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穿着细碎的淡绿色丝绸比甲,下面则是若隐若现的桃红色裙子,一双红袖从比甲的肩膀处从容流泻出来,蜿蜒而下遮住了一双臂膀,末端一双青葱般的玉手从丝袖中伸出,手里握着一盏茶杯。
柳如是拿着白瓷茶杯浅浅了饮了一口,然后将茶盏放在高几上面。
放下杯盏,柳如是叹道:“我不见他,是为他好。”
李香君嗯了一声,她倒是对那个公子有些感触,这公子家是杭州富商,家中有织机千张,而且能够纺出蝉翼纱那样的名纱。
几年前公子在西湖见过柳如是一次,一见倾心,从此追逐左右。
这次听闻柳如是在南京,他竟然追到了南京来。
求见不成后,就一天天站在媚香楼前,一站就是一天。
有这样一个俊秀公子追逐,李香君心中不由有一些羡嫉,虽然自己身边也不乏追求者,可是如此真挚的,她还从没见过。
“姐姐,不然就见一次吧。你不见他,他不会走。”
李香君不由劝说,有时候她觉得,柳如是如果跟了这个人,也许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柳如是摇摇头:“我已心有所属。”
李香君心中暗叹一声,她这个姐姐心气太高,她看过了太多男人,第一个男人周道登就是个大学士,整日间将她放在膝上,手把手教他诗词歌赋,虽然周道登死后被主母卖到青楼,可是之后遇到的,也都是陈子龙、宋征舆这样的大才子。
如今她真正钟情的,是东林巨子钱谦益。
钱谦益虽然已经被罢官,但是文章风采都是一流的,曾经金榜题名中过探花,再加上钱家也是江南的大豪族,无论是比文采风流,还是比世家门第,这个商贾家的公子都差的很远。
钱谦益跟柳如是一见如故,互相欣赏。
不过柳如是今年才二十三岁,钱谦益已经是一个五十九岁的老头了。
柳如是不嫌弃钱谦益行将就木,愿意委身于他。
钱谦益却顾忌柳如是出身风尘,始终不敢不顾世俗观念,将柳如是这个出身卑微的风尘女子娶回家去。
钱谦益甚至开始躲避柳如是,一年来竟避之不见。
这让柳如是十分伤心,可是坚韧的她却不愿意放弃。
在李香君看来,钱谦益自然是千百般好,可钱谦益是东林大儒,又出身名门望族,门第太高,不可能跟柳如是有什么结果。
反而是这样的商人家庭,门第观念要少一些,更容易接纳柳如是这样的女子。
只是李香君知道,以柳姐姐的性格,是不会喜欢一个没有文采的富家公子的,在她眼中,那些富家公子不过是一堆好吃等死的行尸走肉罢了。
突然门悄悄打开,一个小丫头轻轻走了进来,送过来一张纸,在李香君耳边耳语几句,然后悄然退出。
李香君拿过纸张,也没有打开,直接交给柳如是:“呶,是给你的。”
柳如是此时心绪惆怅,她隐隐听到一阵阵箫声,若隐若现,恍恍惚惚,缠绵悱恻,引动了她心中的愁绪。
此时李香君递过一张纸,她青葱玉手随意捏过,轻轻展开,待看清纸上的字词之后,顿时感觉心中一痛,猛然推开了窗子。
李香君给吓了一跳,接着就好奇起来,不知道那公子写了什么东西,竟然让柳如是一时失态。
李香君悄悄看过去,只见纸上写着几句,诗不是诗词不是词的长短句子:
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
突然之间,一男一女,四目相对。
杨潮在阴影中,看到几步外的公子哥,双目的痴迷刹那间绽放,烈焰一般炽烈。
忽而听到楼上有声音:“周公子,请上来吧。”
只见那周公子猛地一点头,恨不能立刻就飞到二楼柳如是的房里,当即走上前要推门。
“周公子是吧?请留步!”
这时突然有声音响起,让周公子不得不停下来,他这才注意到一直在楼下的杨潮。
周公子当即向杨潮深鞠一躬:“多谢兄台相助。”
接着周公子向书童伸手:“银子!”
书童赶忙拿来一个丝袋,比巴掌略大一些,鼓鼓囊囊的。
其实这时候杨潮叫住周公子,兵不是要银子的,他还没有那么着急。
不过给了杨潮也不客气的收下,手里掂量了一下。
五十两,差不了。
杨潮当即就收进了怀中,明代的衣服里面,有一个口袋,可以装东西。
然后杨潮笑着拉过周公子,帮他理了理衣服,再将洞箫给他别在身后。
“好了,现在可以上去了!”
