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昭仪应该已经察觉失策了吧!”齐朗笑道,话中也另有深意,所指其实是尹相,算是呼应她那句“醉翁之意不在酒。”
说着这样的话,齐朗倒是弄明白了,她方才的冷漠不满是针对谢纹而去的。
阳玄颢更喜欢尹韫欢,毕竟她是第一个走入他视线之中的女子,而且,才情出众,他自然无法不被吸引,甚至会不自觉用尹韫欢为标准来比较其他女子,其他后宫当然比不过,谢纹虽然显得与众不同,却无法让阳玄颢真心喜爱,尽管,现在,他很亲近这个略长于他的女子。
紫苏暂时软禁尹韫欢,除了想要警告尹相,也希望谢纹借此机会加识阳玄颢对她的好感,可是很明显,谢纹没有亲近皇帝的举动,这让紫苏无法不心生不满。
这么想着,齐朗感到自己心中正酝酿着一股莫名的情绪,谢清希望谢纹得到皇帝的宠爱,紫苏同样也在小心计算着后宫的平衡,其实他们都是在算计阳玄颢的感情。
反感!同时也无奈!
他们都是这样一步步走过来的!
年少时,与谢清交好之后,走进那个圈子,便发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感情其实早已被安排好了所有结局。
“其实我们已经够幸运的了!多少世家子弟只能在准备聘礼前才知道自己未来的伴侣是谁?”倩仪返回汜州后,谢清曾对他大发感慨,那时,他说服了父祖,向杜家正式下聘。
那是倩仪的第一封书信到京之后的三天,信是给紫苏的,但是,当天,紫苏与谢清密谈了许久。
是的,他们幸运,至少,他们有能力、有资格决定自己的伴侣,只要身份相当,只要触犯家族的利益,他们尚有机会与可心之人共渡一生,而无数世家子弟根本没有任何权力选择自己的归宿,即使是妾室,也早已被家族中用来结交一些寒门了。
齐朗涉入的时间比较晚,齐氏中落的家世也让他避开了世家的结亲,他不曾领受谢清的感慨,而且,那时候,他与紫苏早已有了默契,也得到默许,因此,他甚至有资格安慰谢清。
未曾开始,又何来结束?
齐朗有时想起自己与紫苏的感情,便产生这样的叹息,紫苏的年幼让他们的感情从未有机会正式开始,不像谢清与倩仪,早在倩仪回乡前,他们便是共认的一对,谢家未松口的原因是倩仪的身份,当倩仪有机会获得杜家嫡女的身份时,谢家乐意满足长孙难得的任性,也不介意未来的长孙媳以此为筹码,取得更显赫的正式身份。
他们不一样,紫苏的年幼与永宁王的战死,让他们无法再得到交往的默许,同样背负家族命运的两人也无法将感情放到重要的位置,只能一边计算着利益的得失,并一边将自己的一切都变为筹码。
自己计算自己的感情是一回事,计算别人的感情却是另一回事。
齐朗并不曾做过这样的事情,知道与看到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因此,此时此刻,他发现,自己竟有些怜悯自己的学生了。
尚且年少的皇帝可知道——他根本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力了!
皇帝,让天下俯首的位置,却也意味着占据那个位置的人从此便失去自己的意志,因为,他的任何想法都比不过“天下为重”这四个字。
也许这就是世祖皇帝临终时说道:“一切都交出了!从此,我可以随心所欲了!”的原因吧!
该如何评价至略的皇帝呢?至略皇权之重是各国之首,各国君主都羡慕至略帝王口出成旨的权力,即使是在战国时期,仅仅是名义上的至略共主的郑氏天子,也可以一言定国之兴亡,决人之生死,只要皇帝旨意已下,天下皆俯首!可是,同时,至略的皇帝也是最不自由的皇帝,他们的旨意可以被臣下封驳,所谓“不经鸾台凤阁何谓旨?”至略历朝都有审覆皇旨的部门,而且,所谓“帝王无私事”,吉萨女皇可以用私事为由庇护自己的情夫,但是,至略的皇帝永远无法保护自己的宠妃不被臣下弹劾,更无法禁止臣子对自己的后宫事务的关心——立后须经大朝会商议;稍稍宠爱某一个后宫便会引来无数的劝谏;皇后无子,朝臣担心国无嫡子,皇子相争不安;对哪个皇子稍稍关注了些,也会引来朝臣关于礼制的谏言!
