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呼呼直喘,一道白沫子从嘴角挂了下来。老李下意识就抬起手,想替儿子把口水擦掉。李显却是不领情,一边起跳,一边一卜楞脑袋,要躲开老爹的大手。不成想这个动作让李富一把摸歪了,反而把口水抹的李显满脸都是。李显也不管,还是往前跳。李富就在后面追着,一只手抓着李显的胳膊,另一只手揪着自己的袖子,胡乱往儿子脸上抹。李显被搞得失去了平衡,脚下一个趔趄,“咣当”木桶也掉了,连带着李富差点跌倒。父子俩大眼瞪小眼,不知说什么好。
其实,早年李富也没想让儿子习武。练武吃苦不说,出身也算不上正途。李富还巴望着他以后能识文断字,最好是中个秀才什么的,也好光耀门庭,所以给他起名叫作李显。没想到送到私塾念了二年,李显却是不怎么上心。平日里最爱跟在那些个打把势走江湖卖艺的后面,伸胳膊抡腿,学打拳。为这事儿,李富没少生气。直到七、八年前,发生了一件事,让李富改变了主意。
那是个十冬腊月天,李富被从陵川那边过来的一伙蟊贼给绑了票,半夜被用木棍打晕了倒扣在一个大水缸下面。等到家里人匆忙变卖了仅有的几亩水田,把他赎出来,李富被压在水缸沿儿底下的四个脚趾头,都被冻掉了。李富回到家,越想心里越憋屈的慌:“俺们李家几世的善人,从来不曾欺负别人,可是也不能这样叫人家随便欺负。”于是下定决心,同意李显弃文习武。听说过的话忘的精光。”
汤怀见两个老的也不搭理自己,还在那里自顾自,神神叨叨,不知嘟囔些什么,不由急了,窜过来一把抄起自己老爹面前的茶碗,一扬脖子喝了个精光,冲着汤二的耳朵喊道:“爹!李显的老爸来送粮食了,师父叫你们过去吃饭!”
汤二给他一嗓子,吓了一跳,兜头给了汤怀一巴掌,道:“你这个兔崽子,一点规矩也没有,你王叔还在这里。”一会儿又反映过来,说:“什么,李富兄弟来了?老王,走,我们赶快过去吧,一起再合计合计。”
王管家跟着汤二来到铁匠铺院子里,就看见大杨树底下摆着一张矮桌子,几个孩子坐着板凳,围着正准备吃饭。汤二的妹子汤月英五短身材,扎着条烧破了两个洞的围裙,站在堂屋门口招呼到:“王家兄弟也来了,屋里饭食铺排好了,快进来吃着。”
老王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身后有人说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敢问主人家,有没有我的饭吃?”
众人都回过头来看,只见一人身长玉立,迈步进来,不是县里叶大老爷是谁?后边还跟着两个人,一个看样子好像是车夫,另一个就是昨天被马铁枪扎穿了帽子的那个瘦高个差役齐长子。
老王、汤二急忙过来见礼,马铁枪和李富也从屋里迎出来。汤月英一听说这位是县大老爷,吓得掉头钻到灶间里不敢出来了。
叶祖珪跟众人点头,又走到矮桌子边上看了看,见是蒸的碎豆腐,大葱,一碗酱,一大笸箩贴饼子,脚底下搁着一桶清水,里边撂着一只葫芦瓢。叶祖珪看见岳飞,不知怎地,打心眼儿里就是喜欢,伸手在他脑袋上摸了摸,也不等几个孩子见礼,转身往屋里走。来到屋里一看,当面大桌子上排放的饭食跟外面差不多,只有中间多了一碗清水煮的菜汤,闻着味道是萝卜缨子;还有一碟子炒韭菜,一碟子拌黄瓜。叶祖珪也不客气,当中坐了,让众人都坐下,伸手拿过饼子就要咬。王管家赶快拦着,道:“老爷,这个不能吃。”
叶祖珪奇道:“这饼子不能吃,为什么?”
