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比较乐观的情况!”看了儿子一眼,紫苏再次轻叹。
“成佑皇帝不是轻易让出主动权的人,只怕古曼已经陈兵北疆了!”紫苏轻揉眉心,同样不好受。
“这……也是朕的错?”手握紧又松开,反复几次,阳玄颢总算镇定地说了一句话。
紫苏摇头,心下稍宽:“不是你的错!”
“母后……”
“这是臣下失职!你所受的教育从来都是正大光明的帝王之道,可揣摩人心,却不应行奇诡之事。未想到此节,不是你的错!”紫苏安慰儿子,说的却是事实。
阳玄颢报以微笑,但是脸色十分难看,即使他看出母亲并非虚言伪饰仍然笑得很不自在。
“……朕似乎总会将事情办得很糟糕……”
“阳玄颢!”紫苏变了脸色,正色以对,“难道事情出乎意料之后,你就毫无办法了?荒谬!没有计划是万无一失的!难道你的太傅没有告诉你吗?情况变化就想办法应对,你是元宁的皇帝,这是你的责任!”
“……是!”静静地看了母亲一会儿,阳玄颢眨了眨眼,抿唇应了一声。
紫苏暗暗皱眉,为儿子的态度担忧,却又不知该如何说才好,心中细细地斟酌措辞,明心轩一下子安静下来。
“陛下,永宁王殿下加急快报!”职司内侍焦急的声音划破竹轩内的寂静,仿佛一颗投下就会引来滔天巨浪的石头。
紫苏叹息,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肩,稳住他颤抖的身躯。
“你可以内疚,可以愤怒,唯独不可以因此恐惧!”
“身为天子,上惧天意,下惧民心,余者无所畏也!”
“现在,你去看看北疆到底如何了!皇帝!”
松开按在儿子肩上的手,紫苏退开一步,不再说话。
阳玄颢只觉肩上压着千钧之重,整个人完全动不了,紫苏只是看着他,既不催促,也不安抚。
明心轩外,奏报的内侍困惑地抬头,不知道为何轩内毫无动静,目光对上赵全,只见他轻轻摇头,示意不可妄动。
又等了一会儿,内侍正想着是否再次奏报时,吱哑一声,竹轩的门就拉开了,一身明黄的皇帝走出来,平静地取走他奉呈的奏匣,随后,转身又进去了。
门再次合上。
捧着那只奏匣,阳玄颢盯着封签看了许久,终于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划开封签,取出那份急报。
“永宁王臣承正叩问圣安。北疆骤起流言,言及和议,涉寒裕定三关之属,古曼遣使数问,臣无言以对,已见不豫,且臣获报,成佑帝已颁征召羽令至各部,故臣以大将军印暂闭伏胜、平嘉二关,各塞诸城皆行宵禁之令,北疆各营亦传战备令。臣恭请上意早决。”
永宁王亲笔所书,字迹飞舞,显然写得匆忙,没有任何修饰,只是说明情况,并要朝廷早作决定。
阳玄颢稍稍松了一口气,紫苏看过后却没那么乐观:“皇帝,十日之内,我们不给古曼一个交代,成佑皇帝必会出兵寒关,皇帝早下决断吧!”
夏承正的这份奏报并非密奏,虽然直送御前,但随后仍要备案,转议政厅,其中并无机密内容,不过,已经足以说明古曼的态度了。
这一天,谢清是没办法休息的,他的马车还没到府门,就被一名内侍追上,拿着信符转告皇上的口谕:“召议政大臣至钦明殿议事!”
这样的口谕让谢清心中立刻萌生一个念头:“古曼开战了!”
随即,他又将之否定了:“皇上只召了议政尹相与本相?”谢清示意御车的家人转向,同时随意地问了那名内侍一声。
“是!”内侍很谨慎,一个字都不多说。
谢清却松了一口气——若是北疆真的有变,就不会只召他们两人了!
到了钦明殿,梁应正殿门外,见到谢清,匆匆行了礼便道:“皇上吩咐了,您与尹相来了,不必通报,直接进去即可。”谢清颌首,便直接入殿。
刚进去谢清就被吓了一跳,迎面就是一座画屏,皇帝正站在画屏前,背对着门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稍稍镇定了一下心神,然后才躬身行礼道:“臣谢清奉旨晋见。”
阳玄颢连头都没转,直接就对他说:“书案上有奏报,谢相先看吧!坐!”
谢清又是一愣,却不敢耽搁,绕过画屏要去取皇帝说的奏报,这时才看清,画屏上分明是一幅地图,没有细看,他先取了奏报,飞快地浏览了一遍,哪里还顾得上坐。
奏报是两份,皆出自永宁王之手,其中一份还是密奏的式样,谢清先看了另一份,看完后对阳玄颢道:“陛下,臣下密奏按制不得轻示于他臣,臣不敢……”
“那是军情密报,你与尹相不看,朕向谁咨问?”阳玄颢说得平淡,谢清这才打开那份密奏。
前一份便是那份请朝廷早下决断的奏报,密奏说的差不多,但是,更多详细,谢清看了差点失声惊呼!
