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15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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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 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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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的月亮已经升到了正空,屋外一片凉白。
  “我把灯点上,好吗?”芸娘轻轻开口了。
  高翰文仍然微闭着眼睛:“点吧。”
  芸娘站起了,走到桌边,拿起了火石绒布擦燃了,点亮了那盏菜油小灯,看了一眼高翰文,见他仍然闭着眼睛,芸娘又走回到床边挨着坐了下来。
  芸娘:“明臼我大约就要走了。”
  高翰文睁开了眼,望着她。‘
  芸娘迎着他的目光:“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他,可这也不管用。我毕竟跟了杨公公四年,知道的事太多了。”
  高翰文心头蓦地涌出一丝酸楚,但很快又压了下去。他的耳边又响起了离开杭州前一夜海瑞的那句话:“只有沉默,才可能出狱”
  芸娘这时已不看他,她要把该说的话今天晚上都说了:“我知道,自己贱,你心里从来就看不起我。可我跟着你并不像你想的那样,没有谁安排我要从你身上套出什么东西。”
  高翰文忍不住接言了,淡淡地:“我身上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可套。什么杨公公也好,吕公公也好,加上今天晚上来的陈公公,他们把我高翰文也看得太高了。”
  “你本就不高!”芸娘突然有些激动起来,“这几个公公,还有朝廷,从来也就没有谁把你看得很高:”
  高翰文倏地站起了。
  芸娘仍然定定地坐在床边:“让我跟着你,不是因为你有多要紧,而是为了看住我。沈一石让我跟了杨公公四年,是为了保住他的家财,保住他的身家性命。现在这些公公让我跟着你,那是因为沈一石死了,杨公公疯了,万皇上再要追究江南织造局的事必须留下我这个活口。”
  高翰文轻蔑地笑了:“让你跟着我进北京的时候,杨金水疯了吗?真像那个吕公公说的,他的这个干儿子好起来比谁都好?”
  “吕公公说的也不全错。”芸娘答道,“杨公公坏的时候是比谁都坏,可也有待人好的时候。”
  高翰文:“一个日霍斗金的太监,他会对谁好?
  芸娘:“太监也是人,就因为他欠了太多的债,是债都要还。”
  高翰文:“欠准的债,我高翰文可与他们没有一文的债务。”
  芸娘:“我已经说了,一切都与你无关。杨公公是在还沈一石的债,沈一石是在还我的债。”
  高翰文实在也是憋忍的太久了,那晚吕芳来,今夜陈洪来,陈洪一走芸娘便来跟自己说这些,他倒要看看水落下去是块什么样的石头:“照你这样说,杨金水是欠了沈一石的,沈一石又欠了你的。可沈一石是花了二十万两银子将你买来的。我高翰文区区一个翰林院的修撰,不自量力外放了两个月的杭州知府,做十辈子官俸禄加起来也没有你二十万两银子的身价。二十万两银子买的一个人竞白白地送来伺候我,我实在听不懂你的话。陈公公刚才跟你说了什么我也不想知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到杭州去的时候我是朝廷的官,与严世蕃并无关联。在杭州做那些事我还是朝廷的官,与任何人都无关联。朝廷要给我安什么罪名,都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也不要再费心从我这里能套出什么。”
  “我套你什么了?”芸娘从床边站起了,“从杭州送你到这里,在这里又有二十几日了,除了给你做饭洗衣,我问过你一句话吗?”
  高翰文:“要是几句话就能套住我,你们也把我看得太低了。‘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我高翰文原以为此心匪石不可转也,没想到只因为酷好音律,被你们抓住了致命处。当新一曲《广陵散》套住了我,今晚又唱出了我家乡的小调,你的用心也忒良苦了。”
  芸娘眼中转出了泪花,又慢慢坐回床边:“当初叫我弹《广陵散》,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用意。后来有些察觉,可你自己却浑然不省。你应该记得,在琴房里我几次叫你走。”
  高翰文默住了,似乎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可很快又浮出了一丝冷笑:“你本秦淮名妓,这点戏还是做得出来的。譬若今晚,陈公公要来了,你又唱起了我苏南的歌子,你是苏南人吗?”
  菩娘这时被他一层层的咄咄逼问,心已经凉了:“你刚才已经说了,我本秦淮名妓,既是名妓,又在秦淮,能唱几曲江苏本地的小调这也奇怪吗?”
  “不奇怪。”高翰文这时把自己那一腔化为流水的抱负、所经历的挫跌全算在眼前这个女子的身上了,斯文背后撑着的原就是负气,虽然不至于使酒骂座,也不再客气,“他们挑了你,自然是你有这诸般本事。现在这些本事已经不管用了,还想干什么,尽管使出来。你现在不就坐在我的床上吗,不妨上去睡了。我高翰文坐在这把椅子上陪着你,动一动就算你们赢了!”
