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信殿里,阳玄颢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子,一身明黄龙袍,显然是连衣服都没有换,只是将十二巯的金冠取下。
听到内官通禀,阳玄颢深吸了一口,掩去一脸的心烦意乱之色,走上地屏,平静地坐到正座上,深吸了一口气:“请三位太傅进来吧!”
请三人过来,为的自然是三司的问题,阳玄颢很有自知之明,对这个问题,他根本无从下手,他没有那种手腕,能够平衡各方的利益。
“三位太傅认为应该如何处置三司呢?”一番寒暄之后,阳玄颢进入正题,并没有指望今天就有定论,只是想听听三人的看法,他也好心中有底。
三人一一回答,都没有严惩的打算,阳玄颢不由皱眉:“母后娘娘如此震怒,若不严惩,如何让母后娘娘息怒?”
这句话一出口,尹朔他们三人不禁面面相觑,齐朗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为阳玄颢解释:“太后娘娘若是有意泄愤,朝会时便可下旨降罪,既然将此事交予陛下与臣等商议,便是希望遵循法例,做出最好的处置。”
“这倒是。”想了想,阳玄颢认同了这一解释,“可是,朕不希望有人再妄自揣测,归政、亲政是国事,也是家事,不是吗?”
齐朗眼光微敛,示意谢清上前回答:“陛下,臣以为,太后娘娘在朝会上的一番话足让断绝所有人的妄想,无需再做警告。”
“那是母后的警告,不是朕的!”阳玄颢坚持这一点,“有人以为朕年少可欺,以为借着与母后娘娘做对,就可以讨朕的欢心,朕就是要警告这种人!”
齐朗微笑,平静地望着皇帝,上前行礼:“陛下有此心便是元宁的福份!臣以为太后娘娘已经了解陛下的心意了。此时,陛下应当让太后娘娘知道您的才华,治世才华!”
“臣请陛下持公正之心,处置此事!”齐朗冷静地建言。
阳玄颢默默地听着,眼神中有一丝锋芒闪过,三人都没有错过,了然于心。
“依太傅之见,应当如何处置三司言官呢?”阳玄颢轻敲扶手,慎重问齐朗。
齐朗目光低垂,回答了两个词:“降级!留用!”
阳玄颢不解,刚皱眉头就听到齐朗的解释:“妄议不止,不思反省,三司言官理应降级,甚至于削职为民,此为惩戒!直言不讳,坦白于上,可为言官表率,原职留用以示太后娘娘与陛下广开言路之决心,也为嘉奖!”
“好!就依太傅所言,代朕拟书上呈母后娘娘!”阳玄颢当即同意,此言一出,尹朔与谢清同时愕然,谢清很快恢复常态,这本就是他与齐朗议定的方案,尹朔却是久久不能平静。
齐朗执掌吏部,回答这个问题并无不妥,更何况阳玄颢当时是看着齐朗问这个问题的,但是,尹朔心中却另有一番想法,隐隐觉得阳玄颢对齐朗信任远在他与谢清之上,不禁有些不安。
人心难测,伴君更是如虎一般危险莫测,身处朝堂之上,文官不似武将,有功勋为凭,升降荣辱靠的全是君恩。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元宁对武将格外优容无可厚非,而天下缺什么都不缺读书人,至略从来不乏相才,更何况从圣清皇朝起,朝廷制度完备,天下俊彦有的是,皇帝没有必要非用谁不可,文官有自己的考绩升迁制度,但是想位极人臣,上意才是最重要的,谢遥如此,至略历代宰辅重臣全是如此。
在这一点上,尹朔不能不感叹世族的优势,齐朗从入仕到位居三品,不过是三年的时间。
当世族决定支持一个人时,那个人是前途无量的,但是,真正让齐朗进入中枢的是隆徽皇帝,遗诏顾命,齐朗的名字赫然在列,正是凭着这一点,齐朗才有资本在出使古曼后进入议政厅,而不是如一般文官一样再次外放,在五年后,再视情况是否入京任职。
齐朗很容易令皇帝信任吗?——尹朔不得不在心中深思。
其实这倒不是阳玄颢有意为之,而且元宁历代皇帝皆是如此——对世族不满,却又信任着世族——因为,能成为世族必须有莫大的功勋,可以说,每一个的世族都曾为皇帝付出过血流成河的代价。
如果没有痛入骨髓的牺牲,就不可能有只手遮天的特权!
