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闳跟着李铭泉进了书房,就见室内高轩宽大,窗明几净。两侧的条几上,青瓷方瓶插着不知名的香草。地上摆着两大桶,分明是窖藏的河冰。清香扑鼻,凉爽宜人,跟外面,完全是两个世界。小叶学士高坐在朱漆大案后面,案上远一点的地方,部里送来的公文堆积如山。叠的老高的文书后面,放着一盏冰镇梅子汤,两册唐人画的春宫图。
紫蕊身着月白的长裙,外边罩着一件藕荷色比甲,正在给自家少爷打扇。前几日,老叶尚书作主,将通房大丫头紫蕊姑娘正式填房,作了二少爷的第一位如夫人。可是紫蕊还是一天到晚跟着侍候,嘴上也是一口一个“少爷”,跟以前没有任何分别。碧萼少不得埋怨她,如今府里这么多丫头,你都作了少奶奶,还不歇着?紫蕊只是笑道,都习惯了,叫别人也不放心。可是今天紫蕊倒是有点后悔,让别人都去歇晌,自己留在这书房了。叶少爷拿着两册周公之礼的写真图,颜色生动,毫发毕现,一个劲在紫蕊眼前晃悠,弄的一贯端庄稳妥的紫蕊,也是面红耳赤。
这会子有人进来,叶祖珪好容易将春宫图放下,另外拿起一卷,却是这个胡闳今年在太学里做的策论,上边有李纲下的考语。李纲用朱笔,密密匝匝,点评了好几页纸。谆谆教诲、殷殷期望,不由人不感动。小叶心道:“李大人管着那么多事情,区区一个太学生就给写这老多,难道他一天到晚,不用吃饭、睡觉么?”面上颜色淡定,受了胡闳的三拜九叩大礼。
“胡闳,令尊一向可好?”小叶学士问道。
胡闳心道:“我爹快被你吓死了,能好得了吗?”嘴上恭敬作答:“承蒙恩师挂念,家父甚安。”
“你可有表字?”小叶问。
“学生尚无,还请恩师赐下。”胡闳答。其实胡海曾经给他起过一个胡子春的表字,胡闳一直嫌太土,不敢拿出来示人。
“嗯,闳休,你就叫闳休好了。你既已在太学呆了多年,典章制度,文函复奏,应该都是学过的了?”小叶问道。
“谢恩师字。好叫恩师得知,学生应的是明法科,恩师讲的这几目都是甲等。”胡闳又磕了个头,站起身才回答说。
“那好,你就在我府上住下。我既然作了你的师傅,再使你骄惰不恭,便是为师之过。每日将这些公文拿去,领上李铭泉和魏星这两个不成器的东西,逐篇归纳出条目,再用白纸拟出答复,贴在一边。待师傅得空的时候,参详定夺。晚间空闲,替我教导这两块料,好好读些圣贤之书。”小叶学士如是说。
由此,胡闳成了叶府文书兼教习,忙的日夜不闲。今年可是大考之年,刚开始,小胡完全没有时间温书,还有点担心九月的礼部试。后来一想,傻呀,礼部的主考,不就是自己这位恩师的大哥吗?于是更加屁颠儿屁颠儿,当牛做马,乐此不疲。
叶祖珪收了胡闳休作免费劳工,才想起那郸王爷多日不见。就找到黄经臣,问起赵焕行踪,二人咬着耳朵嘀咕了好一阵。回来后,小叶就去找老叶,打听今年秋闱大典的事儿。老叶讲,圣上已经颁旨下来,九月礼部试,老叶尚书任主考官。十一月的殿试,李纲主考,老叶副主考。小叶神秘兮兮道,不管什么考,只要见着“赵不平”的卷子,只管点他的头名。对我们叶家,是大有好处。叶祖洽听了虽然将信将疑,可是自己这个弟弟屡有惊人之举,也不由得他不上心记下。
经过小叶的辛勤耕耘,大丫头紫蕊,好象是有喜了。小叶学士正狂喜不已,就收到了徒弟岳飞的来信。原来胡海去说亲,要岳飞去给知府李卫作上门女婿。岳飞知道了,死活不依,自言身为岳氏子孙,怎能改入他门?气的舅舅姚黄在心里一个劲儿暗骂岳飞土包子、缺心眼儿。一会儿又自怨自怜,心道:怎的知府看上的不是我姚黄?别说改姓李,就是改姓狐狸,我也愿意啊!姚氏夫人倒是没有多少过激的反应,只叫岳飞具书,去问自己师父叶祖珪。
小叶一见此信,像被人踩了尾巴的小荷一样,一蹦老高,叫道,好你个李卫,连岳飞你也敢逼着改姓啊?这回我定要你的好看!
