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染亭邻近慈和宫,是紫苏归政后新建的一处景致,一年四季皆有特色,初春时节,绿叶未发,繁花尚无,只有几支报春花临风而立,分外引人心动。
景非佳景,紫苏请倩仪也不是真为赏花,主要是借此表示对皇后的尊重,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因此,赵全过来奏事倒也没什么扫兴,相反,听了他的话,倩仪反而露出有倍感兴趣的笑容,紫苏没有看漏,却也只是一笑置之,直接问她:“你这位堂兄应是受人指使吧?”
倩仪笑道:“臣妾想,朝堂上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点!恐怕还是臣妾的夫君要平白担下这个罪名!”
紫苏好笑地摇头:“随阳还指派不动维侯的族人!”
“臣妾担心,能像太后您这么明白的人,朝堂上只怕屈指可数。”倩仪很委屈地回答。
“该明白的人明白还不够吗?”紫苏堵了她一句。
“太后娘娘,您认为该明白的人都明白吗?”倩仪毫不留情反问。
紫苏沉默不语,垂下眼帘,掩住所有神色。
“不说这些了!”不一会儿,紫苏抬眼看向倩仪,一脸的轻松笑意,“这些事留给那些该烦恼的人去烦恼!我们还是继续赏花吧!”
“太后……”
“皇后最喜欢哪一季的景致呢?”不理会倩仪的声音,紫苏转头与谢纹说话,倩仪也只作罢。
“赵全!”倩仪与皇后告退之后,紫苏没出天染亭便唤赵全。
“太后娘娘!”赵全近身回应。
“你的身体好些了吗?”紫苏关怀地询问,赵全连忙感激地道:“谢太后娘娘关心,奴才已无大碍!”
“那你就劳累一下,去请皇帝到慈和宫来!哀家想见见皇帝了!”紫苏起身向外走,同时吩咐赵全,平静的语气却让赵全与叶原秋同时感到其中的阴霾。
无论阳玄颢在做什么,听到赵全在殿外扬声请示:“太后娘娘思念皇上,请皇上到慈和宫一见。”之后,他除了立刻去慈和宫之外,别无选择。
紫苏在翊明殿等着皇帝,阳玄颢规规矩矩地给母亲行礼请安,脸色却并不好看。
“哀家听说今天的事了,皇帝很不好受吧?”紫苏等儿子坐下之后才缓缓地开口说道,阳玄颢诧异地看向母亲,这还是两年来,紫苏第一次对他言及政务。
紫苏并没有再往下说,只是淡淡地道:“皇帝有主见是好事,但是,兼听众议也不是坏事,皇帝不要因为臣下的意见与自己相左便不舒服,能听到不一样的声音于上位者而言,是最大的幸事,皇帝也不例外。皇帝这样想,心情应该会好些。”
“朕谢母后教诲!”阳玄颢这才神色稍霁,母子说了一会儿体己话,又一起用了午膳,阳玄颢才向母亲告罪离开。
紫苏再没有提这件事,叶原秋却有些忐忑不安,她看得出皇帝眼中的不以为然,自然知道,皇帝并不如太后所希望的那样接受谏言,她看得出,最了解皇帝的紫苏会不清楚吗?她觉得事情正向不好的方向发展,不是指他们母子的关系,而是指千里之外那场战事。
紫苏近来的沉静态度似乎也在印证她的想法,这让她更不安。
她出生在燕州,听说太多周扬铁骑的可怕,尽管已经没有亲人,她仍然无法不为家乡担心,那是生她育她的故土啊!
五天后,赵全禀报紫苏,阳玄颢下旨,调关中大营都督梁永恩为征讨指挥使,全权负责与周扬的战事。
叶原秋差点失手将紫苏烫伤,因为当时,她正在奉茶给紫苏。
紫苏没有接自己要的茶,正在抄写佛教的她狠狠地扔下笔,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拉开殿门,迎着微寒的风站着,一脸的冷漠,吓坏了服侍的宫人,所有人又担心她生病,又因为她的神色不敢上前劝说。
最后,赵全在众人眼色的压迫下,硬着头皮走近紫苏,正要开口,就听到紫苏轻微的喃语,那从牙缝间挤出的话语是:“他居然敢用梁永恩!”
