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朗点头,目光重新落在地图上,悠悠地说:“我们与古曼不同,古曼要的只是盐田。三河平原的原住民全死光也无妨,古曼的策略是侵袭、劫掠,可是,我们是收复故土,这里有心向至略的人,也有周扬的忠心民众,实在不好管理。”
“是啊!有时候,我恨不得下令屠城,可是,那些顽固的暴民死不足惜,却怕让心向故国的人寒心啊!”夏承正经略北疆,心中感慨也不少。
齐朗迎向他的目光,低叹:“成佑皇帝来也好,让我多想想该怎么办?来之前,我还真看轻了这个问题,以为只要选个人恩威并施,平定民心应该不难。”
“你忘了一件事!——周扬的民风最是骠悍,大正皇朝一百多年都没能将周扬真正平定。”夏承正笑道,对北疆,他绝对比齐朗要熟悉,这些事,齐朗知道,但是,未必考虑就能想到。
齐朗不由脸红,随即叹了口气,道:“再想不到办法,我也只能用……”最后的话音消散在空中,连夏承正都没有听清,但是,看齐朗脸色苍白的样子,他还是没有追问。
“殿下,属下江城。”书房外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夏承正看向齐朗,见他收好地图,才道:“进来。”
“什么事这么急?”夏承正问道,江城是永宁王府培养的暗卫,随齐朗出使古曼之后,便调为夏承正的亲卫,现在已经是王府的侍卫副总管,很得信任。
江城低头行礼,随即道:“回殿下,京中加急函。”
“拿来!”夏承正一惊,连忙道,既然是江城送来的,便是永宁王府自己的驿报系统送来的,应是永宁王妃有急事相告才会如此。
江城却是一愣,看了齐朗一眼,低语:“是给齐相的。”
“嗯?”
“……”
夏承正惊讶,齐朗也是一愣,无语地接过江城送上的信函,信封上并未字迹,他看了一下火漆,点头,夏承正便摆手让江城退下,随即好奇地问齐朗:“谁给你的信?”
齐朗打开信函,笑道:“是太后。”
信有五六张之多,全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夏承正一眼便看出是紫苏的字迹,便笑道:“你们的信都是这么传的吗?”
齐朗看得入神,听到他的话,才抬头答了一句:“这么传安全些。”随即递给他其中一张。
“随阳的密奏。”齐朗简单地解释。
两人方才还为此疑惑,夏承正当然是立刻接过看起来,看完不由轻笑:“随阳果然是随阳!”
“什么意思?”齐朗觉得这句话有点意思,不由问出口,夏承正微笑着给他解释:
“你可能不记得了,小时候有一次,谢老问你们三人,若有人与你们竞争一个行业,这个行业是你们的祖业,你们如何应对?你说那就竞争吧!有竞争就表明输赢未定,再在竞争在找对方的弱点,击败他们;太后的回答是先摸清对方的来历、底细,再对症下药,不过,只怕对方一听说你们的来头,便不战而退了;谢清最直接——‘让他消失不就行了?’当时,家父就说了这么一句评价随阳。现在看他的行事,一点都没变!”
齐朗不由笑着摇头,对夏承正说:“有这种事?”也许真的是三岁看老吧,他是一点印象都没有,毕竟,当年在谢府的私学中,每次谢遥的问题对他们而言都显太过轻松,常常是一边回答,一边想去哪里玩。
夏承正很肯定地点头,将信还给他,道:“照这么看,随阳进行得应该很顺利,若是不出意外,这次恩科一结束,济州世族的势力就会被架空。”
“将南郡纳入济州的辖制,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夏承正轻叹,也只是轻叹,这些事,他一向不管,因此,齐朗也只是一笑置之。
好一会儿,齐朗将信收起,对夏承正说:“王爷不是写信吗?稍等一会儿可好?我写一个回笺麻烦王妃转呈太后娘娘。”
“无妨!不过,景瀚,我的信还有必要送出去吗?”夏承正笑着反问,意有所指。
“恐怕有必要!”齐朗微笑,“娘娘信上说的是与古曼的事,朝中之事并未提及。”说着便走到书桌前,提笔写了几行字,随后将短笺封好。
夏承正微讶,等他写好,将两份书笺一并交给江城,命他送至京中。
“景瀚的心绪如今应该定了吧?”送齐朗出书房,夏承正随口问了一句,齐朗却是摇头,但是并未多说什么,让夏承正心中微凛。
回到书房,夏承正也没有闲着,取出布防图仔细研究,烛火一闪,一名暗卫在暗处跪下,低声禀告:“殿下,郡主下召集令了。”
夏承正的手一抖,愣愣地看着桌上的图,良久才摆手让暗卫退下,他自己则神色肃然地坐下,愣了不知多久,他才眨了眨有点酸涩的眼睛,随即闭上眼,在他记忆中,紫苏上一次下召集令是在父亲去世后,那一次,她将周扬在成越的密谍、暗线尽数铲除,牵连官员不下千人,更不用说,那些人的家族,现在,她已经贵为太后,为何还要下召集令呢?自从入宫,她一向不喜欢动用永宁王府的力量,往往只用来震摄对手,这一次的破例又是为什么?