  芸娘的脸比此时的月还白丁!她倏地站了起来,吞进了憋在口腔里的泪水:“放心,我这就会回到厨房里去。最后几句话,愿不愿听我也要说。沈一石自称懂得《广陵散》,你高大人也自称最懂《广陵散》。在我看来,你们也和当时那三千太学生一样,没有一个人懂《广陵散》。嵇康从来没有想过出来做官,更投想过贪图身外之物,心在物外,身与神游,这才有了《广陵散》。你们没有嵇康的胸怀。”说着径直向门口走去。
  不啻当头棒喝,高翰文被她这几句话震在当场。
  走到门边,芸娘又站住了,没有回头:“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那把琴是把难得的古琴,你若喜欢就留下,你要不喜欢就烧了。”说完这句走出了屋门。
  玉熙宫大鼹门外
  一路疾驰,到了西苑后门下马,小跑着奔到这里已是丑时末了。半个月守陵吕芳本已尘土满面满衫,这几身汗下来更是尘渍如垢,当然不能进殿。
  好在当值太监早有准备,他的那套便服已经备在这里,还有一大盆水一大块面巾也摆在殿外门前。
  “快,伺候梳洗!”黄锦低声催道。
  一个当值太监连忙给吕芳解了身上的外衫还有内衣,另一个太监绞了面巾连忙给他擦脸擦身。
  那个给吕芳解衣的太监又要来替他拔髻上的铜簪,精舍内已经传来哨的一声磬响。
  “不能洗头了,给我穿衣:”吕芳光着上身将两臂伸向身后。
  内衣套上了,吕芳自己赶紧系着表带,黄锦亲自给他把外衫也套上了。吕芳立刻走进殿门,一边走一边又系着外衫的腰带。
  玉熙宫精舍
  “打坐”一词,释家作如是说,道家也作如是说。关键不在“坐”字,而在一个“打”字上。明明闭目人定,盘腿如山,何名之“打”打的就是此时心中纷纷纭纭的诸般念头,道称之为魔,释称之为障。
  史载嘉靖几十年炼道修玄,“为求长生,常整日打坐,不卧床第”,殊不知仅此打坐一功,即非常人所能,亦非只为长生。安知诸多国运人事不是从这个“打”字中得来?
  今夜又是如此,从酉时等到吕芳进来,五个时辰了,他就一直打坐在蒲团上,此时已然脸上颈上冒出了密密的汗珠。
  或能悟得个中之理的一个是严嵩,另一个就是吕芳。进来时还和平时一样,见嘉靖闭目坐在蒲团上,默默跪下去磕了个头,虽然看见了地上那片血迹——杨金水磕头留下的那片血迹,心泛微澜,依然轻轻地站起,先去金盆边绞了块帕子,走到坐在蒲团上的嘉靖面前,单腿跪上蒲团的台阶,先从他的后颈开始轻轻擦着,一直到擦完了他的面颊,又走开去放下面巾,从另一个盆里绞出一块湿布,走到那片血迹前,跪下一条腿,去擦地上那片血迹。
  “杨金水是真疯了。”嘉靖轻声说话了。
  吕芳一边擦着血迹,一边答道:“都是奴才调教得不好,上负圣恩。”
  嘉靖:“其实他的差使当得还不错。有些事也不能全怪他。”
  吕芳不说话了,低着头在擦着血迹。
  嘉靖:“这么多年了,一条狗也养亲了,不成想疯成那样。朕已经叫人把他送去朝天观了,跟蓝神仙他们在一起,鬼魂就不敢再缠着他了。”
  吕芳趴在了地上,尽力控制着身子不动,泪水却一滴一滴洒在了砖地上。
  嘉靖看着他:“江南织造局闹成这样,宫内尚衣监、针工局、巾帽局那么多奴才贪了多少银子,只差没来玉熙宫拆瓦了。这可都是你管的人。朕也就只让你去了半个月永陵,你还觉着这么委屈?”
  吕芳抬起了头,满脸的泪,哽咽道:“奴才哪有什么委屈……九州万方都在主子一个人的肩上,护着这个,还要护着那个,主子才是最委屈的…”
  嘉靖叹了一声:“当家三年狗都嫌哪!宫里的家朕一直交给你在当,有些事你也是在代朕受过。浙江重审郑泌昌、何茂才的供词昨天送进宫了。朕原本不想拆看,踏了一卦,竞得了个乾卦,‘元亨利贞’,上上大吉。供词就在案上,你也去看看吧。”
  “是。”吕芳听嘉靖如此一说便以为浙江的供词一定是按照司礼监内阁的意思改好了呈上来的,心中一宽,拿衣袖揩了泪,站了起来。
  嘉靖从宽大的袍袖里掏出了自己御用的一副眼镜递了过去,吕芳连忙躬腰双手接了过来,向御案前走去。
  走到御案前,发现御案上依序摆着张张供状,都用玉石镇纸压着,供状上有些字大有些字小,密密麻麻,他将嘉靖那副御用的眼镜先举过头顶虚空拜了一下,这才
  戴上,向那些供状仔细看去。
  一眼便发现原来打回去的那份供状竟赫然摆在首位!吕芳立时愣了,不禁向嘉靖悄然望去。
  嘉靖:“看,看了再说。”
  吕芳连忙飞快地一路扫看过去,确认那份打回去又呈回来的供状一字未改,目光立刻跳过去看后面的供状。
  嘉靖已经从蒲团上下来了,开始独自在精舍里徘徊起来:“百姓家有一句常说的话,帮忙帮忙越帮越忙。第一次递来的供词你不呈给朕看,瞒着朕跑去找严嵩找徐阶,还捧上一坛四十年的陈酿去劝酒。一个首辅,一个次辅,一个井水,一个河水,这杯酒也是你能劝得的!不用忙着跪,接着看完。”
  吕芳只得又戴上了眼镜,弯腰向后面的证词一行行看去。
  嘉靖绕着蒲团那三级坐台,脚踏八卦走了起来:“当时听到你去劝酒,朕就想起了太祖高皇帝宴饮功臣时说的两句话……知道太祖爷当时说的是两句什么话吗?”
