当然用我的封印。还有一个时辰天亮,送呈赵中丞急递就是。”说到这里转向隔壁的录房大声说道:“将郑泌昌、何茂才带上,立刻去巡抚衙门!”说完疾步向门外走去。
隔壁录房立刻传来直答声押人出门时桌椅的碰撞声。
王用汲轻叹了一声,将印章塞回袍袖,跟了出去。
一声鸡鸣,接着是此伏彼起的鸡呜声从远处传来了。
北京永定门
字幕:嘉靖四十年七月十四日。
亮寅时开城门,这里就戒了严,九门提督亲自带着好几百官兵来了。
“戒严了!这里戒严了!走别的城门!”
“站开些!退开!”
进城的在外面挡住了,出城的在里面挡住了。永定门立刻被把得铁桶似的。
紧接着一抬大轿抬着一个司礼监秉笔太监来了,还带着十个东厂的行刑太监、十个镇抚司的锦衣卫,走到城门以外吊桥以里站住了。
大轿一倾,立刻有个东厂的行刑太监打开了轿帘,又有个东厂太监将一把椅子搬了过来,摆在门洞和吊桥之间,走出来的是那个石公公,背着手走到椅子前坐下了,望着前方的驿道。
城里城外被挡住的士民人等都好了奇,便都不走了,远远地聚在那里,议论纷纷,以为是哪个打了胜仗的大将军要进京了,等着看。
马蹄车尘,等来的却是押送的一辆囚车,在城门外护城河边停住了。四面都能看见,杨金水手镣脚铸两眼望天坐在里面。
石公公慢慢站起了,带着十个行刑太监和十个锦衣卫走上吊桥,迎了过去。
石公公一行向囚车走来,城外的护城官兵立刻将浙江巡抚衙门押送囚车的官兵赶开了,只两个押送的锦衣卫迎向那石公公,走近便飞快地行了个单跪礼:“属下见过石公公!”
那石公公脚步兀自未停,走向囚车:“是杨金水吗?”
两个锦衣卫紧跟在他身后:“回石公公,是。”
说话间石公公已走近囚车,立刻闻见一阵臭气,连忙站住了,隔着约有数尺,捂着嘴望向囚车里的杨金水。杨金水抬头望天,一动不动。
“作孽。”石公公说了这两个字,将手一挥,转身向城门走去。
跟他来的锦衣卫替换了浙江官兵,押着囚车向城门跟去。
跟押囚车的两个锦衣卫紧随着石公公,一人从衣襟里掏出一封粘着三根羽毛的急递文书,边走边说:“禀石公公,这是浙江巡抚衙门昨天追上来递交的公文。赵中丞特地嘱咐了,这里面是司礼监和内阁吩咐重审郑泌昌、何茂才的供词,要属下们连同杨公公一起递交司礼监。”
石公公却脚步未停看也不看:“带着,亲手交给陈公公吧。”说话间走过了吊桥,径直钻进了轿子。
大轿在前,囚车在后,过了城门洞,进了永定门。
远远围观的士民人群立刻轰动起来。
有人一眼就看出了:“是个公公!”
更有人认出了是杨金水:“是杨公公!江南织造局浙江市舶司总管,管的钱够半个大明朝花销!”
一个老北京更是出语惊人:“今天什么日子?七月十四,明天就是鬼节!皇上要杀人了!”
重兵押送下,囚车偌大的车轮在砖地上慢慢向前滚动。议论声却在攒攒的人头上像波浪般传了开去,宫里驻外的大财神江南织造局兼浙江市舶司总管杨金水逮拿进京了!
画外音:“有明一代,奉旨逮拿犯罪的官员进京已是司空见惯。这一次如此大张声势速掌驻外的大宦官进京实属罕见。圣意昭然,就是要让大家都知道,淅江的贪墨大案要挖根了。无论牵涉到谁,也一秉大公,决不宽贷!这个根挖到内阁当然是严阁老、小阁老,挖到宫里只怕还牵涉到吕芳。一场政潮从浙江波及到北京已是暗流汹涌了!”
裕王府寝宫外殿
一向手不释卷的裕王今天早晨起来竟连看书的心思都没有了,梳洗毕后便穿上了亲王的朝服,一直在外殿正中的椅子上闭目静坐。虽是辰时,毕竟仍当酷暑时令,也不知是那套几层的朝服穿着,还是心里有事,额上冒着密密的汗珠。
画外音从永定门上空飘到这里又悄然响起:“半个月来,嘉靖潜伏在玉熙宫,严嵩潜伏在自己府里,徐阶潜伏在内阁值房,裕王府更是一直大门紧闭,杨金水被押进宫,浙江重审的供词如何,都像一块巨石沉重地压在裕王心头。”
李妃也换上了王侧妃的礼服,这时正从里边的寝宫走了出来,一眼便望见裕王满脸的汗珠,便连忙走向一旁的面盆,从里面绞了面巾,轻步走到裕王面前,轻轻地印于他额上的汗珠,轻声问道:“王爷,今天是七月十四,明日才是祭祖的日子,大热的天,明天再穿朝服吧?”
“杨金水押解到京了。”裕王没有回她这个话茬,依然闭着眼睛,突然提到了杨金水。
李妃愣了一下,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轻声答道:“是。”
裕王还是闭着眼睛:“浙江重审的案卷也应该是今天送到宫里。”
李妃又轻声答道:“是。”
“父皇不准今天会召我们进宫。”裕王这时才睁开了眼,望向门外。
李妃想了想:“臣妾想,不会。”
裕王望向了李妃。
李妃:“这个时候,父皇不会将王爷卷进去的。”
裕王站了起来,又望向门外,目光中不知是失望,还是释负,心中一片空空落落:“那就请高师傅、张师傅进府吧。二十几天没见面了,这些天读朱子的书,好些地方想不明白,叫他们过来讲讲。”
李妃当然理解他此时的心情,但更明白这个时候召高拱‘张居正进府只会惹来猜忌嫌疑,实在不好回话,便沉默在那里。
裕王有些焦躁了,“父皇不能朝见,祖庙不能朝拜,师傅们也不能请来讲书,我这个储君不做也罢。”
“那就请师傅们来吧。”李妃不再劝阻,顺着他的意答应了,却又婉转地说道,“臣妾担心今天这个日子,高师傅、张师傅他们自己也不便来。王爷可以派人去叫,请的时候是否问上一句他们部衙有没有公务,能否脱身?”
这是已经周虑到极处了,裕王难掩会心地望了望李妃,接着对门外喊道:“来人。”
两个宫女连忙低头走丁进来:“奴婢在。”
裕王望着年纪大些的那个宫女:“到前院告诉王詹事,叫他立刻派人去请高师傅、张师傅来讲书。”
宫女:“是。”
裕王紧接着说道:“派去的人问一声,高师傅、张师傅有没有公务,能不能来。”
宫女:“奴婢明白。”
裕王:“赶紧去。”
宫女:“是。”这才提着裙裾退了出去。
另一个宫女跟着也要退出去。
“慢着。”李妃这时心里欣慰,叫住了那宫女,转笑对裕王,“王爷,今年是世子第一次祭拜列祖列宗。虽说明天才是祭日,不准列祖列宗今天就急着要见世子了,见到世子长得壮实一定也会欢喜。高师傅、张师傅他们就是来也要些时辰,干脆叫世子到这里来玩,王爷也散散心。”
裕王慢慢望向了李妃,见她如此曲意逢迎,满眼恳色,只好说道:“叫来吧。”
李妃立刻对那个宫女:“去前院,叫冯大伴他们领着世子到这里来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