老王一着急,说话都结巴了:“这,这,这饼子能吃,是老爷不能吃。”
叶祖珪笑道:“你们昨天就吃了我一顿,怎么今天还要吃我?”
汤二赶紧圆场道:“大老爷,我们是说您是大老爷,金枝玉叶的,哪能吃这些个粗鄙的饭食?”
叶祖珪根本不理,冲外面喊道:“老武,我跟这几位说说话,你和那个谁,在外边跟孩子们一起吃吧。赶了半天的路,想来也饿了。”车夫老武应着,叶祖珪端过一碗萝卜缨子汤喝着,掰开饼子,夹上蒸豆腐,吃将起来。
要说这个豆腐渣和豆皮面,做熟了闻着香,吃到嘴里可是真叫粗剌。很多庄户人家都嫌它们扎嗓子。可是叶祖珪好像浑然不觉,吃的甚是津津有味。众人无法,各自也吃了些。外面老武好歹还吃了半个饼子,那个齐长子啃了两口就丢下,一个劲的喝凉水。那群孩子不管这么多,照例是紧着往嘴里扒拉。相反是徐庆细嚼慢咽,吃相相当的斯文。
等到别人都吃差不多了,岳飞又让了让老武两个,他们都说饱了,就对徐庆点了点头。徐庆一见,“呵呵”笑了,猛然张开血盆大口,一眨眼的工夫,象变魔术一样,桌上剩下的吃食全部不见了,一股脑扔进了他的大肚子。叶祖珪在屋里,正巧抬头看见徐庆打扫战场,不由的笑道:“真是条好牛犊子!”说得大家都笑了。
叶祖珪看看众人都吃的差不多,就说:“撤了吧。”马铁枪就唤自己浑家,汤月英换了件干净衣裳,出来把桌子上家什收了。叶祖珪清了清嗓子,开言道:“不瞒几位说,我早就有心在这汤阴县里,开设一所文武学堂。本县当然自任山长,招收一些良家子弟,聘请高人贤士教导,为国家选育良才,将来也好造福黎民百姓。外面这几个孩子我看中了,就算是首批要收的学员。”
下首坐着的李富,自从知道来的是汤阴县大堂,大夏天惊的手脚冰凉,头上一直在冒虚汗。这也难怪,在此之前,李富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县里的都头,还是个副的。可是这回事关儿子的前程,也不得不壮着胆子问道:“叶,叶大老爷,小子若是能进了县学,自然是光宗耀祖。只是,只是,”
叶祖珪这才注意到他,看了看不认识,就问:“这位是?”
汤二答道:“这是外面李显那孩子的父亲,李富。”
叶祖珪拱手道:“原来是李先生,久仰久仰。”弄得李富一阵的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第十三章 贵不可言
叶祖珪问:“李先生有什么为难,可是担心我教的不好,耽误了贵公子前程?”
李富一听这话,翻身“扑通”就跪下了,口里直说:“大老爷,哪里话,怎么敢,”
叶祖珪伸手去拉他,王管家借这个机会,替他问道:“大老爷,我想李富兄弟是想知道,这县学的学费,这个,我们小门小户的,这个,就怕……”
叶祖珪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笑道:“忘了告诉你们,学堂如果以后有别的学员,以后再算。至于屋里这几个孩子,算作我的入室弟子,费用全免,吃穿全包,另外一人每月给钱一贯,贴补家用。”
一听这几句话,下边几个人不由得面面相觑。汤二大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马铁枪喃喃的道:“这如何使得?”王管家背后狠狠扽了一把马铁枪的衣襟,翻身跪倒,朝着叶祖珪捺头便拜。一直跪在地上的李富叫到:“菩萨开眼,青天大老爷,”开头已经是语带哽咽,后来干脆泣不成声。刚刚进屋来的汤月英,不知何事,也跟着跪下了。
叶祖珪接着说:“马师傅多年教导有方,我要请你做学堂的枪棒教头,每月开饷两贯。”
见马铁枪也要磕头,叶祖珪不耐烦道:“得了,得了,都起来。我又不是收你们几个老头子为徒,你们磕的这么带劲干什么?”
