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的正堂何在?”珠玉声动,赵全走出珠帘,向阳玄颢行礼之后,走下一阶,手捧朱笺,朗声开口,显然是要代紫苏质询朝臣了。
这一举动让殿内一片讶异,碍于法度,没有人出声,但是,左右相顾、面面相觑的人决不在少数,在这种惊讶中,吴靖成、于第中、江槿走出位列,跪在阶前,齐声道:“臣在!”
赵全抬眼看了一下,便再次看见手中朱笺,平静地复述上面的字句:“三司之臣监察百官、诤谏人君,握清议舆论之大权,为朝廷咽喉,卿等负此重任,掌三司之署,当引言官进诤言、合法度、清党朋,何致诸士屡进妄语、离间天伦而无自省?言者无过,哀家只问卿等失管之罪,卿等可服?”
这一次,即使有御史在侧,不少朝臣都顾不得被弹劾的危险,窃声议论。
三人初时不语,随即都不由苦笑,俯首认罪:“臣失职当罪,不敢不服。”
“臣不服!”
“臣不服!”
“臣等不服!”
不整齐的声音却拥有一致的气势,三司言官能上殿的全都出列跪倒,立时只见金阶之前黑压压跪了一片,阳玄颢的脸色不由一变,显然没有料到这种情况。
“放肆!太后质询三司正堂,与各位有何关联?违制妄动!还不退下!”这种候能出面的只有尹朔,他向御座方向行礼之后,便转身喝斥众人。
“尹相此言差矣!三位大人为下官等受失管之罪,如何与我等无关?”可惜,三司清流什么都没有,唯有质疑的傲气是百官之首,此时,虽然言辞有礼,语气神情却是不屑之极,尹朔被他一番抢白气得完全说不出话来,脸色铁青。
“尹相退下吧!他们也是为主官辩白心切,心意可嘉,勇气更可嘉了,违制之罪,留后再议,先听他们说说为何不服吧!”尹朔正要再发作,紫苏的声音从珠帘后传出,他只能依言退下。
“皇帝以为如何?”言毕,紫苏顿了一下,又开口问皇帝。
阳玄颢没有料到母亲会问自己,愣了一下,才回答:“朕以为母后娘娘的决定无误,三司言官如此齐心,虽有违制失仪之罪,但是,也应让其畅所欲言。”
太后与皇帝都这么说,尹朔只能退下,仍跪在阶前的三司官员们显然欣喜万分,任职三司的多是年青人,取的就是他们“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心气,因此,倒没有什么作伪的人,相互间看了看,便推了一个共认心思敏捷、能言善辩的人出来,是都察御史刘宗亮。
殿内的官员对刘宗亮并不陌生,都察御史并不直接弹劾官员,多是就事论事,直接进言处置之法,刘宗亮自从恩科高中之后,一直在三司任职,从九品主簿做起,三年前才转升正四品都察御史,朝中几乎人人都为某事被他弹劾过,而且,次次皆是言之凿凿,让人半点不能反驳,可见他是如何的心思缜密了。
不过,刘宗亮倒有些为难,并不是说怕得罪皇帝与太后,元宁皇朝开国以来,官员从不曾因为进谏而为获罪,更何况言官!
明宗皇帝时,赵氏一门权倾天下,除了少数权门,朝中官员无不附从,三司言官却没有因此畏缩,大司宪甚至指着明宗痛斥“一门权重,亡国之兆,他日陛下必跪入太庙以请罪!”明宗也不过拂袖而去,连失仪之罪都未问。
刘宗亮担心的不是生死荣辱,而是,他虽然同样心存不服,可是,也不得不承认太后质询问罪并无不妥之处,而三位正堂俯首认罪显然也并非被迫,该从何说,他一时有些无从下手,面对有备而来的太后,若不能先声夺人、一矢中的,只怕根本无用,不仅三位正堂大人不能脱罪,连所有三司官员都会因此而被问罪,这不能不让他心中生出一丝不安。
紫苏没有催促他开口,元仪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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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简在帝心(下)
“太后娘娘,微臣愚钝,请教娘娘,为何说我等言官‘屡进妄语、离间天伦’?臣等虽只具微鄙之才,但向来循规蹈矩,不敢担此惶恐大罪之名。”沉吟良久,刘宗亮还是决定先问清质询的罪名,若是紫苏给不出让人心服的答案,那么他们自然无罪。
此言一出,齐朗眼中便过一丝遗憾,知道三司再无胜算,谢清则是冷嘲地一笑。
珠帘后的紫苏沉默了一会,阳玄颢有些不安地在御座动了动,似乎有些受不了这片刻的安静,需要动一动才能平静心绪。
“继续说,三司官员还为什么不服?”沉默之后的紫苏淡然地出声,没有回答刘宗亮,也没表示态度,这让刘宗亮眉头微挑,心中更加不安。
他不是有勇无谋的人,从紫苏的态度中已经察觉出他的失策,可是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太后娘娘说三位大人有引导管教之责,可是,三司谏官们上书从不需要经过上司的审阅,这也是为了言路畅通。此次进谏,三司有单独呈奏,也有联名上书,可是,三位正堂大人却没有进一文一字,太后娘娘无论问罪,也不能怪到三位大人身上!更何况,失管之罪,闻所未闻,试问臣等如何心服?”
