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一抬头,还没看见那条可怕的蜈蚣,脸上就撞来一片黑风。
雨里想起一声皮开肉绽的声音。
老赵这次没有跪下,而是直接躺在了地上,右脸挨的这下耳光比左脸的还狠,肿痛的脸一头扎进冷冰冰的水洼中,火烫般的剧痛中升腾起无数金星在眼前乱飞,耳朵嗡嗡作响,是火和星星的嘶叫。
光是耳光是不能让一个武林中人倒下的,更何况是老赵这样仰面躺下,真正击碎他脊梁骨的是面前这人此刻所代表的江湖意义:面对更强者的恐惧,面对更硬的刀的恐惧,这敌意冷酷又粗暴的把恐惧灌满了他的全身,如同把整个江湖压在了他的背上,一下就瘫软了他健壮的身体。
“别打!别打!”刘元三一把跪在泥地上,半抱半拉地抱起了满脸是血的老赵,“我们是青城使节,有话好好说啊!”
王天逸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他冷冷地语调就如同冷雨一般:“我和你的长官说话,你竟然插嘴,你心里还知道江湖尊卑吗?你心里不知道。你眼里还有武林规矩吗?你眼里没有。我是在帮你,别让你丢了青城的人。”
刘元三和老赵听得清清楚楚,听完之后却是沉寂。
一起出门的路上又没有谈判什么大事,有必要动手吧?没必要。
都是一起出来的,刚才来的路上还一脸尊敬,现在送人时候就换了一副嘴脸,这对吗?不对。
但王天逸有理。
别说王天逸给刘元三曾经留下的恐怖,单说王天逸身边那一群跟着他已经变脸如鬼魅的高手环视下,谁有理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王天逸绝对有理。
非常有理。
“我错了。”刘元三半跪在泥浆里,把捏着玉佩的手藏到同袍身下,低下了刚才兴高采烈的头,很凄凉很认真地说道:“我管教不严,老赵没出过门,做错事,请您海涵。”
王天逸不语。
老赵爬起来,对着比自己年轻很多的王天逸躬身作揖:“我错了,请司礼海涵。”
此刻他倒想躬身,不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哪里错了,而是他不想看王天逸的脸,看一次心中的屈辱就多一分。
“嗯,幸好是我,要是别人,你身上说不定会少点东西。”王天逸冷笑着说道。
老赵只能在雨里不停地朝王天逸鞠躬。
看王天逸没有动步的意思,秦盾突然闪了出来,指着老赵恶狠狠地说道:“这次饶了你,下次小心狗命啊。”
这是秦盾第一次想在王天逸面前表现自己的忠心。
但王天逸一耳光反手抽了过来。
“啪!”
所有人又愣了。
雨里,秦盾惊愕满面地捂住了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上司,就像刚才老赵挨打一样。
王天逸一耳光抽的是秦盾。
看着年轻人那震惊到空白的眼睛,王天逸突然怒喝起来。
他很少发怒,但今天他发怒了。
“混蛋!不要虚声恫吓!你说你要杀他,你敢杀他吗?你能杀他吗?他可是使节随从!虚声恫吓和放屁有什么区别!”王天逸破口大骂。
“给我记好了,有用的威胁不是虚声恫吓,有用的威胁是权力!是给别人制定选择的权力。往东走就干掉你,往西走就放掉你,除此之外,对方无从选择!这才是威胁,你没有这权力这能力就不要放狗屁。”
在一从手下惊栗中,王天逸走近老赵,他捏着老赵的肩膀,把他抬起身来,然后回头对部下叫道:“不要随便威胁!就是随口的威胁也会结仇!在江湖上最好的策略是:别随便说话!但只要说到就要做到!”
说罢王天逸捏着老赵的肩膀的的手突然发力,老赵只感到肩膀上好像扣了一个铁箍,他下意识地去抓那手,因为惊讶和痛苦的嘴还没完全裂开,王天逸就已经一拳狠狠砸在老赵半开的嘴唇上。
这一拳没有仁慈。
满脸恐惧的他惊慌地用手去挡扑面而来的黑风。
但恐惧惊慌的手怎么能挡住没有仁慈的铁拳?
“嗷”的一声,老赵头猛地朝空中高高抬起,他嚎叫着双手去捂嘴,那嘴里如同含了一刻巨大的燃烧炭球,只不过爆裂开来的不是火花而是血滴。
王天逸弹腿前蹬,这凶狠的重击连老赵的惨呼都闷在了胸腔里,被踢得满地滚了出去的老赵,在一路泥水飞溅中,一直扑进路边花圃才停下了,身后泥地上散落下的是一颗颗的带血的牙齿。
“看在刘兄面子上,让你少几颗牙齿罢了。”王天逸一边冷冷地打量着远处花丛中抱着嘴打滚的老赵,一边用怀里抽出一块洁白的丝帕,仔细地擦拭着拳间的血迹。
“天逸,小乙找你呢。”那边宋不群已经闻听手下急报,匆匆跑了过来,却看到花丛里躺着的老赵,赶紧大惊失色地跑了过去,扶起了话都说不出来的老赵:“啊!这是怎么了?”