李卫在相州,借着办点儿什么差事,又召见了岳飞好几次,越看这后生越是顺眼。旁敲侧击问讯了几回,岳飞没得到师父回音,支支吾吾不肯答。李卫心道定是年轻人脸皮薄,不好意思,此事绝对十拿九稳。正美间,没等到姚家的答复,却等来了礼部尚书叶祖洽的亲笔信。
李卫是徽宗崇宁三年点的进士,那一年叶祖洽也是主考之一。李卫一见恩师来信,怎敢怠慢,拜了三拜,才敢拆开信封。展开一看,满头大汗。原来老叶尚书在信中引经据典、义正词严,将李知府好一顿申饬。直言岳飞忠勇孝悌,人才难得。你若有心将女儿嫁入岳家,自然可喜可贺。如若不然,就请赶紧靠边站,有的是人家上赶着要女婿。
李卫忙不迭将老恩师的信,拿给阎氏夫人观瞧。贤伉俪这下子大眼瞪小眼,全都没了脾气。李娃得知此事,倒是无可无不可。只要能嫁的飞哥哥,别的怎么着都行。也难得这位月月小姐,跟岳飞迄今为止,一句话都还没有说过,就这么死心塌地的。
第三十七章定亲事师父贺礼
“唔哩哇,唔哩哇”,岳飞就要娶媳妇儿啦!胡海这月老一通忙里忙外,韩京也跟着张罗,婚期就定在十月初八。 至九月上,制置使司衙门谕令下来,前番相州府比文论武,前十名皆录为“敢战士”。可自带马匹、兵刃,至真定府大帅帐前听用。第一名的岳飞,授从九品“承节郎”,第二名徐庆、第三名梁兴,授“承信郎”。岳飞、梁兴、汤怀、李显、王贵,马投涧剿匪有功,岳飞擢正九品“保义郎”,梁兴转“承节郎”,汤怀等三人,授“承信郎”。牛皋叙前番西酒寺击毙匪首“皇上”、“娘娘”以及“国舅”之功,补为“承信郎”。
岳飞兄弟几个,年不及弱冠,一下子都成了正经八百的禁军“小使臣”,而且论起武官的阶级,已经不低于师父马铁枪这个县团练,真可谓是前途无量。“汤阴八虎”,一下子出了七个郎官,忠义文武学堂这回真的是声名大振。四府八县,来相投者络绎不绝。其中不乏前番比武,因为做不得策论而被逐出场的人士。象张用、曹成、李宏、马友绍等人,皆颇有勇力。
那老些来卖地的还打发不完,又来了一大票要上学的,韩京彻底没了主张,烦的抓耳挠腮。直至九月下旬的一天,他的主心骨,当朝左卫将军、资政殿学士叶祖珪,带着魏星、李铭泉,七妹、幼萍,大驾光临汤阴。李卫、胡海、庄统等人,早早跑到韩京府上迎候。就连远在真定的刘知院,也派出帅府虞侯李玉心,来叙旧情。
亲朋故旧相见,望海楼再开酒宴。叶祖珪拉着岳飞的手说:“来,让师父看看,你这‘小丈夫’,有没有点儿大人样?”窘的岳飞脸涨的像块大红布。牛皋、汤怀等人哄笑不已,叶祖珪就叫小兄弟们都向岳飞敬酒。岳飞想起前番教训,却是坚决不肯再饮。周童、马铁枪等人高兴,会同安阳城诸位酒仙,将那透瓶香,放量豪饮。
待第二日酒醒,叶祖珪就交代韩京:“学堂这边,人数不要超过一百,以免遭人猜疑。年纪太大的,不易归心,最好不收为学员。徐庆、魏晨,我要带走。”
韩京说:“我想让王贵留下来帮我。”
叶祖珪道:“汤怀是独子,也留下吧。‘敢战士’么,再给找补上两个,也就是了。”
韩京说:“那就杜吉跟他那个兄弟杜言吧!这哥俩整天贴紧岳飞,一定愿意跟去。”