他一向猜不透妹妹的想法,可是,这一次,他却觉得十分不安,手边的蜡烛忽然爆出一朵灯花,噼啪一声唤回他飘忽的思绪,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蜡烛上,静静地看着烛泪流下,在烛台上凝固,一层层积累。
冰冻三尽非一日之寒!
在送出密函后不到一刻钟,夏承正再次提笔,给身为皇太后的妹妹写信。
同样,齐朗回到房里也没歇下,他从桌上的《金刚经》中抽出一张纸,上面是凌乱的字迹,但是,齐朗却可以从上面看出自己的思路,纷乱的思绪难以抓住关键的重点,这是齐朗生平第一次需要借助外物来整理自己的想法,很不好的感觉,却也无可奈何。
看着纸上的字迹,齐朗苦笑,不禁抬手轻拍额头。
其实,他早已得出结论,只是那结论太过出乎意料,而他也无法相信紫苏会用这种手段,毕竟那是她一直爱逾生命的儿子,她口口声声要守护的骨肉!难道她会不知道,这样一来,他们母子的情份会断决的一干二净吗?还是她真的以为血缘可以维系住帝王家那薄弱的亲情?齐朗无法相信其中任何一个可能,但是,紫苏信中所说的一切又再一次印证了自己的想法,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了,是该为自己对她如此了解而欣喜,还是该为她将要面对的风雨而伤心。
将那张纸置于烛火上,看着它化成灰烬,随后在窗外飘散,齐朗不由低笑出声,似乎想借此给自己一点信心。
“其实我怎么想不重要,关键是,紫苏,你想要什么?”齐朗在心中默语,“若是你想要的太多,当真能全部得到吗?抑或是,你真的能顺遂如意?”
默默地坐在窗前,齐朗仍在微笑,心中满是无人知晓的自嘲:这种时候担心自己才是最正常的反应吧?而他呢?似乎只担心那场未知的变故是否会让她伤心,根本没有考虑她若是失败会如何啊?
对她最有信心仿佛就自己啊!
“齐相大人!前方急报,古曼皇帝御驾忽然改向,明日即到平关!齐相大人,王爷请你一同去大营升帐!”侍卫在门外急报。
很突然的变化,但是,齐朗却觉得自己根本不担心,内心从容无比。
想来是个好兆头吧?
第八章 云烟犹故(中)
永宁王麾下的军力,平时便超过三十万,战时近百万也不稀奇,毕竟元宁的北疆防线不仅漫长,而且冲突不断,古曼与周扬都是尚武的国家,从不会放弃侵袭的机会,与南疆的防务不同,北疆防务还必须时刻注意两国的交往,因此,永宁王升帐中最与众不同的一点就是,军中的幕僚也允许参与,便是他手下将领的幕僚,若是比较杰出,也会被允许列席,因此,当齐朗走进大帐时,并没有任何人觉得惊讶,齐朗看了一下到场的人,并不是所有的北疆将领都在,只是留在行辕附近的领军将领,再有就是永宁王的随行幕僚了。
“齐相,请坐。”因为齐朗是一品大臣,又是钦差,永宁王在自己的左首边安了座位,齐朗微微点头便坐下,其余人自然无此殊荣,恭敬地给齐朗行过礼便按品阶分立两侧,幕僚都站在后排,大帐的中间则是一个地形沙盘。
“各位将军,情况你们的清楚,有什么意见就畅所欲言。”夏承正神色严肃,一身戎装,庄重地坐在首位。
帐中的众人同声应诺,随后按品阶依次发言,意见都很中肯,差别却不大,只是手段运用的程度上有些不同,齐朗听着不由微微点头,明白这些人必是夏承正一手带出的,用兵与处事的心思都相当正统平稳,先立不败之地,再图胜绩,北疆防线的稳固可见一斑。
“齐相以为呢?”夏承正见各人都已说,转头问一直一言不发的齐朗。
齐朗笑了笑,道:“王爷是掌兵之人,加强防御不过是正常的军务,何必问我这个外行人呢?”