能成为世族就代表着皇帝的信任,这种信任不可能不影响到皇帝的后代身上。
尽管对世族灸手可热的权势心存戒备,历代皇帝的潜意识中仍会将信任倾向于世族出身的官员,而不是寒族士子。
也可以换一种方式思考,元宁历代皇帝的生母多是世族出身,就算不是,也会由世族出身的后妃抚养,他们生在皇宫、长在皇宫,接受的教育与世族子弟并无太大的差别,在习惯、兴趣,甚至于思考方式上都与世族相差无几,他们自然会更亲近有着相同、相近品质的世族子弟,而不会真心喜欢那些出身贫寒的士子。
阳玄颢也不例外,与其他拘谨有礼的太傅相比,他喜欢恭敬但从容的齐朗与谢清;与温文沉默的谢纹相比,他亲近清雅大方的尹韫欢,原因都是如此。
这是几百年的潜移默化!这种意识早已根植在阳氏皇族的血液与灵魂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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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载舟覆舟(上)
明月当空,香茗美人,轻歌曼舞,谢清从来都不掩饰自己对享乐的爱好,尤其是在忙碌了一天之后,回到府中,他懒得动弹,直接就回了自己的院子,连倩仪都没有照面。
服侍婆婆休息后,倩仪才听下人回禀谢清回府之后事,有些犹豫地停下脚步,思忖良久,她还是走向谢清居住的院子,门口的侍卫与下人没有阻拦,这让倩仪稍稍放心了些。
“少夫人!”伺候的侍女看见倩仪走过来,连忙行礼,谢清却没有动,依旧慵懒地躺在贵妃椅上,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摆下挥退下人,倩仪走近丈夫的身边,面带微笑地开口:“随阳……”
“三司要有大变动了!上次是兵部,这次是三司,下次……倩仪,你说下一次轮到哪里啊?”谢清淡漠地出声,语气漫不经心,倩仪却觉得那是咄咄逼人的质问,只能沉默地站住。
“倩仪,你过来!”没有听到倩仪的回答,谢清也不在意,伸手示意妻子接近,倩仪慢步走近他,将手放入丈夫的手心中。
“为什么不说话?”谢清温柔地执着她的手,目光却没有从歌舞上移开,倩仪轻抿嘴唇,让自己微笑,力持平静地开口:“我在想你的问题。”
“想得如何?”
“还没有头绪。”
“也是!一时之间,你如何想透呢?换个问法吧!倩仪,你认为陛下亲政之后会要求亲自主管哪一部?”谢清漫不经心的声音却透着十分的认真。
倩仪不明白他为什么换这个问题,不过并不难回答,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不是吏部便是兵部。”
“错!”谢清否定,摆手让歌舞姬退下。
“错?”
“是的!”谢清十分肯定,“只会是吏部!”
倩仪不解地皱眉,却见谢清伸手将她抱到怀中,一起靠坐在贵妃椅上,倩仪对这种孟浪的举动又惊又羞,涨红了脸,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兵部如今布满了景瀚与太后的心腹,皇帝不会要,也管不来,那么剩下的就是吏部了。”谢清长叹了一口气。
“你想掌管吏部?”从丈夫的长叹中,倩仪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最真切的想法,“用户部换吏部?有可能吗?”她十分怀疑。
“不可能!”谢清对此非常清楚,“历来兵、户不同掌,景瀚掌握着兵部,太后不会让户部落在外人手中,亲生儿子也不行!”
六部以吏部为首,有天官之名,所有官员的调派皆需经吏部尚书画押,权力显赫,掌握吏部也就可以掌握元宁大多数的官员,朝堂上一呼百应也非不可。
谢氏在吏部的根基最为深厚,现任吏部尚书韩襄是谢遥的门生,与谢清素来亲厚,因此,谢清对吏部的影响力并不比齐朗差,可是,紫苏从摄政开始就亲掌吏部与兵部,连谢遥都没能再掌管吏部,明显是在戒备谢氏的权势,谢清无可奈何,毕竟这是最正常的制衡手段,谢家掌控吏部已经历经四朝,任谁掌权都不会允许吏部再入谢家的手中,让韩襄为尚书已经是照顾谢清了。
最重要的是,紫苏需要一个人为她掌控钱粮大权,户部必须是在亲信手中,让谢清掌户部也是信任的表现,这一点谢清也很明白。
倩仪更明白丈夫的心思,身为谢氏宗主,他忧心的是谢家的兴衰,他的身上担负着谢氏族人的命运。——她明白,但是,无法感同身受,她毕竟只是女人,是出嫁的女儿,是他的妻子。
因此,她只能沉默。
“倩仪,你觉得宜婕妤怎么样?”谢清似乎也不想气氛太冷,转了一个更容易谈论的话题。
倩仪领他的情,稍一思索便回答:“端庄柔顺,天真纯良。”是实话,也是好话。
谢清冷笑:“的确是天真纯良!有心机,却没有心术。”这样的女子合适当皇后吗?——他不能不有此担忧。
“这样才能为我所用。”倩仪却是另有考量,微笑着给他解释,“你想要一个与太后相当的女子当皇后吗?就算你想,太后会同意吗?随阳,你见过为夫纳妾的妻子,可是,你见过哪一个妻子为会为丈夫纳一个不逊于自己的妾室?有太后在,出身谢氏的宜婕妤不需要有太多的心术去争什么名位,没有用的。”
“我担心的是,皇帝若不喜欢她,太后会勉强吗?尤其是这种朝局下。”皇帝让了一步,太后也同样会让一步,但是,谢清不知道,太后会在哪里让一步。
“这就不是你我能控制的了!”倩仪对此十分清楚,“不过,你不是说景瀚也不想让尹朔成为国戚吗?”