叶祖珪讲:“如此甚好。岳飞他们,也不用急着走。安心呆在周童身边,再学上一年。刘光世那边,我自会让那李虞侯,传话给他。这边田庄、佃客之事,你只需如此如此……”韩京早就对叶大哥说的任何话,都是深信不疑,此番更是欣然谨记。
第二日,小叶学士来到羑里城,考校大家的学业。还特意将武乾英唤来,问起诸般兄弟的契丹话和女真话,学的如何了。武乾英讲,一阶堂这些人,都能对付几句。岳飞、岳翻、牛皋,说的最好。叶祖珪笑道,如此便可以了。
晚间,叶祖珪将岳飞独自唤到房中,交给他一包钢丝软甲,道:“你下月娶亲,为师尚在东南,就不能赶过来了。闻听李卫之女李娃,是个好女子,你要好生待她。这套甲留于你,算作为师的贺礼。别看此物黑不溜秋,可是泉州的船社,花重金从天竺购来。乃是用三万八千多个细如小米粒儿的缅铁圆环,穿缀而成,柔软坚韧。你可以把他穿在外袍或者外甲里面,都不会太显眼。为师要你答应,但凡出阵,一定要身着此甲,不可让与旁人!”
岳飞手捧软甲,想起师父对自己诸般宠溺,眼中几乎落下泪来,乃重重点头。(起点中文网首发2。/book/1170234。aspx)
叶祖珪双手把住岳飞肩头,紧盯他二目道:“朝廷与契丹开战在即。那个女真恐怕更加不是好相与的。你要记得为师的话,战场上刀枪无眼,你要好自为之,还要看顾这班兄弟。为师知你忠勇,但是为将之道,首先在于知进退,不可一味好胜逞强!无论面对何等颓势,都要留的有用之躯。须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岳飞垂涕拜服于地,凛然遵命。
小叶学士隔天,旋即带着徐庆、魏星、魏晨、武乾英、李铭泉,返回京城。肥庆见着半大老虎“小荷”,喜得“呵呵”直笑。全体人中,也只有他,敢于跳下场,与那“虎妞”摸爬滚打,“切磋”技艺。从来不敢靠近“小荷”的“瘪三”魏星,酸溜溜对李铭泉讲,肥庆之所以跟大虫要好,是因为他们心智比较接近……
徐庆这个新晋的“承信郎”,在叶府高兴还没两天,就被师父叶祖珪,通过兵部右侍郎余深,塞进了兵部考功司,做了个莫名其妙的“署理文字”。这下子可把肥庆害惨啦,天天到兵部点卯,磕头作揖不说,繁琐枯燥的军法律令,浩如烟海的履历年资、恩田禄米、升调赏罚,一应杂事,统统堆上案头。肥庆新人,又不会偷奸耍滑,只能日夜钻研不息。粗大手指,快把自己的大脑袋挠出血来了。好在间或还可以跟“小荷”狠掐一阵,出身臭汗,方才没有郁闷至死。
善使大刀的魏晨更惨,给叶大老爷一脚踢给了阉党黑头子朱振。那张便条上的说辞,跟蔡攸过来倒贴儿子时的话如出一辙:孩子交给朱公公你了。除了不要给净了身进宫,别的您老就随便使唤。不几日,朱振传回小叶学士等待已久的消息,枢密使童贯,请叶侍郎亲赴杭州,有要事相商。正巧,曾思慎也过来讲,自己的宝贝妹妹曾思卿,似乎是一翅子,飞到现在泉州通判任上的舅父魏珏那里去了。老父亲曾布已经去了家信,还请叶祖珪这个做丈夫的,最好亲往找寻。于是叶祖珪请了太师照准,辞别家人,带着满肚子坏水的跟班魏星、李铭泉,大、小美人兼保镖七妹、幼萍、武乾英,扬帆南下,就要向着东南几路膏腴之地,狠狠下嘴咬去不提。