“说完了?”拿起手边的玉如意,紫苏轻轻地把玩着,听刘宗亮说完最后一个字,才开口。
“是,太后娘娘!”刘宗亮执笏行礼。
放下玉如意,紫苏的嘴角上扬,对三司官员如此配合,她不能不满意。
“失管之罪,闻所未闻吗?刘御史,世祖罢免孙景之时,定的是什么罪名?哀家援引此例,可有误啊?”
世祖至元七年,都察司以永宁王仪仗逾制屡进谏表,请求皇帝责罚永宁王,历时十日,世祖震怒,问罪大司宪孙景之,用的就是失管之罪,这也被认为是元宁绝不因谏加罪的范例,可以说,三司官员无人不知。
“永宁贞王的仪仗为世祖钦定,新进言官不知,孙景之方担失管之罪,此次进谏与此无涉,请太后娘娘与陛下明鉴!”刘宗亮并不妥协。
“是吗?”紫苏冷笑,“大司宪,你也这么认为吗?”
吴靖成没想到紫苏会问到自己头上,不由一愣,可是,他实在想不出答案,目光一转,看向齐朗,他没有指望齐朗能帮自己,只是下意识的举动而已,不过,这一眼却让他眼前一亮,俯身以额抵地,沉声回答:“臣服罪!失管之罪,臣责无旁贷。”
“不错,总算还有个聪明人!”紫苏淡漠的语气夹着一丝笑意。
吴靖成松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背上冷汗淋漓,心中却是轻松不已,但是也隐隐觉得后怕——竟然扯进了这种事中!——现在,他只希望能保住自己不受牵连,至于其他人,他是顾不上了。
殿内一片哗然,吴靖成的这句话无疑使三司官员完全失去了辩驳的立场,刘宗亮也是目瞪口呆,愣愣地站在吴靖成身后,有些不知所措。
“大司宪,你给三司官员解释吧!”紫苏的声音再次扬起,吴靖成不由苦笑,却也无法不应,只能道:“遵旨。”
虽然说要开口,吴靖成仍然斟酌了一下,再次拜首之后才开口:“如今太后娘娘摄政,政出内阁,而非议政厅。”
作为言官之首,吴靖成十分明白众怒难犯四个字的意义,因此,他只是用沉重的语气陈述事实,以表示自己的无奈与抱歉,不希望三司官员认为自己是叛徒。
这一下,元仪殿内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明白紫苏是为何动怒了。
其实,在三司言官进谏之初,就有一些朝臣想到了这一点,可是,紫苏不提,他们这些“心思灵巧”之人怎么可能去告诫别人呢?弄不好一个挑拨的罪名就落到自己头上,因此,一个个都三缄其口,最多也就提醒一些至交不要参与其中,现在,这些人可是在心中庆幸不已。
“太后娘娘,臣服罪。”明白已经无法辩驳,刘宗亮非常爽快地跪倒认罪,他虽然正直,却并非固执之辈,尤其是眼前的情况,根本容不得他再多说什么。
紫苏反而不急着处置了,静静地把玩一旁的玉如意,任凭殿内一片尴尬的寂静。这一次,尽管不舒服,阳玄颢也不敢轻易动一下,感觉到紫苏的目光不在自己身上,他使劲地给尹朔与齐朗打眼色,因为谢清站在两人之后,阳玄颢也就无法再多向一人求援。
第一个站出来的是不是尹朔,也不是齐朗,而是议政厅侍中曹芾。
“太后娘娘,陛下,三司官员熟悉典章制度,可是,多出身寒族,对朝中约定俗成之例并不了解。兹事体大,虽不敢说不知者无罪,也请太后娘娘与陛下体恤其一片赤诚,纵然罪无可赦,但也是无心之举,请娘娘与陛下明鉴。”
一番说得合情合理,阳玄颢轻轻地颌首,却没有再进一步的表示,紫苏看到儿子的动作,扬眉微笑,却没有出声。
“臣也以为稍加薄惩即可,请太后娘娘明鉴。”尹朔明白此再不开口,自己将失去在朝臣中的所有威信。
“齐朗、谢清,你们认为呢?”紫苏没有回答,反而开口询问另外两位议政大臣,殿内的大臣都不由紧张起来,很明显,三司的谏言大部分都是这两位的。
齐朗走到阶前,从容地回答:“臣以为此事如何处置,要看陛下与太后娘娘是如何看待此事的。臣不敢妄言,但是,自元宁立国以来,未有以言入罪之举,请太后娘娘慎重决断。”
反正这个时候,落井下石是最不明智的选择,再说,三司一直都在齐朗的控制下,这次的事情再恼火,齐朗也不能甩手不管,在他看来,紫苏也没有严惩的打算,人情还是要出的。
听齐朗这么说,谢清也出列附议。
“如何看待此事?皇帝怎么看呢?”这才是紫苏真正的目的。
阳玄颢目光微垂,心思急转,思索母亲到底是何意思,但是,一时之间,如何想通,正在着急,看到齐朗打了一个手势,心念一转,便迅速开口,道:“全凭母后裁决。”