此时不用周公子推门了,因为门已经打开了,出来了一个丫头。
柳如是请人非常讲究,虽然已经亲自说了,但还是要派个人下来请的。
丫头见到周公子,轻轻屈膝道福:“见过周公子。”
周公子也还礼,可是神色十分急迫,奈何丫头喋喋不休。
“周公子真是大才。几行字就让柳姑娘改了心志。”
“不过周公子,那信可是我转交上去的,你可得给赏钱。”
周公子突然停住,踌躇起来:“大才、几行字、信……”
神色从刚才的兴奋,慢慢变得黯然,最后仿佛无神一般。
他突然看了杨潮一眼,眼神中满是哀怨。
“姑娘,劳烦告诉柳姑娘,在下惭愧之至。后会有期!”
周公子说了一句,竟然转身慢慢走了。
丫头在后面满面惊诧,连忙疾呼:“周公子,周公子,我不要赏钱了!”
杨潮倒是一愣,这个痴情公子的举动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他能在媚香楼门前一站数天,大门现在打开了,他只需要一步,踏进去就能见到柳如是,可是竟然在此时转身,倒是让他刮目相看。
不过刮目相看归刮目相看,但是拿他的钱杨潮却没有丝毫愧疚,反正自己已经帮了他,是他自己不想进去,这就怪不得杨潮了,为了让柳如是答应见他,杨潮自认为自己也是绞尽脑汁,自己当年追班花都没费这么大劲。
“杨兄,杨兄!”
胡全这时一副痴呆样,粗短的脖子费力的抬着,直愣愣瞅着二楼,兴奋的叫着杨潮。
他没想到杨潮真的让周公子见到了柳如是,而且不止如此,柳如是还邀请周公子上去。
不过此时他已经暂时忘记了惊奇,因为他也看到了柳如是,不由得兴奋的喊着,想让杨潮也来看一看这个人气极高的名妓。
叫了两声却发现杨潮没有应他,回头一看才发现事情好像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杨兄,他怎么走了?”
胡全说的是周公子,他这时候才发现,周公子走了,已经走到了十几步外。
杨潮摇头,他也不完全清楚,大概的原因倒是能猜到,就是那个周公子不愿意以这种方式去见柳如是罢了。
应该是出自于雏儿的所谓自尊,要是一个花场老手,才不会管过程,他们要的只有结果。
反而是这种没什么经验的家伙,往往心里的想法多,都希望凭借自己的本事获得美人的芳心,所以当他发现自己竟然是靠别人的本事见到佳人,等于欺骗,顿时就觉得这是对自己,也是对心中的美人的亵渎,于是坚决不肯去见了。
在杨潮看来,这不过是种傻气,不过是迂腐,等真正成熟了,就不在乎了。
“公子,洞箫!”
龟公的声音响起,一脸焦急。
杨潮这才反应过来,媚香楼里的洞箫可给周公子拿走了,赶忙追了过去。
连追了十来步,才终于追到一副失魂落魄,满是羞愧和悔恨的周公子,从周公子后腰一把把洞箫拔出来,接着赶回来。
龟公也追了出来,如果洞箫被人拿走了,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媚香楼里就没有便宜的东西,到时候自己得脱一层皮。
杨潮抱歉的把洞箫还给龟公。
然后又给了龟公一点银子:“多谢狎司。”
给的银子,正是书童给的那几块银子,明显看到狎司满意的笑了,借了一只洞箫而已,就能赚一钱多银子,这样的好运气可不常见,而且洞箫也还回来了,这个忙帮的太值了。
“走吧,胡兄!”
还了箫,杨潮看到胡全呆呆的站在楼下,喊了一声,也不由的抬头看了看。
突然看到两个娇滴滴的大美女,正一脸惊讶的看着自己,六目相对之时,杨潮突然有些尴尬起来,竟然被发现了,看来自己暴露了,不知道两个姑娘会不会介意。
尴尬的对她们笑了笑,然后拉着胡全慢慢走了。
第七节被戏耍
香雪看到杨潮和胡全也走了,顿时感觉到莫名其妙,不让他们上去一个个巴望着上去,让他们上去,却一个个都走了。
香雪回去得给小姐一个交代,希望她家小姐不要责怪她。
只是回头前,香雪感觉正往回走的两个人,尤其是那个不断回头偷窥的胖子有些眼熟。
楼上,柳如是和李香君两人,都是冰雪聪明的女子,当即就明白过来。
尤其是柳如是,跟周公子相识多年,哪里会不清楚周公子的情况。
别说那两句小调周公子写不出来,就是洞箫,周公子也不会吹啊。
一切只能是刚才突然出现的那个小子搞的鬼了。
柳如是正想间李香君已经不住的呵呵笑了起来。
柳如是则是连连摇头苦笑。
“姐姐,你被戏耍了啊!”
