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从来都是这样的。沈宁默默地笑着流下两行泪。
正月初一,沈宁朝李家二老磕了三个响头,离开了李府。
李子轩望着那远去的马车,握紧了拳头,终是心有不甘。
年初四,沈府家宴姻亲张府。沈张氏父亲不过是小小翰林院编修,七品的小官儿,而沈年看中其世代书香门第,便为沈泰订了这门亲事。沈张氏的爹娘带了儿孙一同前来拜访,也是有认认沈宁这外孙女儿的意思。
前厅儿郎吃酒嚼肉甚为自在,后堂女眷相携叙旧,其乐融融。
沈张氏坐在里屋,看着外头与姑娘家说笑的沈宁,欣慰地叹了口气,“宁儿脸上的笑容总算开了。”她回头朝着母亲与两个嫂嫂道,“宁儿自回了沈家,一直闷闷不乐,连那笑都像藏了很多心事,直到初一她自李府回来,才渐渐笑得好了。”
张家大嫂道:“怕是与李家了断,过了这道坎。”这外甥女的事儿她已听了不少,心叹这果真是个奇人,女人家做到她这份上也是绝无仅有了,当了寡妇竖了贞节牌坊的竟是神女凡胎,又可入宫侍驾。
张母慈爱地看了一会沈宁,对女儿道:“你也莫要太担心,我听你说宁儿曾战场杀敌,那她可比咱们这些不出大门的女人家心智坚强多了,她自个儿想一想,也就想通了。”
沈张氏点点头,“母亲说得在理。”
“也亏得姐姐挺得住,若是我,决计是宁死也不二嫁的。”张家二哥的女儿细声细气地道。她不愿与姑娘们玩笑,黏在母亲身边绣花儿。
沈张氏有些不乐意听侄女这话,眉头皱了皱,却也不跟小辈一般计较。
张二嫂子暗地里推推女儿。
忽尔一丫鬟匆匆而入,对沈张氏福了一福,“二夫人,奴婢奉老太爷令,请夫人速领女眷到正院迎接贵客。”
沈张氏一听,先是一愣,而后立刻站起了身,“哎呀!”
众人不解之时,沈张氏已唤来沈宁,并令小柳把丫鬟们都叫进来,扶着大小主子们出去迎客。
张母一时疑惑,“这是谁这么大场面?我等外来女客也要上前头去么?”即便是皇亲国戚,也得让着女儿婆家三分,哪有还让未出阁的女儿前院迎接的理儿?
沈张氏此时紧张,顾不得多说,只道:“娘且依着丫头们扶着,到了前头跟着众人跪着便是。”
沈宁自然已猜出这贵客身份,赶往正院之时,她不由问道:“贵客每年都来么?”
沈张氏道:“为娘嫁进沈家这么些年,赏赐是年年都有,可从未在府中迎过圣驾。”
急匆匆赶到了正院,男丁们已在老太傅的带领下站在左侧垂首以待,老夫人邓氏已逝,长媳沈何氏领着众女眷站在右侧下首,沈张氏、沈宁、方玉娇等依次而立。偌大的院子大小主子都有六七十号人,此时居然静悄悄地没一点儿声响。
不多时,大门外响起一阵整齐的铁甲与马蹄之声,管家连忙与小厮打开大门,只见圆盖金顶玉辂赫然停在面前,镂金垂檐云承之,四柱绘以金龙,垂朱帘,后有青缎大旗,绣日月五星,下垂五彩流苏,前后御前黑甲铁骑护驾,果真是天子御驾!
