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心中刚刚一喜的凝儿却是大失所望,那不是她朝思暮想的叶小天,而是李师爷。
李大状一露面,杨家和张家的人就呼啦一下围了上去。木然的也不木然了。悲切的也不悲切了,一个个满面紧张。七嘴八舌地问道:“李先生,叶大人怎么说?”
“李先生,叶大人什么时候接见我们?”
“李先生,我们张家可是先来的,还请先安排我们见见叶大人吧。”
“各位!各位!请静一静!”
李大状摇着扇子,向众人淡淡一扫。拿腔作调地道:“我们吏目大人忙得很,无暇接见你们。你们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李某会说与我们吏目大人知道,如果有什么事需要面谈,我会再通知你们。”
在场的人有土司、有土舍、有头人。个个都是身份极尊贵的人,而李大状却是一口一个我们吏目大人,这情形就好比市委书记、市长、县长一大堆人跑到某个小山村去,村长却摆架子不露面,派个村里的会计去大剌剌地告诉他们:“我们村长太忙啦,没空见你们,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问题是面对如此摆谱的李大状,众人却是一点脾气也没有,杨家小土司急得直扯自己舅公的衣袖,她那舅公便对李大状点头哈腰地道:“李先生,犬子糊涂,受奸人蛊惑,与叶大人为敌,如今沦为阶下囚实属活该。我们石阡杨家愿意从此一切唯叶大人马首是瞻,只希望叶大人能高抬贵手,饶犬子一命,给我们杨家一条活路啊。”
张孝全也满面陪笑地道:“李先生,家父与堂兄受奸人蛊惑,与叶大人为敌,落得这般下场,那是罪有应得。不过,叶大人大人大量,还望能高抬贵手啊,只要能释还家父与堂兄,要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这次,我们张家带来白玉马一双、翠玉西瓜一只,羊脂玉瓶一对……”
“受奸人蛊惑?你们一个个的都说受奸人蛊惑,奸人是谁啊,嗯?你们告诉我,奸人是谁?”李大状扇子一收,大剌剌地点在面前几个人的鼻子上。
杨家舅公和张孝全不约而同地看向展凝儿,展凝儿气鼓鼓地瞪圆了眼睛,喝道:“你们看我做什么,难道我是奸人?”
张孝全嘿嘿一笑,道:“姑娘不要误会,我们说的自然不是你。不过……”
杨家舅公接口道:“不过,展龙展土司却不是姑娘你。我们杨家举族迁徙,是谁收留?张家离开铜仁,是谁怂恿?”
展二嫂怒喝道:“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初像条丧家犬时,就对我展家苦苦哀求,现在就要把一切罪过都推到我展家头上不成?”
杨家舅公和张孝全齐刷刷转向李秋池,卑躬屈膝地道:“李先生,你看到了……”
展二嫂顿时气结。
李大状冷哼一声,道:“这些狗咬狗一嘴毛的事情,李某没兴趣听。张孝全……”
张孝全赶紧上前一步,满脸陪笑地望着李大状,眼巴巴的,就像是一条哈巴狗儿在等着主人抛出骨头。
李大状慢条斯理地道:“以我们大人的实力,便是做个铜仁知府也不为过吧?可我们大人却把铜仁土知府的宝座始终留给了张家,仁至义尽了吧?张家是怎么对待我们大人的呢?呵呵。想必不用我多说,你也明白。”
张孝全满头冷汗,连声道:“是是是,这件事的确是我们张家做的不对,我们……”
李秋池打断他的话道:“事不过三,再要我们大人继续退让。那是不可能了。所以,这一次,张家的知府之位必须让出来。”
张孝全满脸苦意,涩然道:“李先生……”
李秋池斩钉截铁地道:“此事没得商量!想要我们卧牛岭息事宁人,这一条,你必须答应!”
张孝全听到“你必须答应”这句话,顿时心中一动,连紧试探着问道:“那家父与堂兄……”
李秋池道:“我们大人已经上书巡抚大人,弹劾张绎与张雨寒了。这两个人纵然死罪可免。也不能再为张家之主。我们大人的意思是,由你来继任张氏之主的位子,同时由我们大人保举,任命你为铜仁府同知。不知你意下如何啊?”
李大状这一做法,是要把流亡在外的张家集团召回铜仁,许他一个同知的虚衔养起来,如此一来,可以避免张家继续被别人利用。从而潜移默化地抹杀张家对铜仁的影响。
一个流亡在外时时发声挑事的张家,和一个接受现实。愿奉叶氏为主的张家,对摧毁张氏根基所起的作用是截然不同的。
张孝全惶恐道:“这……这这……张某做不了主啊。再说,有家父和堂兄在,哪里轮得到张某当家作主,张某只是一个庶子……”
李大状冷冷地瞟了他一眼,道:“只要你答应我们的条件。我们卧牛岭自然会全力支持你。如果有叶家和于家支持,谁敢把你从张氏家主的位子上轰下去?”