转眼到了十月初八,天上忽然飘落小雪花。正午刚过,李府送亲的花轿,吹吹打打,抬进了安阳城姚家的大门。
第三十八章闹洞房牛皋听床
花轿进门落地,爆竹响起,胡海的夫人上前掀开轿帘。岳飞身穿母亲手绣的大红吉服,披红戴花,更显得眉目英挺,面如敷粉,唇若涂丹。翻身跳下红马“大枣”,用一根红绳,牵着新妇李娃出来。 街坊四邻的小孩子们一拥而上,扑进轿里,嚷着“抢元宝,抢媳妇儿!”夺走了压轿底的三块黄色的圆石头。姚黄走过来,每块出了一百个大钱,赎回这三个“元宝”,恭恭敬敬供在案上。家里人又把大盘大盘的桂花糖、栗子糕搬出来摆好。这些小“强盗”们得了喜钱,才欢天喜地,去抢糖果吃了。
月月小姐凤冠霞披,顶着大红团花的盖头,亦步亦趋,跟着新郎官岳飞,过门槛,迈火盆,走鞍桥。一步一步,岳飞都小心低声提醒。月月觉得飞哥哥体贴,心中更添甜蜜。吉时已到,岳翻放了响箭,鼓乐齐鸣,小夫妻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姚氏,三拜月老胡海。姚氏眼见儿子娶亲,自然是百感交集。胡海刚刚得到儿子胡闳,礼部试高中的消息,老脸笑的开花,却也不是装出来的。不知底细的,还以为他对新郎岳飞,爱如亲生子一般。
待到夫妻对拜,共饮交杯,礼玩乐毕,已经到了掌灯时分。主婚人韩京扯着嗓子高叫了一声:“入洞房喽!”岳飞又牵着新媳妇儿,顶着漫天的瑞雪,一步三停,转弯抹角,走到后院新房。汤怀等一大帮子人,冲过来要进去闹腾。师傅马铁枪拿根马鞭子,堵在门口,统统给赶了出去。
马铁枪带好房门,嘱咐岳飞拴好,才放心回到前堂,与周童、李卫、姚太翁等人开怀痛饮。韩京特意叫了望海楼小孙掌柜,过来掌勺。席上牛羊喷香,美酒如流水般端将上来。觥筹交错,满院子都听见人声鼎沸,只是不见了牛皋这厮踪影。
其实不仅牛皋顾不上吃嘴,汤怀、李显、王贵、岳翻小哥几个,都趴在新房窗台底下,准备偷听。汤怀还舔破了一点儿窗户纸,往里偷看。李显站在后边,两手掐着汤怀的脖子,急着也要上前开眼。
就见室内,破天荒点了八支红色大腊,地上的炭火盆子挑的旺旺的,显得火热温馨。新娘子并手并脚,坐在床头。岳飞手里将一支斗笔倒持,上前跳开了盖头。新娘子月月眉目如画,眼波流动,红唇嫣然。飞哥一时,不由看的呆住了。
“乖乖,这新嫂嫂竟是庙里的菩萨……”窗外的汤怀刚刚嘟囔了半句,就被人扯到一边,李显的马脸,立即贴在窗纸上。就听屋里一个甜甜的女孩子声音道:“夫君,奴家,奴家还没吃饭呢……”
岳飞连忙牵着新娘衣袖,来到桌前坐定。桌上摆着四只白瓷大碗,一碗大枣,一碗栗子,一大海碗香喷喷的水盆羊肉,一碗荷包了四个鸡蛋的长寿面,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