皇帝自玉辂而出,头戴大毛熏貂布里冠,身穿黑狐皮端罩,左右垂明黄带子,脚踩青缎羊皮里尖靴,笑吟吟驾幸三朝老臣沈太傅府邸。
沈年领家中大小顶领而拜,三呼万岁。
天爷!来客竟是当今圣上!一干女眷吓得心肝儿乱跳。
东聿衡下了台阶,亲自扶起沈年,“沈先生,平身。”
沈年曾为皇帝老师,故皇帝有此称呼。
待沈年起身,身后一干人才哗啦啦起身,低头垂手而立。
东聿衡扫视一眼,对沈年笑道:“朕去敬亲王府与皇叔皇弟热闹一回,便想着借此机会来看一看沈先生,也来沈先生的家宴中凑个趣儿。”
沈年道:“陛下隆恩,老臣受之有愧。”
东聿衡笑道:“朕既来沈先生府中,便是沈府客人,大家不必拘礼。”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沈宁腹诽,您这尊大佛往这儿一站,谁还敢失礼?
沈年也只喏喏称是,沈泰上前一步,亲自为皇帝引路。
左右立刻退开一条道来,皇帝唇角带笑,招呼沈太傅一齐走往主厅。
沈灵大着胆子抬头偷瞄,看清不远处帝王相貌,却是兀地愣在那处,喃喃道:“二姐姐骗我……”
人群中还有一人胆大,却是脸色阴郁的沈湄。
方才家宴席位设在前院偏厅,正厅因而干干净净,薰香袭人。沈昭听了东聿衡意思,早已在父亲引路之时吩咐下人迅速在正厅恩义厅摆下筵席,四处燃起火盆子。
皇帝到了正厅,宝座已由黑甲侍卫自玉辂中搬来。他由万福服侍褪去端罩,里头是酱紫色绣盘龙暗花缎绵行服袍,明黄行服带饰松结石,上佩鞘刀一把、荷包两个、玉佩一樽。
沈泰请他上了主位宝座,自个儿退回父亲身后。
“朕今日不请自来,也难为你们。只管上几个家常小菜,方才朕在皇叔府上抢了几壶好酒,一会与沈先生喝上一盅!”皇帝笑道,旋即赐坐。
进了正厅的也不过沈年与两个嫡子,加之沈悉长子与沈昭陪侍。几人恭恭敬敬地与皇帝话了一会儿家常,皇帝问道:“今日请何人吃酒?”
沈昭立在东聿衡身侧,笑答:“正是昭外祖大人。”
“哦?”皇帝挑了挑眉,“那你妹妹可是拜见了两位老大人?”
沈昭暗地一打突儿,心想天家破天荒地来家中,莫不是为的他这刚认回来的二妹妹?只是还有十几日妹妹便将入宫,也应不会这般心急。他甩去心头思量,回道:“自是拜过了,妹妹还得了一串银锞子,十分欢喜。”
东聿衡轻笑摇头,“没出息的很。”
一时侍卫奉上敬亲王府珍藏佳酿,皇帝一一赏赐,沈年带头跪谢,一饮而尽。
美味佳肴上来,皇帝道:“既是家宴,便让家中大小与女眷一同入席罢。难得佳节,莫让朕阻了他们兴致。”
沈昭立刻嘱咐管家去请夫人小姐。
女眷们尚候在耳房,听到传旨一时细细地炸开了锅。沈何氏与沈张氏速速与三个小叔子商议一番,决计领了五房正妻,儿子女儿一同入席,各房姨娘与外戚便不理会。张家二嫂子的女儿张雪菱扭麻花似的求着母亲请姑母带上她,二嫂子心有算计,也厚着脸皮求了沈张氏。
于是大夫人与二夫人走在前头,沈宁扶着沈张氏稍错半步。后头便是跟着一串儿家眷。
皇帝一边宣众人入席,一边问道:“可是请了戏班子?”
沈昭道:“不曾请戏班,却是请了玉梨园的曲班。”玉梨园曲班子,歌舞都有不凡之处,很是受富贵人家欢迎。
东聿衡一听,来了兴致,道:“朕记得当初有个伶儿嗓子很好,不知现今如何?”年少时皇帝也曾与沈昭等侍读偷溜出宫,跑去那瓦子勾栏胡混。
“陛下慧眼,如今那伶儿正是玉梨园的红牌哩。”沈昭笑道。
沈太傅坐在下首听着,冷不防抚着胡子说了一句,“莫非正是当年躲了老臣的课,陛下与不肖孙儿一同出宫碰上的?”