齐朗松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尹朔却微微露出惊讶之色。
“皇帝没有什么想法吗?”阳玄颢听得出母亲有些不解,想起齐朗方才的暗示,他隐隐明白母亲今天的打算了。
“皇考驾崩之时,朕年仅四岁,尚不通事务,故有遗诏命母后娘娘裁决军国大事,自垂帘摄政开始,母后娘娘日夜辛劳,无事不为朕思,无事不为国举,至今六载,朕仍旧年少不肖,不能为母后娘娘分忧。此事虽是无心之举,但是,以议政厅代内阁,妄议不止,母后娘娘定然甚为伤心,朕不希望母后娘娘在裁决时有任何顾虑,也不希望让母后娘娘在处理国事之时,还要为朕的心思举止忧虑不安,因此,一切悉听母后娘娘处置。”阳玄颢起初还在斟酌辞句,往后却是确实动情了,殿中诸臣无不听出其中的诚意,一时间各人都是思绪万千。
紫苏也停住了手上的动作,静静地听着,眼神十分清澈,却又显出深沉,让人看不透。
“哀家是很伤心,不仅是因为谏言中近于要哀家归政的建议,更是因为三司这么多官员同时上奏,居然没有一个人想到其中的荒谬之处。”紫苏握紧了手中的玉如意,“是没有人知道吗?不见得吧!大司宪大人一眼就明白其中的问题了,何况这么多的大臣,哀家不相信,在场的卿家没有一个人看出这一点的!为什么没人制止呢?是与三司交恶,还是哀家失德失心到这种地步,让诸位大臣连一个归政的机会都不愿意放过?”
“臣等惶恐!”这句话一出口,无论心里怎么想,所有人不得不跪下回这么一句,以示自己决无此意,毕竟,皇帝才十岁,怎么说都不可能亲政,紫苏自己说归政无妨,别人说可就是居心叵测了。
对这种礼仪上的姿态,紫苏并不满意,冷淡地回了一句:“免了!”
“哀家要的不是你们如何惶恐!哀家自问,摄政以来,对得起元宁,对得起皇帝,更对得起阳氏历代先皇!哀家也一直认为,各位卿家同心同德,为元宁效力!没有想到,这些居然都是哀家在自以为是!”
“各位卿家!皇帝尚且年少,北疆尚未安定,兆闽大军虎视眈眈!你们不想着如何为国尽力,却在斤斤计较自己的三分利!你们可真是我元宁皇朝的栋梁之材啊!”
冷嘲热讽的话语说得殿内所有人都不敢抬头,更不敢应声,连齐朗与谢清也只是静静地跪在阶下,没有半点应对的表现,阳玄颢心慌意乱,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一动不动地端坐在御座上。
“各位想竞争,是人之常情,不过,如果想党同伐异……哀家绝对不会允许!”紫苏冷冷地警告。
“这一次就罢了!哀家不希望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请各位卿家认真反省一下!至于对三司的处置……就请皇帝与三位议政大臣商议后再禀报哀家定夺!”
说完这番话,紫苏起身离去,连退朝都没有宣告。赵全匆忙追上,阳玄颢却愣愣地坐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听到的话。
金阶下,齐朗叹了一口气,轻轻拉了一下尹朔的袍袖,让其从失神中恢复,率群臣恭送陛下。
走出元仪殿,梁应就低声问阳玄颢:“皇上,是不是请三位太傅大人见驾?”
阳玄颢一凛,彻底回过神来,连忙点头:“对对对……快请三位太傅到昭信殿。”
“太后娘娘扔了一个烫手的山芋啊!”见官员都已离开,只剩下他们三位仍站在殿中,谢清苦笑着叹息,引来两人的白眼,面上却都是心有戚戚焉的样子。
尹朔看了齐朗一眼,正想开口,就瞥到梁应匆忙的身影,便转了心思。
“三位大人,陛下请三位大人昭信殿见驾。”梁应谦卑地向三位议政大臣行礼,他很清楚,这三位手握重权的相爷绝对不是他能轻慢的。
“有劳公公了,我们正要求见呢!”应答的是尹朔,这种时候,齐朗与谢清都不会让他失体面,事实上,这两人也从不曾在尹朔面前失却礼数,多少代积蓄的教养并非尽是虚妄。
昭信殿里,阳玄颢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一身明黄龙袍,显然是连衣服都没有换,只是将十二巯的金冠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