话一出口,倩仪就知道说错话了——这个时候,谢清最不想听到的就是齐朗的名字,自己居然又提了出来!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出乎意料地,谢清没有动怒,连脸色都没有变化,只是摇头叹息,“我根本不是担心她会当不上皇后!”
倩仪不由惊讶,皱眉思索,毕竟是夫妻,稍稍深思一下,她便反应过来:“你是担心……她是否有皇后的器度?”想到这里,倩仪也无法轻松了。
谢纹一家有世族的身份,却从来没有接受过世族应有教育,尽管入宫前,倩仪给她恶补过,,但是,器度与习惯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养成的,幸好谢纹有种沉静的气质,这让她身上能够表现出世族所固有的矜持,不过,倩仪也很清楚,那种沉静所显出的矜持在很多世族眼中是一种拘谨,一种不够大气的表现,并不值得称道。
“倩仪,一个得不到皇帝真心垂怜的皇后对谢氏而言,根本没有价值。”谢清的话语十分冷酷。
“太后娘娘是不会管寝殿之内的事情的……你是这个意思吗?”倩仪看着他,沉吟着道出自己的想法。
谢清默然,也是默认。
倩仪苦笑:“景瀚,也许那并不是坏事。”能够拥有一位皇帝的生母,对任何一个家族而言,都是莫大的荣耀,可是,对所有的世族来说,那可能也是家族灭亡的开始——那份荣耀太大了,以至于很多家族根本无法承受!——即便是永宁王府也不得不小心计算介入的时机。
“更不是好事!”谢氏需要一个皇子,在谢氏子弟无法入仕的情况下,有一个皇子才能让谢氏不至衰退到无法挽回的地步,这个皇子将会是谢氏家族最好的挡箭牌。
“倩仪,你下次入宫见太后,也去看看宜婕妤,问清楚她与皇上的情况,还有宫中的情势。”谢清吩咐妻子,“齐朗与太后都是喜欢后发制人的主!”
倩仪应了一声,却又担忧的问他:“随阳,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很不满齐朗位在你之上?”
同样是世族从小培养的人才,谢清并不比齐朗逊色,可是,现在、往后,他都不得不居于齐朗之下,自小就高傲的他心中不会毫无芥蒂吧?
轻抚着妻子的发鬓,谢清抱以微笑:“我和景瀚一样,从来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情,而后悔自己的决定是最无意义的。”
“我问的不是后悔与否。”倩仪并没有被他晃过,眼中仍有担忧之色。
谢清的手微微一顿,笑容却没有变化,只是放开拥着倩仪的手,坐起身,倩仪也第一时间站起,不想继续维持这个太过亲密的姿态。
“倩仪,你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齐朗与太后的事情,你也很清楚祖父曾经的作为,你认为我是否不满?”谢清微笑着看向妻子,眼神更加复杂,“不满?我也很想啊!不过,景瀚怎么可能让我有不满的心思!”
“说到底,我们一起长大,从来都是守望相助。既然议政首席与我无缘,我又何必拦着景瀚的前程呢?”谢清淡然地说出心里话,目光却放在手中端着的茶杯之中。
“可是,你方才提到吏部……”倩仪婉转地表达疑问。
谢清托着茶杯,笑道:“对啊,吏部!继三司之后,景瀚肯定要重整吏部。”
“我被你弄糊涂了!”倩仪发现自己一点也摸不透谢清的心思,有些着急,更多的是不安。
“糊涂一点也无妨!”谢清搁下茶杯,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反正,我希望在皇帝亲政前,宜婕妤能生下皇子。”
“这……这也太……”倩仪目瞪口呆。
谢清没有看妻子,目光凝在廊下的锦簇繁花上。
“皇上对宜婕妤并无特别的好感,早做计较才能万无一失。”谢清淡漠地感叹。
“皇上尚且年幼,于男女之情上,应该还没有好恶之感吧!虽然说现在更亲近慧昭仪,可是,那只是小孩子的感觉,做不得准的!”倩仪还是觉得他太多虑了。
听完她的话,谢清有些惊讶地转头看向倩仪,似乎对她的话十分震惊,让倩仪也不自在地皱眉,努力思忖自己有没有错误。
过了一会儿,谢清叹了口气,开口对她说:“我记得你听说景瀚准备迎娶夏承思的妹妹时,你说了一句话。”
“对,我说的是‘景瀚怎么会选她?’,怎么了?”倩仪皱眉。
“你很肯定景瀚不会喜欢她的,也的确如此,不是吗?”谢清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