皇帝一愣,又看了看同时愣住的沈昭,哈哈大笑起来,“唉,怎地还是露了馅儿!”
沈昭也忍俊不禁。
沈太傅思及往事,仰视年轻皇帝,摇头轻笑。
沈宁与女眷进来之时,正好听得东聿衡开怀笑声。未出阁的小姑娘听得心儿怦怦跳,沈宁目不斜视,与众人一同跪谢皇恩后,打算随着沈夫人坐上自己的位儿。
何氏看向公公。
这既有女眷入席,便不能让沈昭陪侍执壶,她却是不知谁应上前为皇帝陪席了。
沈年道:“宁丫头替哥哥随侍陛下身侧罢。”
沈宁一听,呆了一呆还没来得及回话,却听得身后一声清脆的回答:“是!”
众人寻声望去,却正是俏生生的沈灵。
沈年不料此种情况,正不知该如何圆场,却听得东聿衡一声笑问:“名儿重了?”
☆、第五十四章
沈宁颇为无语,好大一张脸。
闻言,沈昭立刻道:“九妹妹闺名是灵巧的灵字。”
皇帝看向那小小的人儿,微笑着点了点头,“人如其名。”
沈灵顿时红透了一张脸。
方玉娇推推沈宁,沈宁不情不愿地上前,她可从来没有伺候人的经验。
“还请陛下恕罪,灵儿听错了。”沈灵跪了下来,怯怯地道。
“无妨,起来罢。”东聿衡一边摆摆手一边看向慢吞吞挪到身边的沈宁,有些日子不见,倒也不见长肉。
两人自进沈府来头回对上视线,目光交缠,各自眼中带着深意。
“陛下。”沈宁福了一福。
“嗯。”东聿衡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转回视线看向沈灵,问道,“沈卿,这也是你的女儿?”
沈泰忙道:“回陛下,九姑娘是大哥沈悉之女,微臣还有一位未出嫁的庶女闺名为湄。”
沈湄忙屈膝行礼,“给圣上请安。”
东聿衡打量一番,点头说道:“沈家的女儿个个貌美如花。”
沈湄与沈灵同时一喜,红了脸颊。
谁知皇帝下一句却是:“可许了人家?”
沈泰看一眼沈年,才回道:“不曾。”
“都几岁了?”
“小女十五,九姑娘十四了。”
东聿衡一听,便知沈家打算,他笑一笑,道:“朕前两日才听皇后说起朝中适婚者多,去年的状元郎迄今独身,朕看其相貌堂堂,虽家境清苦,也是难得的孝子,还有端亲王止今惟有一位王妃一位侧妃,朕不如当一回月下老人,沈卿以为如何?”
沈泰听出皇帝意思,忙起身拱手道:“微臣谢陛下隆恩浩荡。”
沈宁却在心中暗骂,这哪里是来吃酒的,分明是来踢馆的!独身的状元也就罢了,已经有一妻一妾的端亲王又是怎么回事?让人嫁过去当小啊?她瞟向果然已变了脸色的两个小丫头,微一蹙眉,而后咬一咬牙,说道:“圣上好兴致,连媒人也与我抢着做起来。”
东聿衡不料沈宁竟会开口,带了丝意外看向她,唇角勾笑,“哦?此话怎讲?”
沈宁心想他再一两句话,这两小姑娘的命运就被定了,既然与他们的计划有了差池,索性搅合了算了。于是她扫视一眼略为紧张的沈悉沈泰,道:“我本是打算为九姑娘与她的表哥保媒的。”两人叫得亲,却是远亲,应该没甚大问题,“他俩青梅竹马,看上去就像画儿一样,我正寻思着怎么向大伯开这个口,陛下却是来抢人了。”
东聿衡听她有求于人,声音中带了一丝娇软,不由身子一酥,面上却大笑道:“这么说来是朕的错了,这可如何是好?”