梁永恩是个很特别的人物,出身世代将门,又是从军监院学成的将领,对军务的见解卓越不凡,更做得一手好文章,因此,在军中的官途一帆顺,但是,他在军功方面却是毫无建数,无论是北疆,还是南疆,他都是领着大将军的好评离开的,却没有一次打仗的经历,永宁王与湘王对他的看法一致:“治军良才,切勿领军!”因此,最终,他担任关中大营都督,成绩十分漂亮。
这不是什么秘密,梁永恩自己也清楚,也没有怨言,因此,这道圣旨把他吓坏了,他确确实实不敢接,上奏拒绝,换来阳玄颢的训斥,他也只能接下。
阳玄颢对梁永恩的才能也不是不清楚,但是,除了梁永恩,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将领了,因为,元宁只有关中大营没有战备重任,调任将领没那么麻烦,他需要一个人来继续作战,或者说,他只是想借此表明自己的决心,向永宁王,向所有人。
阳玄颢顺遂的人生让他过于轻率地做了这个决定,这绝对是个错误,也许并不是致命的,但是,对于很多人,这个错误是关键的。
为这个消息惊愕、担忧的不仅是紫苏,有些人已经开始为胡兴岭外的二十万大军哀悼了,也有一些人开始为收拾这盘残局而操心。
“叶尚宫,宣永宁王妃进宫!”没有让赵全开口,紫苏自己离开风口,同时下了命令。
第三章 上有弦歌声(下)
紫苏的身体并没有那么好,倩容晋见时便发觉她的脸色隐隐发黄,间或还有些许疲惫之色,第二天,慈和宫便传出太后抱恙的消息,朝廷内外又是一番震动,这仿佛预示着接下来,不好的消息将接踵而至。
紫苏病了,皇后自然是衣不解带地在慈和宫服侍,阳玄颢对母亲素来孝顺,除了那段时间的回避之外,朝夕定省从未缺过,但凡母亲稍感不适,他都会陪在左右,这次也不例外,除了处理政务之外,他都在慈和宫陪紫苏休养。
军政大事在慈和宫是无人提的,紫苏不提,皇帝不说,后妃不干政,慈和宫上下便仿佛无人知晓战事变化一般沉默着。
叶原秋有几次几乎要忍不住,都被赵全拦了下来,他只在第一次对她说:“叶原秋,太后娘娘心意已决的时候,便是顺者昌,逆者亡!”之后只需一个眼色,一个手势便让她再不敢轻动,再如何善良,她终究是自私的。
胡兴岭外的战况已是惨烈,面对众志成城的周扬守军,梁永恩选择了固守,亦无其它选择了,北疆大军沿着胡兴岭一线驻防,却是一兵一卒不准驰援怀庆前线,永宁王的军令之下,纵是骨肉至亲也不敢妄动,只能看着那二十万大军孤军奋战。
纳兰永对永宁王说:“梁将军虽然不善战法,但是贵在有自知之明。如今怀庆城在我军手中,但如楔子一般扎在周扬边防之中,只要守住,便立于不败之地,况且,周扬联军如今虽然是同心协力,但是,毕竟派系重多,久必生变。梁将军此举确是上策。”
夏承正对此摇头:“亦同,你并不了解陛下!若是本王或者康大将军领军,都可以将此局面维持足够长的时间,但是,梁永恩是无法在陛下的旨意面前坚持一个月的!”
“属下以为,陛下并不是将从中御之人!”纳兰永愕然,他入永宁王幕府以来,北疆军务尽由永宁王决断,除了每月一奏上报朝廷之外,并不曾见阳玄颢有旨意干涉军务。
“那是本王坐镇的缘故!”夏承正摇头叹息,“亦同,陛下终究……”
“所以,殿下才命北疆大军严阵以待!”纳兰永这才明白他为何做出那般令他费解的安排,“只是,如此一来,那二十万大军岂非……”再如何那也是二十万人的生死,不只是战报上的一个数字。
夏承正默然。
注定了!
梁永恩与那二十万人在这一局中已注定是弃子了!
“丢卒保车!”平南大将军行营,康焓接到朝廷邸报之后,便对康绪冷笑着感慨,“只是陛下的一个决定……”
“兄长!”康绪打断他的话,“北疆有永宁王坐镇,无论如何也不会动摇根本的!你何必操心!眼下的事情还不够多吗?”他担心兄长说出不敬之辞,祸从口出。
“你的想法怎么样?”收摄心神,康焓专注于案前的地图。
“速战速决方可!三天不能成功必须收兵!朝廷没有能力两面开战。”康绪言简意赅地说明,“其实,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若是可能,此时还是避战为上。”
“避战?”康焓摇头,“阿绪,你可知南北边防有何不同?”
康绪迷茫地摇头,听康焓缓缓道来,为他解释:“易州是夏氏的根基所在,燕州军民一体,古曼与周扬从不曾讨到半点便宜,因此,北疆边防虽然压力甚大,但是,双方都极为克制,可以说,真正的大战是很难出现的;南疆本就不是朝廷最在意的地方,但是,因为兆闽的强大与活跃,这里从来就不安全,‘钦治之难’至今,南疆的战略主权都不在我们手中。”
“也就是说,我们非战不可?”康绪对这些不是很懂,但是,他的意思还是明白的。
“是的!”康焓目光闪动,冷冽之色一展无遗,“避战只会让兆闽得利,我们在南疆其实毫无优势可言,战与不战皆不自由!”
“可是,金桥堡并非……”康绪仍有异议。
康焓从地图上收回目光,对康绪一字一句地道:“当年湘王殿下有一句话——北疆争的不是一城一地,南疆争的不是一兵一将。永宁王殿下可以不在乎地撤军百里,争取主动,南疆却不行,只能寸土必争……”顿了顿,“金桥堡的确不是兵家要地,但是,南疆地形回旋余地太小,失去金桥堡,我们便再无力威胁澜沧江了!”