张孝全一听顿时心花怒放。这位仁兄是什么人物?戴同知花了一千多两银子,他就敢去宰了朴阶,害死可以追问出杀害嫡长兄真正凶手的证人,气得他亲爹活活晕死过去。
现如今有这样的机遇。张孝全生怕再拿腔作势会失去这样的机会,当下也顾不得吃相难看,连忙道:“好好好,只要有叶大人的支持,张孝全愿为门下走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话有些肉麻,但是当时上下尊卑阶级观念浓厚,这么说话其实也不像后人想像的那么不堪。镇守蓟东名扬天下的戚大帅致信张居正时也是自称“门下走狗。”
曾经,张氏弹指一挥,就能把叶小天喽蚁般辗死,张家一个旁支土舍,就敢率土兵围攻推官衙门试图杀死叶小天,而今,张氏家主对叶小天却要以“门下走狗”自居了。
李大状微笑颔首,道:“好!张土司,这边请。”
张孝全被引到了旁边的小书房,桌上早已摊开放好两份公文,张孝全拿起一份一看,却是向贵州巡抚供认张家伙同展曹杨三家意图杀害叶小天的自供状,第二份是向朝廷请罪,并自请贬谪为同知,并推举于珺婷为知府、戴崇华为监州的奏章。
张孝全看到这里,冷汗顿时就下来了。这两份公文只要他一签字,从此莫想见容于父亲和堂兄,家族里必然也将有很多人视其为叛徒。但是……但是……
这个本来绝对没希望染指张氏家族家主宝座的庶子想到了李大状的承诺。如果他不是家主,张氏哪怕一统整个贵州,与他又有什么干系?如果能成为家主,哪怕成为叶小天的门下走狗,以张家丰厚的底蕴,他一样可以逍遥自在。宁为鸡头,不为牛后,何去何从,还用多想么?
仅仅犹豫挣扎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张孝全就咬着牙签了字。传承五百年的铜仁之主张家,从这一刻起,彻底放弃了曾经的权力与荣光。从这一刻起,叶小天对铜仁的整合才算是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铜仁,从此变成了叶小天的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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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冷落
张孝全再回到大厅的时候,神态气势与离开时已截然不同。 他落后李大状半步,亦步亦趋地跟着。如今这个年代,走路怎么走,行礼怎么行,坐位怎么排,都能很容易地体现出上下尊卑的阶级来。张孝全此举明显就是在执门下礼。
李大状笑吟吟地回身道:“张土司,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卧牛岭的贵客啦。”
张孝全受宠若惊,连忙道:“哪里哪里,不敢不敢。”
李大状微笑道:“土司大人,我卧牛岭虽然简陋了些,风景倒也雅致。还请土司大人在此多盘桓几日呀,我家大人还要与你面谈的。”
张孝全被他一口一个“土司大人”喊得眉开眼笑,虽然他接受了卧牛岭的条件,这所谓的土司大人很快就要名存实亡,变成一个只有虚职的同知土官,但这依旧是原本的他想都不敢想的伟大成就,心中当然只有欢喜而并无失落。
陪同张孝全而来的张家人听李大状一口一个“土司大人”的称呼张孝全,不禁面面相觑,心下骇然。情知其中有异,不过他们能把张孝全捧为带头人,可见他们的身份地位还远不及张孝全,如今又身在卧牛岭的屋檐下,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李大状傲然道:“张雨寒、张绎,挑衅生乱、谋杀土官同仁,罪大恶极!今张孝全大人大义灭亲,愿意出面检举,代表张家向朝廷请罪。我家大人感其赤诚,愿联合铜仁府一众土官,向朝廷保举张孝全大人为张氏家主、继任张氏土司,并荐举张孝全大人为铜仁府同知,共同维护铜仁地方之安定,维护黎庶之平安。”
展家和杨家的人都在听着。这其中的利害他们如何听不出来?雄镇铜仁五百年的张家,至此算是彻底完了。张家还会保有一个世袭的土官职位,但只是虚职,张家将彻底沦为为叶小天摇旗呐喊的小喽罗。
对张家来说,这是一个噩耗,对张孝全个人来说。却是因此成了人生大赢家。张孝全由卧牛山的知客领着,高高兴兴地奔了客房。
张家的那些人固然有很多人对此深为不满,但他们也都清楚,张孝全只是一个被叶小天看中的傀儡而已,真正决定一切的是叶小天,他们有能力同叶小天对抗么?没有,那就只能忍耐。
田家的人,无论是田彬霏、田妙雯还是田雌凤,都不曾忘记过先祖的辉煌。他们有的穷尽一生都在争取恢复这份荣光,有的一有机会,就会萌生这份野望。
但是张家这些人,却没有一个有这样的志气。疾风知劲草,一个家族,并不是每一个后人都能被培养成劲草,可悲的是,张家后辈之中。算得上劲草的只有一个张雨寒,而他已经死了。
……
李大状送走了张孝全。便笑眯眯地转向了那位怯生生的杨家小土司,和蔼的就像一只看到了小鸡崽的老狐狸:“呵呵呵呵……”
李大状未语先笑,牙花子都露出来了:“杨土司,请到书房就坐。我家大人目前公务繁忙,授意在下与土司大人谈谈,呵呵呵呵……”
小土司杨蓉被他的笑声吓得退了两步。李秋池刚要继续说话,旁边忽然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声音中压抑着隐隐的怒火:“你们叶大人什么时候才能不那么忙?”