抬头张口欲言,谢清才想起身处钦明殿,硬是咽回了那声惊呼与所有的疑问,这时,殿门再次打开,尹朔也匆匆进来,阳玄颢又说一番相同意思的话,谢清走过去,将两份奏报递予尹朔,随后走到阳玄颢身后,与他一起细看地图。
那是至略与古曼的边界地图,地形标注的极细,各处关隘也一一标明,很明显是为了对应那份密奏特意取来的。
尹朔看了那份密奏同样心惊不已,仅仅是征召各部并不算大事,可是,永宁王的密奏上又详细说明了古曼实际的布置,也正是因此,他才下令关闭伏胜、平嘉两关——古曼各部平行而列,又有所侧重,重兵不在往常的燕、易两州,而在青州,与格桑高原相邻的青州虽有崇山峻岭之险,但是,由于青州番人居多,皆聚族合居,多在山林之中建土寨、竹楼,除了青州首府望城以外,并无城廓,也就没有可以据守的地点。
以民心所向而言,青州之中不乏心向古曼的族群,因为,古曼人与那些被至略朝廷称为依族的番人在血统、习惯上十分相近,甚至于他们拥有共同的远古神话传说。
对于元宁而言,伏胜关是西北重镇,是元宁威慑古曼的必需之地,一旦有失,元宁西境全线危急,安危皆受制于人,因此,明宗年间,尽管诸将不和,尽管对大将军赵同厌恶至极,在赵同退入伏胜关后,所有人都以最快的速度全力驰援,仅仅一个月,伏胜关内外,元宁将士死伤逾十万,更折损三员大将,德王妃上疏形容此战“几与钦治之镇南一役相等!”——钦治之难以镇南关的惨败为开始,那一战,镇南关中埋葬了元宁二十万将士,引魂烛火阻断祁江,江南几乎家家墨服——明宗杀赵同满门用的罪名不是战败,而是弃关——他在伏胜关之战最惨烈的时候逃往平嘉关,元宁士气为之一泄,伏胜关一度失守,德王因此战死。
“两位以为如何?”尹朔将奏章放回书案的同时,阳玄颢也出言询问两人的意见。
谢清沉吟不语,看向尹朔,尹朔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儿,才以无比慎重的语气开口:“陛下,臣想请问谢清,格桑高原诸部近境如何?”
谢清心中微讶,对尹朔的一针见血十分佩服,见此情况,尹朔还能准确分析原因,而不被表象所惑,的确不同一般。
第九章 谁能为此曲(下)
格桑高原以西便是格桑山脉,西方人又称其为利德尔山脉,是古代希昆语,意为接天的高山,圣清一朝,格桑山脉都是皇朝的西方边界,居于格桑高原的康族诸部向圣清称臣,接受皇朝的封敕,同时,圣朝的皇帝又将高原的军、政、教三权分离,设青原都督、格拉桑尔郡王与青宗教主三职,分而羁之,青原都督多由国人担当,圣清不少名将都曾任过此职,其中就有宁重,出身世勋阀门的宁重任职伊始,以恩抚为主,但是,三年后,诸部一再的叛乱让其恼羞成怒,下令“洗户”——屠杀叛乱部族的青壮男子,妇孺掠为奴隶,只留下年过六旬的老人——这是圣清开国大将制定的政策,那位被圣清尊为名将之首的男子在平叛中用剑对每个部族宣告:“要么恭顺朝廷,要么被灭绝!”
康人素来不驯,圣清一朝,康人的反抗从未停息,圣清末世时,格桑高原最先脱离中央的控制,可是,大正皇朝对待高原各部的政策与圣清毫无不同,甚至是变本加厉,元宁立国后,无暇西顾,高原归于古曼,但是,元宁允许康人在边境互市。可以说,格桑高原上的康人总是被压迫着,相比之下,圣清还算是最宽仁的一朝,圣清皇朝只要求要康人恭顺,赋税虽然严苛,但是,还在承受范围之内,征兵征丁也不是很频繁,只要不反抗朝廷,有时还会对顺从的部族厚加赏赐。
这种情况下,心怀至略的康人部族并不少,古曼一味强逼重压,康人心思有变亦非不可能。
这些外政厅倒是会有所了解,谢清对这些也知道得很清楚,但是,他并不愿顺着尹朔的意思说下去,稍一扬眉便道:“此事,当问陛下,或问兵部,臣不掌兵部,尹相问错了吧?倒是尹相,此事难道与您无关吗?”