“那么,齐相也认为成佑皇帝意不在我元宁,是吗?”夏承正了然地一笑。
齐朗微微扬眉,笑而不语,他哪会听不出夏承正揶揄之意,只能不语了。
夏承正见状也不好再提,正色下令,其实也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让北疆沿线全备戒备,却不能轻举妄动,只要古曼大兵不越境,没有夏承正的命令,一兵一卒不准战,一箭一矢不准放。
各个将领迅速退出大帐,各自回营,同时大营中也一阵营忙碌,将命令传到未来的各个将领处,齐朗看着那些幕僚来回地请命,拟文,夏承正却径自站在沙盘旁,沉吟着,似乎在思量着什么,便也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仔细地看着沙盘。
不一会儿,齐朗的双眉渐渐皱起,眼神也变得凝重起来。
“是高州城?”齐朗不确定地开口。
“你也看出来了?”夏承正蓦地抬头,眉目间还有一丝恍忽,随即便恢复了清明意识,静静地看着齐朗。
“高州城是周扬南部咽喉,也是周扬南部目前仅存的一座重镇城池,不仅控制着周扬与元宁的通道,还紧领周扬的最大港——苏西。”齐朗回忆着高州城的说明,眉头皱得更紧了,脱口而出的竟是:“上次怎么没有要这个地方?”
夏承正失笑,不假思索地回答:“这是周扬与普兰联系的关键之地,普兰侨民集中,当时,我们的意见,避免给第三方介入的借口,因此,特别绕开了这里。”夏承正的手指着沙盘,说明得相当详细。
“普兰?!”齐朗冷哼,意味不明,还在帐内的幕僚却都是一惊,停下手上的事,看着主帅与左相,眼中俱是惊疑不定的神情,能在这里出入的,谁不是七窍玲珑心,察言观色的本事更在寻常人之上,又都是久经沙场的人,只听齐朗简单的一句话,便已明白其中的杀机。
“成佑皇帝应该也是看出了其中的玄机,所以才跑来的吧?”齐朗淡淡一笑。
夏承正默然,好一会儿才道:“我正是担心这种情况!”
齐朗走到一旁的地图前,看了一会儿,问旁边的幕僚:“从这里到平关要多久?”
“若是立刻起程,快马加鞭的话,明天日落之前一定到。”幕僚都在北疆呆了许久,这种军事上的计算还是很有握的。
夏承正也走到他身边,皱眉问他:“你要去平关?”
齐朗点头,面色凝重:“古曼太无所顾忌了!”
高州城与元宁的北疆防线形同一体,若是让古曼得到,短时还看不出,可长久下去,等于在元宁北疆钉了一个楔子,后窜无穷,成佑皇帝是只记得自己的利益,还是根本另有谋划?无论哪一种答案都是将元宁朝廷的眼力看低了!——齐朗的杀气也是因此而来。
夏承正想了想,才道:“我陪你一起去!”他可不敢让齐朗一人只身去平关。
齐朗摇头:“不必,王爷还是坐镇大营比较好!我毕竟是文官!”
夏承正皱眉,不言语,齐朗却拍拍手,道:“给我备马吧!若是不放心,你就把亲卫借我用一用。”
“也好!”夏承正只能松口,毕竟他身负北疆重任,的确不能擅离,而且,他对自己的亲卫还是很有信心的,却不知齐朗只是想着,若是真有不豫之事,最不济,那些亲卫也能将消息传出,不至于误了大事。
送齐朗离开大营,夏承正想了想,还是写一份加急奏章,命人急送皇宫,可再如何急,等奏章到紫苏手上已经是五天后了,这还是军情急报,直接送呈紫苏的关系,否则,至少还要再花两天的时间在兵部与议政厅传递。
叶原秋看到内正司的内官捧着一个封匣快步走近,不由一愣,随即迎了上去,皱眉道:“太后娘娘正与皇上和各位娘娘游园,什么东西非急着递过来?”
那内官十八九岁,眉目清秀,十分讨喜,听到叶原秋的话,立刻苦了脸,委屈地回答:“叶尚宫,这是北边来的加急奏报,中府哪敢耽搁?方才掌事公公还对我说,一柱香内不把这奏章呈给太后娘娘,我也不必回去了。”
叶原秋是典书尚仪出身,看了一眼,便知道他说得不差,点头,领他走近紫苏。
阳玄颢正与母亲说着不知哪里听来的典故,引来几位后宫的阵阵笑声,紫苏也笑容满面,听到离奇处,不觉轻轻摇头,阳玄颢正想继续说,眼角瞥叶原秋与内官的身影,便停了下来,惊讶地看着两人,紫苏见状,转身看去,一眼便看见内官手上的封匣,神色不由一凝。
“太后娘娘,永宁王加急奏章。”内正司的内官呈上封匣,叶原秋接过封匣,递给紫苏,紫苏看了一下封漆上的永宁王的徽记,双眉皱起,伸手取过,却没有打开,看向几位尚且年幼的后宫。
谢纹见状,明白地低头,对紫苏道:“太后娘娘政务繁忙,臣妾等人先告退了,请娘娘恕罪。”
紫苏点头,笑道:“不必告退了!你们继续玩吧!哀家先回中和殿了。”
“孩儿送母后娘娘回去吧!”阳玄颢乖巧地应声,却被紫苏阻止了:“天气这么好,你还是好好玩吧!”
“是,母后娘娘。”阳玄颢不再坚持,行礼恭送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