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朗没有理会他们的惊异,取出一份奉章,呈给紫苏,从容地道:“这是臣整理的户部与兵部的情况,请娘娘过目。”
与齐朗的奏章比起来,尹朔方才的话如同一杯清水,上面详细罗列了户部十年来核准的祖荫之地、湮消的民户的数目,以及兵源减少的情况,详尽的数字触目惊心,是齐朗一贯的风格,紫苏看了一下谢清,便明白这是他们二人的杰作了。
“那么,尹相是想限制祖荫之地的数目,是不是?”紫苏明知故问,心下却在暗忖齐朗与谢清是否想借此铲除部分世族,从齐朗列的名单上,紫苏不难看出,上面多是关中世族。
“先定关中,后征天下”——当年太祖皇帝便在平定关中之后,才征讨天下,称帝登基的。——紫苏现在便直觉地想到了这个策略,也明白了那两人的打算。
谢家与齐家都是南方世族,虽然在朝中势力庞大,可是,家产却并非在土地上,而是在运输、贸易上,因此,这些于他们多是无关痛痒,再加之,南方世族多是圣清皇朝的旧属后裔,元宁立国之初,对元宁不无轻视对立之心,故而一直是打击的对象,在这种情况下,一些家族早已放弃了引人注目的土地,只维持一定数量的祖荫之地,转而投资在商业上,并让弟子入仕为官,在关中平原,这却是罕见的。
尹朔点头:“是的,太后娘娘。必须定下规制,祖荫之地绝对不可再如此无节制地增长了,而且,臣也建议,对世族接收奴婢课以定税,并且要想办法收敛这股风气。”
“收敛?”紫苏皱眉,“总不能不让人家卖身为奴吧?”
“将奴婢列入贱籍,不得参加恩科,即使脱离,三代之内也不得参加。”谢清立刻就有办法,“尹相以为如何呢?”
尹朔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不由一怔,随即点头:“这个办法不错。”
紫苏却没应声,她与尹朔不同,看得出谢清一本正经的神色下,心中却是不屑地玩笑。
“列入贱籍不是随便的事,还要细细参详才好。”看出谢清并无诚意的不是只有紫苏,齐朗并不同意这种一刀切的办法,但又不能多说什么,只好就事论事。
“河务与海军都是早就提过,臣只是认为,必须尽早办,尤其是海军,臣想,是不是拨一笔专款,再设个正式的筹办府?”尹朔似乎也察觉到谢清话中有话,也急忙转开话题。
紫苏面无表情地听着,并没有发问,也没有评论,议政厅里一片寂静,阳玄颢不知母亲是何意,悄悄地对齐朗打了一个询问的手势,齐朗示意他稍安勿躁。
齐朗很情楚紫苏的心思,只要牵涉到军权,紫苏总是慎之又慎,而且海军又是新设的军队,承办的人必然要赋予重权,否则是没有用的,尹朔的提议并非不对,只是不该由他来说,说到底,紫苏不希望外人牵涉军务,可是尹朔是议政首臣,朝中之事,他都有发言权。
与此同时,谢清也暗暗皱眉,觉得尹朔有点急功进利了,这不是尹朔的风格。
“是应该设立一个筹办府了。”半晌,紫苏似乎想通了,笑着同意尹朔的意见,这让齐朗与谢清都是一惊。
“具体事宜还继续偏劳尹相吧!”紫苏继续让两人惊讶无比,将这桩事交给尹朔去办。
尹朔心喜不已,连忙上前,又呈上一份奏章:“臣拟了一个条陈,初步计划了一些,请太后娘娘过目。”
紫苏收下奏章,却没有看,只是淡淡地道:“哀家会看的,至于——豪强的问题,你与景瀚、随阳商量之后,再上奏本吧。”
“臣遵旨。”尹朔一惊,却连忙应声,因为紫苏将大权交付,他不免有些惊疑不定。
紫苏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又吩咐了一句,却不是对尹朔:“景瀚!随阳!河务的事就由你们两人操办吧!河务的事多,不要劳烦尹相了。”
“臣遵旨。”齐朗与谢清也躬身领命。
“没有别的事就退下吧。”紫苏摆手。
三个人同样满腹疑问地离开,尹朔找了一个机会,递了一个给赵全,随即便若无其事地与齐朗他们离开。
“母后娘娘,您为什么犹豫那么久才回答尹相啊?”阳玄颢有些不解,紫苏刚遣退宫人,他便迫不及待地问出口——这是属于他们母子的问答时间。
“因为哀家不相信他!将如此大的权力交到他手上,哀家更是不放心!”紫苏冷笑着打开尹朔方才呈上的奏章。
阳玄颢想了一会儿,才踌躇地问母亲:“母后娘娘不是说疑不用吗?那么,为什么又让尹相负责这些事呢?”