王管家擦了擦眼角,起身说:“大老爷说得是,还是叫他们几个孩子进来,磕头拜师才是正理。”
马铁枪就唤道:“飞儿,叫你们师兄弟都进来。”
不一会儿,岳飞领着汤怀、李显、王贵、马义进来,向屋里众人行礼。徐庆傻呵呵站在门口,往屋里瞅。王管家对着他们说:“县里叶大老爷,你们都识的了。大老爷是海里龙王爷派来的,天上文曲星下界,诸葛孔明投生。今日里观音菩萨显灵,”说着朝天拱了拱手,“太上老君保佑,叶大老爷要收你们几个人作徒弟,祖宗都跟着光彩。还不快过来磕头!”
叶祖珪心里道:“老王从哪里学来这些乱七八糟的说辞?这等口才不去茶楼里说书,还真是浪费人才。”
汤怀问马铁枪道:“又拜了叶大老爷为师?那师父你不教我们啦?”
叶祖珪马上道:“马师傅还教习你们枪棒。你们几个读过书没有?”
汤二道:“显儿和小贵子念过一两年私塾,飞儿是他娘在自己家里教导,倒是比他们两个识的字都多。是不是,显儿?”
汤怀抢着说:“那当然了,师兄什么字都认的,连关老爷大刀上的字都认得。”
叶祖珪问道:“岳飞,你都读过什么书?”
“《礼记》、《论语》、《孟子》、《孙子兵法》,《二十四孝经》,还有《春秋公羊传》,都读过一些。”岳飞答道。
叶祖珪奇道:“你家里有这些书?”
岳飞回答:“除了托王叔叔借过几部《太史公书》,其它都是母亲口述,飞儿记下的。”
“真是一位奇女子。”叶祖珪心里赞叹,接着说:“随便背一段来听听。”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岳飞略一思忖,挺直身子,倒背双手,将屈原一篇《离骚》,原原本本诵出。吟到“长太息以掩泣兮,哀民生之多艰”,以及“路慢慢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等句,都是一字一顿,神情坚毅。
叶祖珪起身正色道:“有母若此,实乃尔之幸甚。我当亲往拜见。”
岳飞躬身拜谢。
门外的徐庆见没有自己什么事,就想着回去打他的锄头。刚要走,被叶祖珪看见了,叫到:“徐庆,如果你师父没意见,你以后也跟着我,就当书童吧!”
徐庆懵懵懂懂,转头看马铁枪。马铁枪一个劲的点头,还向他作手势。徐庆楞了半晌,终于弄明白师父的意思,就跪倒在地,“咚咚咚”给叶祖珪磕了三个响头。
那个齐长子喝了太多井水,凉了肚子,一会功夫已经跑了好几趟茅厕。这会子刚刚提上裤子出来,就听见叶大老爷最后一句话,再打量徐庆这身段,翻着白眼心里说:“有三百斤一个的书童吗?”
叶祖珪接着说:“这什么好,叶祖珪直接道:“马家嫂子,孩子们长个子的时候,吃上万万不能省了。这些钱放在这里,鸡蛋、鸭鹅只管买,尤其牛羊肉要多吃,天天要熬骨头汤给他们喝。”汤怀、徐庆、马义等几个人闻言,自然是喜的挤眉弄眼。
叶祖珪指着齐长子道:“若是村里买不到,就叫这个家伙骑上驴,每天从城里送来。”齐长子闻听此言,一张脸登时变成了苦瓜。
李富道:“有,有,河对面白塔子回回营里有的卖,我送来就行了,可不敢劳动这位差爷。”
齐长子见叶大老爷点头同意了,才勉强恢复了正常的相貌。
“汤二,”叶祖珪说,“你跟我去拜访姚氏夫人,其他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齐长子,你跟老武在这里等。”见众人应了,叶祖珪又说:“岳飞,前头带路。”
这时候庄户人家都在歇晌,村子里静悄悄的。三个人穿街过巷,往岳飞家走。叶祖珪就问:“飞儿,李显他们几个,书读的怎么样?”