李香君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柳如是虽然知道自己被戏耍了,但是也不气恼,反倒是好奇起来。
自己也自诩见惯了烟花场中的各种伎俩,那些吃女人饭,手段高明的白面郎君也不是没打过她的注意,可是他们的手段对她从来都不起作用。
可是这次竟然不知不觉间,着了对方的道儿了。
对方竟然通过箫声,勾动了自己心里的愁绪。
接着用了几句话,一下子刺入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对周公子的怜悯之心顿时压过了强忍的冷酷。
本来还以为这一切都是非常自然,可没想到却是完全被另一个人在暗中操纵着。
这个人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绝对是一个花丛老手,而且是其中的佼佼者。
自小就是青楼中人,柳如是对这些吃女人饭的白面郎君们,倒也不是多么的鄙视。
只是这人手段如此之高,绝对不会是一个默默无名的角色,难不成是哪个十分了解自己的好友在故意戏弄她。
柳如是不由问道:“不知道那位公子是何方高人?”
柳如是认定杨潮是南京花场中的某个高手。
李香君也奇怪,只是她确实不知道:“我以前没见过。”
“我知道了!”
突然旁边的香雪叫了一声。
“死丫头,你知道什么了,咋咋呼呼的。”
李香君不由责骂了一声。
香雪连忙低头,轻声说道:“我想起来他们是谁了。”
李香君道:“你认识那位公子?”
香雪点头道:“那就是个无赖!”
这下不仅柳如是,就是李香君都好奇起来。
李香君催促下,香雪把她知道的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
杨潮、胡全两人,还有附近街面不少身家一般的读书人,常常成群结队穿梭在秦淮河两岸的烟花柳巷,倒不是那种成天逛青楼的富家公子,只是一群喜欢秦淮金粉之气的书生。
他们常常一起在画舫外面吵嚷,或者就是悄悄溜进那个青楼想要一睹某个姑娘的芳容,放在后世就是一群青春期整天想着找女孩的坏学生。
但是在明代,却是十足的无赖。
这样的无赖,李香君、柳如是这样的人物自然是见不到的,就是香雪这样的名妓侍婢,都很少有机会接触到,顶多只是听说而已。
香雪之所以认出了杨潮和胡全,还是因为前些天花灯节的时候,他俩就在一群无赖中,往一些名妓的画舫上面挤,而杨潮还被挤下了水,差点就淹死了,被人救起来后都没气了。
当时媚香楼的画舫就在附近,香雪跟几个丫头站在船头看过热闹,因此见过杨潮和胡全的样子。
因为杨潮落水自然让人印象深刻,胡全则是一个在一旁惊慌失措,一个大呼小叫的喊着救人的胖子,一个蹦蹦跳跳的胖子也容易让人记住。
香雪一股脑说完,李香君和柳如是半天没说话。
李香君抬眼看去,只见柳如是阴沉着脸。
李香君正要说话,柳如是连忙厉声喝道:“不许说,也不许笑!”
柳如是没想到,自己竟然被这样一个无赖给戏耍,给逗弄了。
李香君理解柳如是的心情,硬是忍住没有发出笑声,可是心中实在是忍俊不禁。
只有香雪一点都没有察觉出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柳如是实在是受不了李香君心里明明在哈哈大笑,脸上却强装平静的表情,索性将她和她的丫头香雪都赶了出去。
将两人赶走后,柳如是很快就听到李香君银铃般的笑声,离开自己的房间后,她就忍不住了放肆的笑起来。
柳如是也是无奈,谁让自己出了这么一个大丑呢,没想到她柳如是平素交游广阔,三教九流的朋友数不胜数,多少才子名士都被自己折服,此时却被一个街面上的小无赖给戏耍了一番。
这事情如果传扬出去,恐怕所有的姐妹都得笑死了。
想到这里,柳如是不由心中懊恼。
此时看到那张自己刚刚看过的纸片,就放在桌子上面,当即抓在手里,就想一把撕掉,可是突然她停住了,竟然是有些不舍得。
纸上写的东西,虽然算不上是诗词,也不知是哪里不知名的民间小曲,可是字里行间透出一股至情至性的味道,确实很打动人心。
“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
柳如是又看了一遍,最终没有撕掉,反而小心的装进了自己的首饰盒里。
只是心中对被人戏耍这件事,还是耿耿于怀。
……
杨潮一点做错事的觉悟都没有。
自己帮助一个痴情公子去见梦中情人,这是红娘的工作啊,怎么说都是做好事。
最多也只是自己收了点钱这样的区别,不过公子哥有钱,而自己缺钱,各取所需嘛。
杨潮回到家中,母亲才放下心来,一直担忧了一天,儿子病还没好完全,就出去这么长时间,不担心才不正常。
见到儿子平安的回来了,松了口气,又连忙张罗着给杨潮做饭。
父亲还没有回来,杨潮心中知道,家里的经济恐怕很不好,父亲不但天天很早出去很晚回来,母亲都接了许多针线活来补贴家用,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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