陈观曾感叹,至略的皇帝是礼法制度的代表,因此皇帝也不能违背礼法的要求,一言一行皆要遵循礼制,合乎法度。
“景瀚,景瀚……”紫苏发现齐朗居然在自己面前走神,不由担心的轻声唤他,毕竟这会儿周围还有宫人随侍,他这样的举动会被弹劾失礼的。
“太后娘娘,臣告退。”齐朗回过神,不动声色地告退,让紫苏有些愕然,因为,很明显,他有话没说完。
“你先退下吧!现在是玩乐的时间,公务先放放吧!”决定晚上见面再说,紫苏也不再多说什么,打了个圆场便让他离开了。
齐朗转身离开,他知道,紫苏对他的关注,她的目光并没有转开,可是,方才的想法,他并不想对紫苏说,因此,他匆忙告退。
其实,夏承正也隐晦地对他表示过不满,能让那位向来沉默内敛的永宁王如此清楚地表达意见的,也只有紫苏的事情了,所以,齐朗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对紫苏的伤害有多大。正因如此,一直以来,他都小心地避开容易与当年的事情联系上的话题。
他要如何圆这个场呢?——齐朗为难地思索着,今晚,紫苏必会再问及此事的!
“齐相大人!”内侍所特有的尖细嗓音打断了齐朗的思路,让他不悦地望向出声之人,而眼前的内侍一身青衣,显然只是一个无品阶的小内侍,这样的宫人是没有资格与朝臣交往的,当下,齐朗的脸色晚冷了。
“奴才奉昭仪之命,请齐相晋见。”内侍也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显然也只是上命难违。
尹韫欢要见他?——这实在是出乎齐朗的意料。
昭仪是后宫三品之位,确实有召见朝臣的权力,但是,必须经宣政厅备案,很明显,尹韫欢没有走正当的途径,这个罪名不大不小,但是,对尚在自省中的待罪后宫而言,已经足够万劫不复了。
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齐朗道了一句:“带路!”
于他无伤,他何不看看这位才情非凡的昭仪想做什么呢?
那个内侍松了一口气,转身带路,小心翼翼地避开侍卫,也就没有发现齐朗对一个路过宫人悄悄打了一手势。
尹韫欢不能离开车驾,内侍将齐朗引到一驾马车旁,便行礼离开,与御驾中的其它马车不同,这驾马车并没有任何将饰,但车首旁有一位身着尚仪服侍的宫人垂手侍立。
“昭仪,齐相到了。”那名宫人恭敬地禀报。
“好的。”随着优雅的音色入耳,车窗也被推开,尹韫欢向齐朗点头致意。
齐朗躬身行礼,默然以对,他现在只需装不知道就可以了。
“齐相大人,我希望您能为我解眼前之困。”这句话是尹韫欢思考数天后的结果,眼下情形,祖父帮不了她,阳玄颢无意帮她,她只能自救了。
与她所设想的一样,齐朗稍露惊讶之色,随即便恢复了平静,淡漠若水的目光落在她的眼中,似乎想探究什么,却又似乎只是好奇,她不由握紧了拳,面上却维持着自若的神情。
“本相为何要帮您呢?”齐朗轻笑,不在意地说出她想要的问题。
第二十章 惊鸿照影(中)
找上齐朗是尹韫欢计算再三之后才做的决定。
在皇宫中,最基本的生存之道就是了解上位者的脾性,紫苏出身尊贵、大权在握,谈不上什么好恶,赏罚多付于宣政厅与内宫执事,可以说是很难亲近与讨好的,杀伐决断时,能进言的也有限,以宫人来说,叶原秋虽有掌印之职,却没有资格进言,宫务上,赵全的话倒是十言九依。本来,尹韫欢是希望赵全能帮自己一把的,可是,明白形势的赵全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得罪谢清?因此,对尹相的邀约,赵全委婉地推拒了。
朝臣能进言的就更少,毕竟这是后宫事务,有资格的若非顾命大臣,便只有皇上的太傅了——尹相要避嫌,谢清不落井下石已是万幸,王家也是如此,方允韶从来是不关己事不开口,唯一与后宫利益不搭边的只有齐朗。
更何况,皇宫哪有什么秘密,即使赵全能管住宫廷的消息不外泄,也无法阻止宫人间的私语,尹韫欢也听过一些,而她的祖父也曾隐晦地确认那些传言的真实性,阳玄颢也曾在无意中与她说过,齐朗可以左右太后的心意。
想了又想,尹韫欢还是决定冒险寻求齐朗的帮助。
尹韫欢并不贪心,也很有自知之明,她很清楚,即使自己的家世已经很显赫了,但是,在世族、在宗室眼中,尹氏是寒族这一点就足以让她与后位绝缘了,她清楚,尹朔同样清楚。
不过,后位是一回事,皇帝的宠爱是另一回事,从一开始,尹朔就没有指望过自己的孙女能够成为皇后,他只希望尹韫欢可以得到皇帝的宠爱,毕竟她已经入宫,只有皇帝的恩宠才是她活下去的保证,这是后宫妃嫔的宿命,另外,这也是保住家族的希望所在。
尹韫欢当然也知道,齐朗与紫苏都只是将自己的祖父当作挡箭牌,这是尹朔亲口告诉她的。这种情况下,要齐朗帮自己,虽然还谈不上与虎谋皮,但是也差不了多少。
齐朗没有立刻拒绝,显然是心情尚好,想听听她怎么说,却未必真是有这样的打算。
“齐相,您认为本宫可以参与后位的争夺吗?”尹韫欢关上车窗,轻声叹息,这是最简单的理由,也是她最容易付出的代价。
“尹昭仪,谁会买属于自己的东西呢?”齐朗摇头,后位不可能是她的,她这个理由太差劲了,让他有些怀疑尹韫欢是否真的有才华了。
尹韫欢暗暗叹了口气,明白自己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齐朗怎么可能算计不过她?