“王贵识的字多些,能写家信了,还会打算盘。”岳飞说,“李显读还行,会写的字不多。马义还小,我教了他几百个字了,他倒是都记得。汤怀不肯学,认得的比马义还要少些。徐庆最糟糕,一个字不认识。”
叶祖珪说:“如此不行。这样子吧,以后你自己找时间到我那里。我家里大概有书一千多卷,你随便看。重点是《国策》,《吕氏春秋》,尤其李斯、吴子的文章要精研,不懂就问我。”岳飞闻言,不由深深望着这位,实际比自己还大不上十岁的叶大老爷,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暖感觉,慢慢蓄满了心头。
“由你教授王贵、李显,《论语》是必学的,然后是《大学》,《孟子》。《中庸》和《孝经》,先不要读。”叶祖珪头也不回,接着说,“再让王贵、李显教汤怀、徐庆、马义,《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谁学不会,不给饭吃。”岳飞点头表示记下了。
“到了。”汤二在前面喊道。叶祖珪一看,是巷子尽头一座整齐的小院,院门开着,沙土地明显刚扫过不久。听到声音,就从堂屋里出来一个妇人。高挑个子,头上发髻上罩着镶蓝边的手帕,身穿一套洗的发白的蓝布衣裙;皮肤白皙,长圆脸,柳眉细目,鼻梁挺直。虽然已非二八韶华,但是依然姿容秀丽,更显得举止端庄;布衣荆钗,依然是落落大方。眉眼与岳飞十分相似,定是那姚氏夫人无疑了。
在叶祖珪打量姚氏的同时,姚氏也在观察这位叶大老爷。自从昨夜听了儿子说的话,姚氏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位县大老爷请马铁枪他们喝酒,是冲着自己的儿子来的。今天一早汤二家的过来,说起叶大老爷要收岳飞几人为徒,汤二两口子又激动,又紧张,患得患失,弄得一宿没睡好。更证实了姚氏自己的想法。
“这是为什么呢?”姚氏心里琢磨,“难道这个姓叶的知道些什么?不可能。当年的事只有几人知道而已,不可能乱讲出去。加上后来被大水一冲,更是无从找来。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姚氏也理不出个头绪,心里有种想法,很想见见这位叶大老爷。方才汤二家的又跑过来,说大老爷已经来了村里,现在铁匠铺里叙话。姚氏估摸着儿子很可能领叶祖珪到家里来,就重新打扫了院子,换了一身衣裳等着。这会儿姚氏见来了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正面色温和的看着自己,心里道:“这县令好一个风姿俊朗的少年。可是还比不上那个人,儒雅风流。”微微低了头,万福道:“不知大老爷到此,民女岳姚氏迎接来迟,还望恕罪。”
叶祖珪拱手道:“冒昧了。”说着话,跟着汤二走进屋里。姚氏又要行大礼,叶祖珪道:“不必多礼。”分宾主落座,岳飞侍立在母亲身后。
汤二言道:“岳家嫂子,这位是县里叶大老爷。因为要收岳飞他们几个为徒,往后还要搬进城里去住。所以过来跟你说说。”
姚氏一双妙目,盯住叶祖珪,看了半晌,见他始终面带笑容,目光清澈,才微微一笑,开言问道:“民女听闻叶大老爷师出名门,学富五车,乃国家栋梁之材。如何降尊纡贵,看的上我们小户人家的孩儿?”
叶祖珪摇头道:“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