紫苏合上奏章,微笑着看向儿子,很温和地道:“这件事本就尹相提的,哀家若是应承了,就只能交给他办,这是朝廷惯例,否则对谁都不好。”
阳玄颢很快就相通了,尹朔提了这个相法,却交给别人去做,那么到时候,功过该如何算?因此,必须给尹朔做。
“可是,母后娘娘可以拒绝啊。”阳玄颢想深了一层。
“是的,但是,那的确是个好法子。”紫苏笑容依旧,“再说,尹相也的确是个爱惜下民的好官,钱交给他还不会有什么错失。”
阳玄颢点头,随即又问道:“母后娘娘,孩儿有些不明白,齐相与谢相不都是世族吗?为什么他们也同意尹相限制世族的作法?”
紫苏先是一惊,随即欣慰地笑了,起身走向儿子,阳玄颢连忙站起,感到紫苏温柔地摸着他的头,道:“皇帝已经分得清世族的意思了吗?”
“孩儿知道。”阳玄颢低头回答,声音却很清晰。
紫苏的笑容有些感慨:“可是,世族也并不是团结一致的,就好像皇室内部一样有斗争;所以……世族并不是不可能消灭的。”她还是将最后的话说出口。
“啊?”阳玄颢惊讶地抬头看向母亲。
“只是,皇帝,你想过没有,没有世族,对你、对皇族有什么好处呢?又有什么害处呢?”紫苏没有理会他的惊讶,自然也就没有解释,只是引导他的思路。
阳玄颢没有答案,只能回答:“孩儿会想清楚再回禀母后的。”
“不用回禀我。”紫苏放开儿子,“这个答案是属于你的。”她说得凄然。
“母后娘娘……”阳玄颢不希望母亲难过,却又无从说起。
“哀家没事!”紫苏笑了笑,“皇帝明年就十岁了,应该有自己的主意才对,哀家就快退居后宫了,想一想过得真快,皇帝都可以订婚了。”说着,紫苏竟开起儿子的玩笑来。
“母后娘娘!”阳玄颢不由又羞又急地惊呼,换来紫苏一阵愉悦的笑声。
候在外面的宫人都惊讶不已,不知是什么事情能让一向沉静的太后如此开心,随即就看见一抹明黄之色从殿内闪出,迅速离开,不由再次愕然。
“梁应,还不跟着皇帝伺候!”洞开的殿门让紫苏发觉宫人并未跟阳玄颢走,含着笑音催促,梁应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跟上。
“赵全,准备一下,过两天,起驾回宫。”收起笑容,紫苏拿起尹朔的奏章,一边返回书房,一边吩咐随侍的赵全。
“是。”
尹朔、齐朗与谢清回到朝房,本来应该讨论一下紫苏交代的事情的,可是尹朔先说了一句:“我看,今天大家都没有准备,不如好好想,明天再议,如何?”
“就按尹相说的办。”齐朗笑着附和,谢清是无可无不可地点头,三人就各做各的事了,天色刚略晚此,尹朔便离开朝房,齐朗与谢清搁下笔,目送他离开后,两人也离开了。
“去哪儿?”谢清征求齐朗的意见,齐朗无所谓地看着他。
“就去上次的那家酒楼吧!”谢清提议,指的是城中唯一一座尚算完好的酒楼“明月楼”,此次随行的朝臣都未携家眷,自然也就需要一个吃饭的地方,明月楼的生意因此大好,齐朗与谢清却不常去,但是,此时要找一个说话的地方,也只有那里了。
明月楼的隔间相当好,十分安全,上完酒菜,便再无人打扰。
“你看太后是什么主意?”谢清有些拿不准。
齐朗端起酒杯,饮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回答:“我只觉得,太后想借刀杀人。”
说得恐怖,但却是真话。谢清默然,他的想法,亦是如此。
“借谁的刀杀谁?”谢清再问。
齐朗为自己满上酒,笑而不语,谢清莞尔,点头,两人同时以指蘸酒,在桌上划起来,另一只手的袖子则轻轻掩住自己的答案。
“好了。”谢清先写完,随后,齐朗也轻轻点头,两人同时放下手,让对方看清自己的答案。
两人同时笑出声,翻杯将酒洒在桌上,湮灭自己所写的东西。
很巧,这两人写的是同样的两个名字——“尹朔”与“赵全”。
第二章 山雨欲来(中)
未能在昨晚上传本章,万分抱歉,食言虽有客观原因,但是,承诺的事情是应该做到的,我只能再说一次抱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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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的巧合就是如此多,就在谢清与齐朗写下相同的两个名字时,这两人就在距他们不远的一个小宅院里隐密地商议着事情。
面对尹朔的欣喜,赵全的态度是有保留的,他并不认为紫苏会把如此大的事情交给一个外人。
“尹相,您真的认为这是好事吗?”赵全终于打断尹朔的话,沉重地问了一句。
尹朔一凛,合作以来,他已经见识到赵全对紫苏的心思都能猜到十之八九,因此,赵全这么一说,他也不由心中紧张。
“且不说这个,在下也只是让您上书娘娘,以引起娘娘的注意,毕竟很多事情,齐相与谢相都不便说,只要您提出,娘娘自然明白其中的关系,也就会重新定位您在议政厅与内阁的地位,可是,您做的是……过犹不及!”赵全想到方才的情况,心中更是不满,却也只能如此说,毕竟尹朔是议政首臣,又是内阁成员,他还不便指责。
尹朔面色立时一变,却没有说什么,以他的修养,还至于为了几句话便与盟友翻脸。
赵全也是见好就收,将话题转入应该讨论的内容中。
“尹相从未承担军务,海军的事情,不如请娘娘再派个人分担,如何?”赵全微笑着询问尹朔的意思。
“赵公公可有合适的人选?”尹朔反问,思忖着这是否是紫苏的意思。
赵全摇头,缓缓地道:“太后娘娘在海军一事,多是听从康焓的建议,相爷何不请康焓介入?”