手握成拳头重重地砸在地图上,“就是这儿!兆闽想拔钉子,我们就从这儿反击!”康焓一声令下,平南大将军府的幕僚开始谋算,军令如雪片般传下。
这是康焓督镇南疆以来,第一次与兆闽正面交锋。
尽管康焓说得慷慨激昂,康绪心中仍存颖虑,只是,当着幕府众人的面不便明言,直到夜间两人独处时,他才再次提及此事。
正在翻看文书的康焓苦笑:“你就是太细致了,这些事何必知道手得那么清楚。”
“你并不是好战喜功之人,也从不赞出兵用奇,可是这次明显两样都占了!”康绪对军务不熟,对这个兄长倒是十分了解,说得很肯定。
康焓沉吟了一会儿,才道:“因为现在需要一场胜利。”
康绪没有想到这个答案,不由发了一会儿呆才反应过来:“朝中有密旨?”
“怎么可能?”康焓讶然失笑,“我们的皇帝陛下似乎并没有想到这些?”
“难道是你自作主张?”康绪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边防大将最忌擅开衅端,自圣清开始,至略的边关将领未得旨意即出击的,胜亦斩!元宁虽然给予大将很大的自由,却也不允许其擅自攻击他国军队。
康焓安抚了他一下,解释:“我自有分寸。”
说到这份上,康绪也问不下去了,只能作罢,却没不放心,第二天,他终问出口:“是有人给你出主意了?”
康焓没有回答,但是,沉默本身就是回答。
这是康焓一生用兵最险的一次,南疆大军置金桥堡的险境不顾,两万大军从陵山隘口偷袭澜沧江三大渡口,一举切断兆闽大军的供给线,将三万兆闽军围在澜沧江北岸的狭窄地带,危险不仅在于军力的对比,更在于,从一开始,为了掩饰战略意图,南疆所有军队都在原地驻防,那两万大军仅仅是康焓亲军与驻防南郡的卫军,战力根本谈不上精锐二字,可是,他们却承担着最艰巨的任务,不仅要围团住口袋里的三万大军,还要抵抗兆闽援军猛烈的攻击,为了争取时间,康焓要求他们必须坚持七天,七天的时间,让康焓动用海军水师,一举摧毁了兆闽在澜沧江两岸的要塞,兆闽苦心经营的澜沧江防线对元宁大军再无任何阻碍,而那两万大军生还的不及百人。
在这场棋局中,人命再次成为了弃子。
大胜、惨胜,至少是胜了!
南疆的胜利减轻了怀庆失守所带的冲击,与南疆那场“百不还一”的胜利相比,北疆的败并不太刺目,至少,梁永恩用自己与五百将士的性命换回了二十万大军的撤回,永宁王砺兵秣马,严阵以待,周扬大军虽挟胜,到底未敢轻进。
朝廷大臣自尹朔以降都松了一口气,阳玄颢却大发雷霆,甚至忘了正身处慈和宫,而非他自己的太政宫,紫苏仍未大安,倚在床上冷眼看着皇帝愤怒地拿手边的一切发泄,直到谢纹终于不安地开口:“皇上,母后娘娘病体未愈,皇上还是不要用朝堂上的事扰母后的清静吧!”
阳玄颢没来及开口,紫苏便出言赶人了:“皇上回太政宫吧!哀家受不起你的孝心!”
冷言一出,叶原秋就打了个激淋,赵全眼看着紫苏的神色不对,拦住要请罪的阳玄颢,边劝边拉地将带出殿:“皇上,您先回去定定神!”
阳玄颢到底没有回太政宫,而是直接就跪在紫苏的寝殿长宁殿前请罪,紫苏也是一时气急,毕竟心疼自己的骨肉,没多久就让叶原秋传谕:“朝廷正值多事之际,陛下为人君,岂可因孝道负天下?天下承平便是皇上的孝心了!哀家无事,皇上自去处置朝务吧!”
长宁殿在皇帝离开之后便静得可怕,随侍的后宫噤口不言,谢纹也只是垂手静立在一边,紫苏也不看她们,闭目沉思,直到赵全接到内官的禀报,走近床榻,低声道:“太后娘娘,皇上正在殿外请罪,请您示下!”
紫苏猛地睁开眼,冷冽的目光让赵全一惊,跟着就听到她轻扣榻边硬木的声音,心又是一跳。
“罢了!”半晌,紫苏淡淡地道,“叶尚宫,你去告诉皇帝,哀家无事,不必请罪了,国事为重,让他回去处理朝政吧!”于是叶原秋出去劝走了阳玄颢。
本以为这件事就此结束,叶原秋正松了一口气,就见赵全站在殿前飞檐之下,面上是高深莫测的神情,心下不由咯噔一下。
赵全却没有与她说话,只是轻轻颌首,便离开了,心腹宫女上前解释,说是太后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