“你们同门切磋,也不要踩了我的花圃。来人,拿点纱布和金创药来。”宋不群一眼就猜到了大致情况,但却不点破,只说切磋。
“刘兄,”王天逸叫过刘元三,一把搂住他的肩膀,那里连骨头带肉都在剧烈抖动,仿佛暴风雨撕扯下的朽木。他笑着说道:“既然我们少帮主喜欢青城剑法,你尽管去找他。你知道,我剑法可打得不好,飘逸我不会,只会砍人头切人肉。你得意了,难免我不也跟着得意不是?但这里是南方,不比青州气候,你常住的话,难免水土不服。我知道有人刚来的时候,生病生得瘫痪,还有人因为下雨地太滑,不小心掉江里淹死了;另个这里武林高手众多,被打残打死的不计其数。而且也不知道什么因头就打上了,你说怪不怪?不过,你也不要害怕,你要是天天跟着少帮主,一步也不离开,活到百岁是不问题。就算你哪天不小心离开了,不是还有兄弟吗?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我帮你啊。呵呵,你要来了,我也多了个好友,聊聊天,听听青城的流言蜚语当乐子,我高兴啊。”
这种话,别说刘元三也算个青城人才,就是木头也知道什么意思。更何况就在刚才,就当着他的面,老赵这个老江湖被王天逸你小鸡一样肆无忌惮毫无仁慈地蹂躏,残忍又冷酷,如果这样的杀鸡如果都不能让旁观的猴子心惊肉跳肝胆俱裂的话,那下一步倒霉的肯定是猴子,下场子也必定更加惨烈。
杀鸡儆猴只是客气,王天逸说过他不恫吓人,他也不在乎杀猴子。刘元三从头到脚每块肉都相信这个念头。
刘元三身上不知道是汗还是雨,总之是水流浃背,坚实的肌肉和强健的身体在王天逸的胳膊下好像变成纸糊的了,一颗心跳得恨不得不小心就撞破这层窗户纸。
“呵呵,我哪里想这个了?天逸你开玩笑开得太大了。我说句实话,我就喜欢青州,一到建康,不不不,一到外地就水土不服,其实我今天就很难受,好像病了。”说着刘元三咳嗽了起来。
“这块玉佩给你,霍少帮主给的,小的承受不起。”那块玉佩此刻好像变成了烙铁一般,烫得他皮开肉绽,刘元三急不可耐地往王天逸手里塞。
“哈哈,少帮主给你的就是给你了。”王天逸笑得很开心。
摩挲着手心里温润的玉,犹豫了一下,刘元三一咬牙,手里用力,“喀吧”一声,玉佩被他掰碎了。
“呀,我真不小心啊。”苦着脸的刘元三说着,看到王天逸眼里的笑意心里终于舒了一口气,舒完气后却是空洞,黑色的空洞,就像他此刻的眼睛一样。
最后王天逸带着锦袍队半截回去昆玉楼了,刘元三他们两个还是宋不群这个主人送到门口的,宋不群学特地给他们派了一架马车,因为老赵明显不能骑马了。
“刘小哥,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宋不群双手捧给刘元三一木盘三个元宝,他是个豪爽的人,就算是刘元三这样突然来的朋友的朋友,他也不会吝啬的。
推辞了几下,刘元三木然地收下了礼物,要是以前他会很高兴,他口才也很好,也许很快就会和宋不群成为好朋友,但今天他只说了两个字:“谢了。”说罢就往车里钻,那里老赵正委顿地等着他。
“刘小哥啊,”宋不群拉住了他,“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您请讲。”
“有些事情不必强求,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江南水多,你要是水性不好的话,要小心大江大河,这里的水很深。”宋不群微微一笑,“这只是我的一句建议,我也不是什么江湖豪雄,随口说说,你不必放在心上。”
刘元三茫然地点了点头,木然地钻进了马车,轻轮碾压着泥水滚滚驰进雨幕中,很快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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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
建康城外紫玉山的山顶上,一辆孤零零的马车落寞地矗在那里,任凭雨淋风打。
“当啷当啷……”一个空酒坛被用力地抛下了山顶,在山坡上缀开了一串空响。
慕容成一直目视好运酒坛滚进雨夜的黑暗中,才摇摇晃晃地别回身子来,浑身已经被雨淋个精透的他,从车里又拉出一坛酒,拍开泥封,双手高高举起,把美酒从头淋到脚。
“我不用再喝了!因为我已经醉了!”慕容成哈哈大笑着,把空酒坛再次扔进山顶下那开着大口的黑暗中。
“大公子!大公子!……”一阵急促上山的马蹄声后是一串焦急的喊声。
范金星不顾打伞,连滚带爬地下马朝慕容成跑来:“大公子,您怎么突然自己跑这里来了?天啊,小心生病。”
“金星,你留下,其他人退后。”慕容成摇摇晃晃地指着那些要急得恨不得扑上来的随从保镖。
“您这是怎么了?上午您都喝吐了,下午怎地不在家中修养,突然跑到这里来,我们找遍了全城,都要急死了!以后千万不能喝多了,我明天就派人去宰了昆仑的那个王八蛋!”范金星一手给慕容成打伞,一手解开自己袍子要给慕容成披上。
“你看我醉了吗?”慕名容成努力稳住摇晃的身体,凝视着范金星的眼睛。
“这还不是醉?您往常哪能自己孤身出来,更况且是一个人来这种荒郊野外,太危险了!您可是未来的家主!一定请保重!”