这样一来,尹韫欢发现自己原来想的理由都派不上用场了。
“尹昭仪尚是待罪之身,臣虽有顾命之责,也须避嫌,臣请告退了!”等了片刻,齐朗便不耐了,他本来就不想介入后宫的事情,这次来,也是想评估一下这个才女的能耐,可是,他不得不承认,他很失望。
听到齐朗的这句话,尹韫欢更急了,想阻止,偏偏又没有想到更好的筹码,便是阻止齐朗离开,也是无益于事。
该说是急有急智,尹韫欢倒真是灵光一闪,匆忙出声:“齐相,您与谢相最关注的并非皇后之位吧?”
齐朗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抹惊讶之色,心道:“看来她倒确是很聪明。”
“不知尹昭仪有何见教?”心中这样想着,口中却很淡漠地问道。
“齐相,本宫可以保证,皇长子不会由本宫所出。”咬牙道出唯一的筹码,尹韫欢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
以目前来说,后宫中,最得宠的是尹韫欢,若是她生下皇长子,倒确实是储位的有力竞争者,这一点确实让齐朗有些心动了。
这样想着,齐朗没有回答她,淡淡一笑,便离开了。
“昭仪,齐相已经走了。”尚仪看到这一幕,出声提醒主子,却半天没有得到回应,不禁担心地打开车门,只看见尹韫欢一脸疲惫地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昭仪……?”尚仪更担心了。
“何尚仪,你认为齐相同意了吗?”尹韫欢轻轻地问道。
何尚仪愣了一下,上车扶起主子,忐忑地回答:“奴婢哪里懂这些啊!”她是真的没看懂齐朗的意思,这让她有些汗颜,要知道,她在宫中已经待了几十年,竟然看不出一个二十多岁的人的决定。
“若是那么容易就被人看懂,他如何能坐稳宰辅的位置?”尹韫欢笑着睁眼,安慰自己的尚仪,只是明媚的笑容也难掩其中的苦涩。
“主子,值得吗?”何尚仪想到她方才的条件,也有些不安。
“值得?”尹韫欢苦笑,“现在还谈得上值不值得吗?”
她有得选吗?
她已经被软禁十多天了,阳玄颢不曾过问她的状况,紫苏也没有其它旨意,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尹韫欢感到恐惧,寒意已经透入骨髓之中,她很清楚,再拖上些日子,她之于阳玄颢就再无任何特殊意义了,毕竟,他本也只是喜欢她而已。
这才是太后的用意吧!
只要想到这一点,尹韫欢就忍不住颤抖。
杀人不见血吗?
她不能不想到入宫前,家中延请的老尚宫语重心地教诲:“在宫中最可怕的不是刑罚,而是不见血的处置,太后娘娘更是擅长此道。”
是啊!何必见血呢?人都是同情弱者的,这种看似宽容的处置才会真的毁掉一个人!
尹韫欢再次打了个冷战,何尚仪这才发现,她的主子竟是满身冷汗,手足冰冷,不由大惊。
“昭仪,您怎么了?”这样恐怕会生病的。
不出何尚仪所料,当天晚上,尹韫欢就发起了高烧,慌得服侍的宫人连忙请御医,但是,行宫中的御医并不多,又都是老得成精的人,哪里敢去给一个待罪的宫妃请脉,推了半天,一个厚道人才说:“若是平常倒也无妨,现在要去昭仪请脉,没有太后的谕旨,只怕没人敢去。”
这是实话,“笼闭自省”,除了本来服侍的宫人,是不允许见任何人的,齐朗是顾命大臣,皇帝的事情,无论巨细皆可过问,可以不在此列,所以,他才会去见尹韫欢,御医却是没这个资格,也没这个胆量。
一语惊醒,宫人这才去禀告太后,赵全不在,叶原秋听到这个消息,皱了皱眉,吩咐旁边的一个宫女:“你领一个御医去请脉。”
也算尹韫欢有幸,若是赵全,此时不便请示紫苏,他必会淡淡地道一句:“等太后娘娘的旨意吧!”才不会去理这个事。
紫苏此时正在见齐朗,无论是赵全,还是叶原秋,都不会用尹韫欢的事情去打扰。
不过,此时此刻,紫苏与齐朗也正在谈论尹韫欢。事实上,齐朗坐下后,紫苏就提起他去见尹韫欢的事情,而且,眼中、话中充满了好奇的兴味,齐朗并不意外,却忍不住好笑。
“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他让宫人通知了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