沈宁道:“要我说便将六妹妹许给状元郎,九妹妹就由着我保媒指给她的表哥罢。”
东聿衡看她一会,金口一开,“好,那便依宁儿所言!”
于是短短两句,祖父高堂仍在的两个姑娘家的终身大事就这么被定了下来。两个小姑娘脸色都不太好,却还被母亲暗暗催着谢主隆恩。
插曲即过,众人即坐,玉梨园的班子来了,东聿衡点了两出热闹的曲词,饶有兴致地听当年看中的歌伎唱和。
沈宁站在一旁俯身为皇帝倒酒,东聿衡问:“宁儿可是觉得好听?”
“嗯,好听。”沈宁不冷不热地道。
“过河拆桥的东西。”听听这口气,东聿衡不满地捏了捏她撩着宽袖的手。
底下众人只看见沈宁的衣袖,却看不睛后头有何玄机。
大庭广众!沈宁快速地瞪他一眼。
这反应又取悦了广德帝,他勾了勾唇,将酒饮尽,“再倒一杯。”
沈宁不得已再次躬身,却见这厮竟又无耻地伸出了爪子,这回居然握着她的手摩挲了一回才放。
她真想一酒壶砸他头上,这还是一国之君呢,活生生一地痞流氓。
“怎地还没好?是不是偷懒没有日日抹药?”东聿衡摸了她略显粗糙的手指,皱眉问道。后妃之中哪里有这么一双糙手?尤其长在沈宁身上更为碍眼。
沈宁只当鼓乐热闹,没听见他的话,直起身退至身后,目不斜视。
东聿衡气得笑了,众目睽睽又不好发作。
其实沈宁有些故意而为之,现下皇帝没得到她,还不会轻易降罪,她想看一看他的底线在哪。
一曲即了,满堂叫好,东聿衡叫了赏,细细看了那头牌歌伎一眼,细眉樱唇,风情万转,只觉颇为欣赏,也生不起带回宫的欲望。
片刻后又是一出新曲,皇帝与沈太傅喝了几杯,又赐了沈家众人两杯,每回都是大家起身跪谢,沈宁心想还不如不赐,可她哪里知道这屋子被赐酒的人心潮之澎湃。
忽地皇帝不慎将酒杯打翻,沾染了龙袍,万福取了锦帕为他擦拭,问道:“陛下可要更衣换裳?”
“满身酒气成何体统,去换罢。”东聿衡站了起来,一屋子人都跟着起身。
“不必起身,朕去去就来,大伙自乐。”他笑着压了压手。
沈何氏恭恭敬敬地道:“前厅寒冷,还请陛下移步二叔书房更衣。”
沈昭自知沈宁不知书房何处,忙让身侧奴婢打了灯儿引路。
进了书房,沈宁在外厅候着,东聿衡由着万福服侍换了一身玄色行服袍出来,看一眼沈宁,连同万福一并挥退下人。
沈宁知道皇帝怕是故意的,因此也淡定地站在一侧不语。
东聿衡背着手叫她上前,沈宁挪了两步,在他面前站定。
原以为他会拿方才的事儿开开场,不料他居然径直喝问:“什么破烂玩意让你哭得没气儿?”他年初一初二都忙得没个闲暇,直至初三才听人说了这回事,顿时脸色就沉了下来,直想抓她来问个究竟。她这样的人儿,除了那回在李子祺墓前见她哭过一回,竟然发生这么多事都没见她掉过一滴眼泪。想来那张书信定是李子祺所写,一思及此他就只觉莫名的怒火在心头烧。
沈宁听他问话,先是一愣,而后闪过一丝决意之色,缓缓自怀中拿出荷包来。
东聿衡板着脸接过,看睛了和离书三字,竟是僵了一僵,再细细看完,抬起头来眼中已是乌云密布。他想掐死她!
分明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