“谁是未来家主?”慕容成摇了摇头,“我并不是。”
“您……”范金星瞠目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
“金星,你知道,我很少能睡的好。我也从来没有开心过,是不是?”慕容成很认真地问道。
“是,您的心情我很清楚,偶尔喝醉放纵一下也无伤大雅,但是以后不能这样了。”范金星叹了口气。
慕容成身体还在摇晃,但谈吐却越来越清晰:“我没醉,醉的是以前的我,我此刻才清醒过来。”
“什么?”
“我为什么吃不好睡不着,我为什么用笑脸遮掩胸中的苦闷?”慕容成自问道,然后他指着范金星大声说道,“因为我一直生活在梦里!”
“我是谁?我是慕容成,慕容世家的大公子,但是我是未来的家主吗?原来我以为我是,我生来就是,我理所应当的就是!但是我错了,这不过是场梦。”
“我天天生活在梦里,我认为江湖的豪杰要想对待家主一样尊敬我:武林的敌人要像看见家主一样畏惧我;我说话想像着自己是家主在发号施令在联系江湖朋友,我走路想像着一个家主该怎么走,甚至我从来不一个人去陌生的地方,因为我担心未来的家主受到致使的威胁,所以不立于危墙,出入保镖如云。在江湖遇到折辱的时候,就像那次在沈家被他们羞辱,我到现在都恨之入骨,因为我没有受到一个未来家主应受的尊敬和对待。
但他们凭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凭我认为我应该如此?我真是太可笑了。可笑到画饼充饥的地方,我想破脑袋去想那块饼,想几十年想几百年,我面前仍然不会有饼!”慕容成滔滔不绝地说着。
范金星震惊之后,只能说:“您真醉了。”
“我原来醉的,直到我看到那个长乐帮的司礼。”慕容成大笑起来,“记得我见过他,在济南的时候,他那时什么都不懂的一个小孩子,但是现在他满身的伤疤,为了帮派的事情摸爬滚打,受了自己少帮主的气只能无可奈何地陪笑。”
“那也没什么,帮派里的青年人都是这样做起来的,您不同。”范金星答道。
“有什么不同?我不过是生的好而已!”慕容成反唇说道:“我在想,如果我是他,我不是慕容世家的老大,我在江湖里应该怎么做?想像一下,王天逸那样的人假如天天不做事,每天在床上辗转反侧地想如果得到帮派的奖赏怎么样,如果他得到江湖的尊敬怎么样,金星,你说,这样的属下你会怎么对待。”
范金星大体知道了慕容成的意思,他苦笑了一下:“当然是训诫,如果不听说革除出帮派,没人会白养不干活的。但是他和您完全是两种人,生的好说是生来幸运,不如说是生来就有责任在肩。”
“没错,每个人都是责任,但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慕容成攥起了拳头,“王天逸那种人根本不会幻想自己当了帮主之后怎么样,就像鱼儿不会想像飞鹰翱翔一样!在自己的情势下,在自己的地位下,做好自己的事才是做人的责任。不是天天幻想做事后赚来的大饼!”
“您的地位不就是……”
“不是!绝对不是!”慕容成激动地大叫起来,“以前我不想承认,我拼命躲避着梦醒,现在我要说,我绝对不如二弟做事更好!我的力量也没有他大!我在江湖中的地位也没有他高,我必须承认,现在的我不是慕容世家的传人,而只是慕容秋水的哥哥!哈哈!”
“看来我不用再安慰您了。”范金星抬起头,“你不比慕容秋水差,你醒过来可以更强!”
慕容成一把拉住了范金星,他眼睛瞪得溜圆,仿佛范金星的脸就是他这一生的生死簿,一点也不敢错过:“我现在醒过来了!我要一步一步地来!我要为家族出力做事,用我现在的地位我微薄的名声为家族做事,就像忠心耿耿勤勉有加的你为我做事那样为家族做事!我耽搁了太多时间,还来得及吗?”
“只要醒过来,只要您有这个心,任何时候都不会晚。”范金星用力地说道,“江湖等着看您做事呢!”
慕容成嘴巴撇了起来,沾满雨水的脸上剧烈抖动,范金星知道自己的这个公子在流泪,他可以看到冲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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