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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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九章-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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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商言商。广州既然是“市”,则广州之民风,也就自然会重财趋利。明清时有民谣云:“呼郎早趁大冈墟,委理蚕缥已满车。记取洋船曾到几,近来丝价竟何如。”可见亦农亦商、亦工亦商已成风尚,市场、价格、交易等等也已成为人们的日常话题。至于经商贸易,当然也是广州人竞趋的职业。 
  广州的这种民风,历来颇受攻击。但这些攻击,显然带有文化上的偏见。换言之,他们是站在“城”和“镇”的立场来攻击“市”。“市”确乎是不同于“城”和“镇”的;不论“城”也好,“镇”也好,它们都主要是消费性的城市,其财政开支主要依赖农业税收,部分依赖商业税收,生产者少,消费者多。即以清光绪三十四年(公元1908年)为例,是年北京70万人中,不事生产的八旗子弟和士绅官员就有28万人,占总人口的40%。这些人不必躬耕于垄亩,叫卖于街市,自然可以高谈阔论于茶座,浅吟低唱于青楼,大讲“义利之辨”或“逍遥之道”,然而“市”却是生产性的。什么叫“市”?“市,买卖之所也。”既然是买卖,就必须不断地买进卖出,才叫“生意”。不做生意,钱放在家里,自己不会生儿子,老板也不会有饭吃。因此,一个“市”,只要它一天不从事商业生产和商业活动,便立即会丧失生命,失去存在的意义。生意生意,有“生”才有“意”。这就必须“生产”。生产,才有饭吃。所以,“城”与“市”的文化性格往往不同,而城里的人和市上的人也多有差异。总之,城多静而市多动,城多雅而市多俗,城里的人多会说而市上的人多会做,城里的人多务虚而市上的人多务实。究其所以,大约也就是后者必须自己谋生而前者大可不必之故。   
  第九章 世纪的鲇鱼行(8)   
  于是,我们便大体上知道广州人为什么不喜欢争论,为什么自主意识特别强,以及广州为什么会有生猛鲜活的风格,而且总是和内地不一样。就因为广州是“市”,是中国最老也最大的一个市场。上海也有“市”的性质。但上海主要是外国人做生意而中国人当职员,广州却是广州人自己当小老板。所以,当中国讳言“市场经济”时,以职员为主体的上海人很快就适应了计划经济,广州人血液中的商品经济因子却依然存在。结果,广州和广东人走在了改革开放的前列,上海人却费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广州,毕竟是“老牌的市”。 
  三、广州是个大市场 
  的确,从某种意义上说,广州是个大市场。 
  与上海一样,广州在许多中国人的心目中,也是一个“买东西的地方”。在改革开放以前的那些年头,甚至改革开放之初,中国人即便手上有一两个小钱,也是买不到什么东西的。那时,谁要想买点好东西,就得想办法到上海或者广州去。上海的好处是能买到国产的精品,广州的好处则是能买到不多的一点新潮的进口货,或者出口转内销的新产品,不过要用侨汇券或外汇券。外汇券是从1980年4月1日开始发行的,1995年1月1日起停止使用,现在已成了一种收藏品。那时,外汇券可是宝贝。有了它,就可以到友谊商店去买别人买不到的东西。不过,外地虽然也有友谊商店,东西却没有广州的多;而在广州,使用外汇券也不一定非得在友谊商店,其他某些商店如南方大厦也可以用。所以,外汇券真正的用武之地还是在广州。1982年,广州的亲戚给了我们一点外汇券,我们捏在手里半天不敢用,在广州转了好几家商店,才给女儿买了一条裙子。总之,尽管上海和广州都是当时中国人心目中的购物天堂,但性质却是不一样的。上海更像一家自产自销的工厂,南京路、淮海路什么的不过是它的门市部;广州则更像一个讨价还价的市场,街面后的城市只不过是它的大库房。 