展凝儿忍无可忍了,自从她站在这儿,就仿佛成了一团空气。大厅里人来人往,好象压根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展凝儿一团怒火压了又压,终于火山般爆发了。
“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叶小天?”展凝儿踏前一步,怒气冲冲。
李大状瞟了她一眼,一脸诧异,好象才看到展家一行人:“原来是展姑娘,我记得我方才已经说过了,我们大人忙的很,现在无暇接见客人。”
展二嫂连忙上前,陪笑道:“李先生,这是我们展家的大小姐展凝儿展姑娘,相信先生说与叶大人知道,他就会亲自赶来相迎的。”
李秋池淡淡一笑,道:“呵呵,李某已经禀报过我家大人了,由李某接待处理,正是我家大人的吩咐。”
展二嫂笑容一僵,展凝儿却是脸儿一白。展二嫂一直以为此行有展凝儿将无往而不利,展家尽管和叶小天有仇,但从叶小天以往种种行为来看,他们却无法否认叶小天是个极为重情重义的汉子。
他们相信,只要打出凝儿这张牌,就可以让叶小天无原则地释放展龙,正因有此判断,展大嫂和展二嫂才不惜纡尊降贵,向展凝儿下跪乞求,可是听到李秋池冷酷地回答,本已觉得胜券在握的展二嫂忽然觉得一切正在失控。
展凝儿颤声道:“你说……你说叶小天知道我来了,他却要你接待我?”
李大状微笑颔首:“正是!”
展凝儿气极,她为叶小天承受了这么多的委屈,只希望能得到叶小天一句慰藉的话、一个温柔的拥抱,可是没想到……,展凝儿眼中迅速蒙上了一层泪光,悲愤交加地道:“这个混蛋!他在哪里,我要见他!”
李秋池脸色一沉,厉声道:“姑娘慎言,我卧牛山之主,岂容轻辱!”
随着李秋池一声怒吼,厅旁四名武士立即扶刀踏进一步,展凝儿大怒,挺起胸膛高声道:“要动手么?展凝儿就在这里,你让叶小天滚出来,叫他亲自动手,展凝儿决不皱一皱眉头!”
展二嫂赶紧拦在中间,对李秋池陪笑道:“我家小姑不懂事,先生莫怪,先生莫怪。”她回头向展凝儿急急递了个眼色,再度转向李秋池,谄媚地道:“既然先生做得了主,那和先生谈也是一样的。”
李秋池阴阳怪气地道:“我们卧牛山之事,自然是叶大人一言而决。李某只是大人的师爷,上承下达、出谋画策而已,可做不得主,只是做我们大人的耳朵,先替大人听听罢了。”
展凝儿听得气往上冲,又要冲上前去,早被展二嫂往前一挡,陪笑道:“是是是,那就请先生先与我们谈谈。”
李秋池冷冷地道:“凡事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你们等着吧!”
李秋池转身面向杨家土司小女娃儿杨蓉,笑眯眯地道:“杨土司,这边请。”
杨蓉讷讷地看看李秋池,牵起母亲的手,一脸怯怯的表情。杨蓉的舅公小心翼翼地道:“我家土司年岁尚小,有些事只怕不好专断,却不知老朽和她的娘亲可否陪同?”
李秋池扇子一摇,大剌剌地道:“自无不可!”
展凝儿气极,道:“好!你好!叶小天!姓李的,你告诉那个混蛋,我跟他从此再无任何瓜葛!”
李秋池讶然道:“貌似我家大人和姑娘你现在也没有什么瓜葛吧?”
展凝儿气得浑身发抖,她满腔悲苦,本以为此来能得到叶小天的体贴呵护,谁料却受此奇耻大辱,再站在这里她简直要无地自容了。展凝儿二话不说,愤然转身离去。
展二嫂想追上去,李秋池冷冷地道:“你们若是今日走了,就不必再来。”只一句话,就硬生生地拴住了展二嫂的双腿。
展二嫂的心凉了,原本倚仗叶小天和展凝儿的关系,她和展大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