赵全没有说出口的是,海军十之八九会先用在西南,康焓是平南大将军,就算今日不让他介入,日后,海军还是落在人家手里,何不从一开始便大方一点,就像太后一般。
尹朔沉吟了一会儿,便爽快地回答:“我明日会上疏太后娘娘的。”
“尹相,上次在下说的笼络人手的事情,现在如何了?”赵全将话题转入温和的议题。
听到赵全的话,尹朔目光闪烁了一下:“正在进行。”
赵全不禁皱眉,好一会儿才淡然地开口:“尹相,说句不中听的话,在朝中,论势力,您绝对比不过当年的谢相,”
“那是自然。”尹朔也没动怒,自己现在的情况与谢遥当年比起来简直是不值一提。
“今时今日,若是齐相与谢相联手,您又有几成胜算?”赵全的问题尖锐无比。
“赵公公,您不要忽略了这么一条,谢清与齐朗都是世族刻意培养的人材,他们能动用的资源比我不知多了多少倍,更何况,他们还有自己早已建立的人脉?所以,这件事急不来。”尹朔也有自己为难的地方。
他本不是擅长争权夺利的人,只是在成为议政首臣之后,大权在握的感觉让他再也舍不得放手,不得不想方设法地保住现有的权力,可是,多年清正的官场生涯,与议政厅次席的身份,使得他并没有多少可供利用的人脉与资产,实在很难扩张势力。
赵全也发觉自己操之过急了,以尹朔手中的力量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得到很多助力的。
“恩科!”赵全忽然开口,想到了解决的方法。
尹朔也是历练多年的老人,不由一怔,轻轻点头。
“太后娘娘最近一直在看典藏书籍,应该是有这方面的打算了,尹相不妨早作计量。”联想到紫苏近来的举动,赵全更有信心。
尹朔也来了精神:“如此真是天助!”
在元宁皇朝,入仕除了推举,便只有恩科一途,推举需要三位正二品以上的官员作保,吏部方可依例上表,世族子弟若要入仕多是通过此途,像谢清便是如此,若是有爵位,很多世族的男孩尚未满周岁,便可得到恩荫的官位,可是,自从宪宗一朝以后,推举的要求与名额日渐严苛,恩科便成为主要的入仕方式,许多世族子弟为了证明自己的才能,也纷纷选择恩科进仕,恩科的名额也就渐渐增加,所以,尹朔才会说,若是举行恩科,便是“天助”,毕竟他是议政首臣,恩科的主试官非他莫属。
赵全也微微一笑。
烛光摇晃,夜来香悄悄地在月光下绽放,掩去深夜阴谋的一切痕迹。
回到行宫,赵全便看见叶原秋站在外面,远远地守着,再无其他宫人,赵全了然,走到叶原秋身边,低声问候。
“叶尚仪。”
“赵公公,您回来了。”叶原秋低头问候,恭敬非常。
“齐相在里面?”赵全低声问她。
叶原秋没有回答,低头不语,却已说出了答案。
赵全没有再开口,暗暗计较的却是,紫苏深夜还召齐朗入内是为什么?即使现在朝中对于两人的关系采取不说不问的态度,可是紫苏也不会如此让众臣难堪啊!
就如赵全所想,的确不是紫苏召见齐朗,而齐朗自己求见的,叶原秋沉默的原因也在于此。
“有什么事情如此着急?”紫苏让齐朗坐到自己旁边的位置,微笑着问他,手边是尹朔方才呈上的奏章。
齐朗没有着急的表现,从容不迫地道:“为什么一定要留下赵全?”
紫苏笑容依旧,却抬手抚上自己的额头,回答他:“因为我需要一个吸引人众人目光的内官,而且,赵全有忠心,也有才能,是个不错的助手。”
“尹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