  最能体现出这一微妙差异的是两条有名的街:上海的南京路和广州的高第街。20世纪90年代以前,外地到上海或广州购物的人,尤其是打算买点漂亮衣服或日用小百货的人,几乎都要到这两条街上去逛一逛。但细心的人很快就会发现它们的不同:南京路上的商店主要是国营的,高第街上的摊档则基本是个体的;南京路上出售的主要是上海国营工厂的产品,高第街上卖的却不知是摊主们从哪里倒来的“进口货”。高第街是广州一条商业街,早在清代就颇有名气,当时主要经营日用品和工艺品,广州的女人有事没事隔三差五就要去光顾一番,因此又叫“女人街”。改革开放之初,它便更是领导着时尚领导着潮流,服务对象也不止于女人,还包括所有爱漂亮讲时髦的小伙子。20世纪80年代中期,高第街共有640多个个体摊档,出售各种新潮服装和化妆品、小商品,甚至还有从海外带来或走私进来的旧时装。满载着鼓鼓囊囊蛇皮袋的“雅马哈”出出进进,而喇叭裤、牛仔裤、T恤衫、幸子衫等当时的时髦服装,也就从这里走向全国。可以这么说,80年代初的中国人,是从高第街开始羞羞答答地改变着服饰,同时也悄悄地改变着生活观念和人生态度的。 
  时过境迁,现在的高第街已不像当年那样风光。因为在广州,这样的街已越来越多越来越好越来越专业化,比如上下九的扣子一条街,大新路的鞋子一条街,康泰路的建材一条街,大南路的鲜花一条街,以及天河电脑城和海印电器城等。和二十年前相比,中国人的收入和生活水平都大大提高了,消费观念和生活观念也大不同于前。人们不再会去讨论诸如“喇叭裤能否吹响‘四化’的号角”之类的问题,牛仔裤和T恤衫也不再是“时髦女郎”或“问题青年”的专利。全国各地都有紧跟潮流的服装市场,犯不着再到高第街来凑热闹。现在,来广州的外地人多半要去的地方,是大沙头海印桥下的电器城。这里云集了1000多家商铺,是国内最大的家用电器集散地。其特点是价格便宜,品种齐全,但凡你听说过或想得到的家电,这里都应有尽有,而且保证是最新潮的。国外最新的家电产品刚一推出,这里就会立即上市。这也正是广州作为一个大市场的特征所在:反应敏捷,确保满足消费的需求。   
  第九章 世纪的鲇鱼行(9)   
  当然,作为一个成熟的市场,广州不但有“新”,也有“旧”。追新的人可以去天河城,那里荟萃了Jessica、Courlor、Eighteen、淑女屋等众多的名牌时装专卖店,其布局和气派已直追香港的太古广场或置地广场。怀旧的人则不妨去上下九。那里不但有永安百货、广州酒家、清平饭店和莲香楼等老字号,也有众多的不起眼的小“士多”。在上下九街道两旁的老骑楼下走过,老广州那亲切质朴的平民气息就会扑面而来。难怪这里会辟为广州第一条步行街。的确,走在这条街上,你能找回许多关于老广州的记忆和感觉。 
  逛上下九,最好能去吃一碗牛腩粉,或者喝一次下午茶。 
  广州不但是一个“买东西的地方”,也是一个“吃东西的地方”,要不然怎么说“食在广州”。中国是一个饮食文化极为发达的国家,全国各地都有好吃的东西,并非只有广州才是“食的天堂”。事实上,除“食在广州”外,也还有“吃在成都”、“吃在扬州”等说法。但在我看来,成都、扬州等和广州相比,还要略逊一筹。这不仅因为广州的菜肴和点心内容丰富、品种繁多、做工精美、品位极高;也不仅因为广州人什么都吃,———“草原吃羊,海滨吃蟹,广州人吃崩了自然界”;还因为只有广州,才二十四小时都在吃。 
  吃的节目是从早上6点来钟的“饮早茶”开始的。别看这时天还没有大亮,开设早茶的酒楼却已人声鼎沸。经过多年粤文化的普及,内地人都已知晓,所谓“饮早茶”并不是喝茶,或并不只是喝茶,而是吃点心,如虾饺、凤爪、肠粉、春卷、牛肉丸、马蹄糕,还有猪肝粥、鱼生粥、皮蛋瘦肉粥等各种粥类和青菜。老广州人是很看重早茶的,有“一盅两件叹早茶”的说法。叹,在粤语中是“享受一下”的意思。清早起来,在街上溜达溜达,然后走进酒楼,挑一张桌子坐定,即有小姐来上茶。再随便要一两样点心,便可以边吃边聊直到早茶收档,可真的称得上是“叹世界”(享清福)。 
  早茶一般10点左右收档。稍事整理后,午饭便开始。广州人中午在外吃饭的不多,一般在单位吃食堂或在公司吃便当。因为下午还有事,所以中午饭吃得都比较快,也相对比较简单。下午2点一过,午饭结束,下午茶又开始。下午茶的内容形式与早茶没有什么两样,热衷者也多为老广州人。不过据我观察(不一定对),饮下早茶的似以老先生居多,饮下午茶的则以老太太居多。大约因为老先生早上比较有闲(中午要午睡)而老太太下午比较有空(早上要买菜)吧!忙完了一天家务的老太太,正可以在这时邀几位老姐妹,一起来“倾偈”(聊天)。 
  午茶到下午5点便收档,接着便是一天中食肆最旺的晚餐。晚餐是广州人吃得最讲究最排场的一餐。因为家人也好朋友也好,唯有此时才可能相聚,而且时间有保证,能够尽兴,不至于被公务打扰。即便是应酬,也显得有诚意。因此一到华灯初上,广州的酒楼便人满为患。吃完晚餐,如果是老友相逢,则可能还要去饮晚茶。饮晚茶的,似以中青年居多。因为老先生也好老太太也好,这时都已吃完晚饭冲过凉,在家里看电视或者搓麻将,他们没有太多的精神和胃口来应付晚茶,而对于精力充沛的中青年来说,真正的夜生活这时才开始。酒足饭饱之后,可以饮至深夜的晚茶是很好的放松和休闲。朋友们正好促膝谈心,亦不妨找一两位小姐来随便坐坐,便会觉得一天的劳累有了补偿。 