尹朔知道他在落井下石,只是,他的确理亏在先,若是再于御前强辩,不仅无益,更会招来皇帝的不满,因此,他也不多说,直接跪下请罪,阳玄颢正想出言宽慰,却听到谢清又言道:“况且,此时言及格桑高原的境况岂非离题万里?我朝立国以来,对格桑高原采取的是恩抚结纳之策,从无尽快收回高原的打算!陛下,臣以为,永宁王殿下此奏也并非意在高原,朝廷更不应该因为古曼的举动轻易对北疆军务做出调整。”
谢清这一番连削带打,同时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不能说不高明,但是,阳玄颢没有说话,尹朔也不打算再沉默:“谢相此言虽有理,但是,臣以为,古曼此时舍东顾西,若说格桑高原无变,实在难以想像,而且,寒关等地虽是重镇,于我朝却非必争之地,格桑高原居高临下,对古曼的威慑远胜东部的关塞,若时机予我,岂可轻纵,再说,永宁王殿下并未表明态度,兵者国之大事,谢相岂能妄自揣度?”
谢清对此只是轻笑反驳:“尹相怎么说是妄自揣度?永宁王用兵持重不假,但是,殿下绝非拘泥成规之人,若当真有机可趁,殿下就不会封闭两关,只怕此时的密奏应是北疆大军出伏胜关的消息了!格桑高原的优势尹相知道,臣也知道,陛下更清楚,朝中不知道的屈指可数,但是,请教尹相,朝中对收复格桑高原有准备吗?对此时高原诸部的情况了解多少?尹相也说,兵者国之大事,您却如此偏意而断,是否又太儿戏了?”
“够了!”阳玄颢终于对两人的争辩起了厌恶之心,转过身,面对两人,冷冷地出言打断,“朕不想听两位太傅异议!也不想追究什么责任!”
“臣惶恐!”两人执礼如仪,同时答道。
“朕只问一个问题——战还是不战?”阳玄颢没有任何动作,语气冷冷的,却又平淡得连一分质问都没有,但是,皇帝的威严却随着他扫过两人的眼神一展无遗。
尹朔看向谢清,却见他也正看向自己,两人同时一愣,随即淡淡地一笑,尹朔抬头,执礼答道:“臣以为,此时不宜开战。”
“臣附议!”谢清紧跟着说。
“不战!?”阳玄颢有些玩味地重复这两个字。
尹朔想说什么,却又若有所思地闭了口,谢清只是低头,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
视线轻晃,游移地看了一圈,阳玄颢有些心在不焉地道:“如何不战?成佑皇帝意在何处,你们都不确定,让舅舅如何交涉?”
尹朔一时也没有好主意,谢清也是暗暗苦笑,他倒是有主意,只是,不便说啊!
见两位重臣都无言以对,阳玄颢只能摆手道:“你们退下吧!”
退出钦明殿,谢清便觉得全身酸软,暗道不好,见尹朔一言不发自行离开,他想了想,转身向两仪门的方向走去,交了官符,在内侍的引领下向慈和宫走去,到了慈和宫,却被告知,太后身子不爽,不见客。
“臣有要事,请公公代为禀告,臣一定要见太后娘娘!”
“这……谢相恕罪!赵公公吩咐了,谁来都不行!”
谢清皱眉:“赵总管呢?让他过来,本相与他说!”
“赵公公不在宫中……”
“叶尚宫呢?也不在吗?”
“……是……”
谢清盯着那个内侍看了一会儿,眉头紧锁,却觉得那人不似作伪,又抬头看了一下慈和宫前宫人,过了一会儿,他的眉头松开,和颜悦色地对那个内侍道:“既然如此,本相先告退了,请公公一定转告太后,本相来过!”
内侍也松了口气,连声道:“一定!谢相请放心!”
出了宫,坐上自家的车,谢清才笑着轻语了一声:“不见客?有意思!”
如谢清所想,紫苏并不在慈和宫。
方才在明心轩,对阳玄颢说了“十日”之限的话后,紫苏便想让儿子离开,召议政厅诸臣商议对策,可是,没等话出口,永宁王的密奏便到了。
看完密奏,阳玄颢反而没有方才那般的震惊不安了,只是疑惑不解,同时将密奏交给了母亲。
紫苏看了密奏却是半天没反应,过了一会儿,才将密奏交给皇帝,却没有任何表示,仍道:“皇帝先回去吧!召尹相与谢相商议一下,不要多召,这份是密奏,不宜太多人知道。”
阳玄颢出了明心轩命命宫人去追尹朔与谢清,到了钦明殿,转了两圈,才想到让人去取地图,还没开口,殿门就开了,紫苏带着赵全与叶原秋来了,还带着皇帝想要的那份地图。
地图挂起来,紫苏才开口:“皇帝没看懂永宁王的奏章吗?”
“朕是不明白,请母后指教。”
“伏胜关从建成就没有被攻陷过,古曼大军多少次败在伏胜关下,成佑皇帝不会想再试一次的!如此诡异的布局……”
“古曼自己有问题了!”阳玄颢反应过来。
“不会!”紫苏立刻否定了,“成佑皇帝的治世才华不亚于我朝的世祖皇帝,他用一个奴隶出身的吕真为相,古曼各部都没有异议,手腕可见一斑,更何况,他还将顺怀太子的嫡子奉为储君,古曼十部有四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