  一边耳听雷声隆隆,一边眼观刀笔攒攒,吕芳已然满脸是汗,不看完也已知道是什么内容了。听嘉靖这时突然提起了太祖高皇帝,他便不能再看又不能取下眼镜就此不看,只能侧身站在案边低头接言:“奴才不知道,请主子赐教。”
  嘉靖停了脚步:“你不知道,可严嵩和徐阶知道。两个大学士,太祖实录他们不知已经读了多少遍,都烂熟在肚子里了。端起酒杯的时候,他们早就想起了太祖那两句话。”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然后一字一顿地念出了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当时宴饮功臣的那两句话:“‘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刚才嘉靖的话还是雷声,这两句太祖的话简直就是霹雳!吕芳慌忙取下眼镜搁在案上,扑通一下在御案的侧边面对嘉靖跪倒了,把头紧紧地趴在砖地上。
  嘉靖“有蝼家你能替朕当,有些家朕交给了严嵩和徐阶去当,可大明朝最后的家还得朕来当。你去劝酒,他们必然猜想是朕的意思。美酒在前,白刃在后,他们能不想法子对付吗?”
  吕芳连磕丁三个头又趴在地上不再答话。
  嘉靖:“倭寇在东南闹,鞑靼在北边闹,国库又是空的。现在你打回去的供状不但一字未改送了回来,还添上了郑泌昌、何茂才翻供的供词,又添上了对付翻供的另一些供词和证言。毁堤淹田,私放倭寇,贪墨国帑民财,都翻出来了!有辜的无辜的牵涉那么多人,你叫朕这个时候拔出了白刃杀谁是好?”
  吕芳只能重重地又磕丁个头:“奴才无知,犯了大忌,闯了大祸,甘伏圣诛!”
  嘉靖这时已在御案边,信手拈起他画的那张乾卦和写有卦词的御笺轻轻一扔,飘在吕芳面前:“跟朕这么多年了,你也懂得卦爻,参详一下,这个乾卦什么意思。”
  吕芳慢慢捧起那张御笺,跪在那里想了想,答道:“奴才想既是‘元亨利贞’,便含着‘以贞而利’的意思。这是说主子圣明,用了胡汝贞和赵贞吉便无往不利。东南的事有二贞在能够稳住。”
  嘉靖:“这层意思谁也能看得出来。可两个乾卦,乾下乾上又作何解?”
  吕芳的目光又定定地望向嘉靖画在御笺上的那上三横和下三横,冥想着答道:“这是极阳之象。乾上自然指的是主子,乾下指的什么,奴才便参详不透了。”
  嘉靖:“你们要都能参详得透,朕也就枉称了飞元真君。这个乾下指的是海瑞!”
  吕芳一愣,睁大了眼望着嘉靖。
  嘉靖眼睛望向精舍门外将落的月亮:“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竟有如此霹雳手段,可见是个至阳至刚之人。都说朕那个儿子孱弱敦厚,其实也还知人善任。”
  吕芳做恍然状:“主子圣明。”
  嘉靖:“这个人是要杀人的,但现在朕还不能杀人。除了郑泌昌、何茂才,还有尚衣监、针工局、巾帽局三个为首的奴才,其他的人,这一次朕一个不杀,一个不抓。这个旨意要立刻传知严嵩和徐阶,叫他们清晨进宫。”
  吕芳:“奴一这就去传旨。”
  嘉靖:“你不要去,让陈洪他们去。天也快亮了,你收拾一下去司礼监,半个月不在,那里已经一团乱麻了。”
  西苑司礼监值房外院
  嘉靖时京师官场无不知道两句谚谣:“内阁的云,宫里的风”。做官欲升迁,必须内阁那片云下雨,至于那片云最终能罩在谁的头上,还要看宫里的风把云吹到哪里,这是一层意思。还有一层意思,再机密的事片刻之间宫里就会传出风来,此风所到之处,谁观知了风向便能趋利避凶。
  半月前吕芳发去守永陵,风吹草偃都倒向了陈洪一边。今夜吕芳被密诏回宫,不到半个时辰这个消息立刻从玉熙宫先吹到了司礼监,东方未白这里已然是晓风浩荡了。
  陈洪恭立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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