  如此一日三餐三茶之后,广州人“食”够了没有。深夜,可以说才是“食在广州”的高潮,广州人称之为“去宵夜”。广州人原本就有过夜生活的习惯,近年来由于物质的丰富和收入的增加,夜宵的人越来越多,经营夜宵的食肆也越来越火爆。毗邻海珠广场的胜记大排档、沙面的新荔枝湾、珠江北岸海印桥脚下的西贡渔港,都是夜宵的好去处。每到深夜时分,这里便灯火辉煌,食客如云,热气沸腾,构成独特的“广州风景”。夜宵一直要开到凌晨6点,接下来便是新一天的早茶。这种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餐饮接力赛,在内地尤其是在北方城市,不但罕见,而且不可思议。但这又恰恰是地地道道的“广州特色”。尤其是早茶、午茶、晚茶和遍布广州大街小巷的大排档,最能代表广州的城市风情。因此有人说,只有终日流连于这些地方的主儿,才能真正体会“食在广州”的含义(《新周刊》1998年第5期安宁文)。   
  第九章 世纪的鲇鱼行(10)   
  还有一点也不可不提,那就是“食在广州”并不等于“食广州”,而毋宁说是“食全国”甚至“食世界”。在广州,只要有钱,没有吃不到的东西。海南文昌鸡、东北炖粉条、西安羊肉泡馍、成都酸菜鱼之类自不必说,法国鹅肝、德国红肠、韩国烧烤、日本刺身,也都绝对地道绝对正宗。广州,就像是一座应有尽有的大酒楼。 
  其实,这正是市场的特点。 
  市场是干什么的?有人说市场就是花钱和赚钱的地方。这话并不全对。应该说,市场就是通过满足人们的需求,让一部分人心甘情愿花钱,另一部分人心安理得赚钱的地方。因此,越是成熟的市场,就一定越能多层次全方位地满足人们的需求。 
  广州的好处也正在这里。广州允许“摆款”(铺张),也宽容“孤寒”(吝啬),而且摆能让你摆个够,省也能真让你省下来。广州有豪华气派得让一般人不敢擅入的大酒楼、时装店、精品屋,也有遍地开花的摊点和大排档。在广州,花一万块钱买件衣服或者吃一顿不算什么,只花十块钱买件衣服或者吃一顿也很平常。那个在大排档吃牛腩粉的可能刚做完一笔大生意,那个在街头买削价商品的也可能刚花40万买了一套房子。广州允许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活法,也允许同一个人有不同的活法。 
  但有一点则大体上是共同的,即广州人都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不管怎样“食”,归根结底都是“食自己”。因此,倘若自己并无可“食”之处,那就谁也帮不了你啦!所以,比别的地方人爱吃会吃的广州人,往往也比别的地方人肯做会做。的确,“市”上的人,要比“城”里的人更懂得“民以食为天”的道理。广州人有句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叫“揾食”,也就是“谋生”的意思。“揾”即“找”,“食”要自己去“找”,再明白不过地说明了“市”上的人,多半是自食其力者。对于他们来说,生活是实实在在的事情,也是必须付出劳动、智慧和时间的事情。如果你不能为此付出实实在在的代价,那么,对不起,你就只好饿肚子、喝西北风,或者用广州话说,只好“吊砂堡”。 
  所以,为了“揾食”,广州人便不怕忙得“满天神佛”。“满天神佛”是广州人的一句口头禅,意思是不可开交、难以应付。但广州人再忙,也不会说“忙死”。因为“忙”,原本为了“揾食”,为了活得更好,怎么能说“死”?没法子,只好拿神佛来开开心,放松放松,调剂调剂。不过,神佛也帮不了太多的忙。“揾食”,还得靠自己。 
  同样,为了“揾食”,广州人便不惜把自己的时间也放进“锅”里去“炒”,叫做“炒更”(也就是业余兼职)。落班放工以后,再打一份工,挣一份钱,辛苦是辛苦,可日子也就要好过得多。从某种意义上讲,“炒更”的过程,也就是品味时间价值的过程,同时也是品味自身价值的过程。所以不少的广州人都乐此不疲。这实际上也是只有“市”上才有的文化奇观,“城”里的人往往连想也不敢想(现在自然都已“见贤思齐”了)。在这里我们似乎又可以看出“城”与“市”的区别:“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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