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是被我的高中同学堵在我宿舍里。当时在北大,那时候,没什么人有呼机、手机,下雨了、飘雪了、想和一个人喝酒了,骑了自行车就去了。世界变化很快,五、六年后,这种行为就和手写情书等等一起濒临灭绝了。我们高中同学之间关系很好,臭味相投,有十来个人形成组织核心,常常找各种理由,匪聚在一起,大碗喝酒,胡乱说话。高考之后,我们有了一个可以长期使用的理由,我们要庆祝我们高考的胜利,于是在寒假、暑假、各种法定节假日互相请客。上重点大学的先请,上普通大学的后请,家长也不得不支持,毕竟是个正当理由,而且其他同学都请了。后来女生也参加进来,有女生闺房可看了,大家的热情立刻高涨,于是庆祝高考胜利的群众运动轰轰烈烈开展起来了。实际上这场运动一直持续了六、七年,好些人大学都毕业两年了,还在和我们一起兴高彩烈地庆祝高考胜利。家长们对这场运动是有抵触情绪的,他们倾向于把我们称为鬼子,把我们的到来称为扫荡。最凶的一次,我们从上午十点喝到下午六点家长下班,我们小二十个人喝了八箱啤酒,塑料啤酒箱从地面一直堆到厨房屋顶。家长爸爸进门之后,看到四、五个人醉倒在他家大床上,横着躺着,鞋在脚上;没醉的几个在客厅支了两桌麻将,每人一手一根烟卷,一手一瓶燕京啤酒;他儿子僵直坐在沙发上,目光呆滞。家长爸爸用手指捅了他儿子一下,他儿子一口吐出来,喷了他爹一身,然后也倒在床上,不醒人事。打麻将的里面有懂事的孩子,问家长爸爸,要不要上牌桌,和我们一起打四圈。家长爸爸没理他,换了衬衫,从厕所拿出墩布,开始打扫他儿子的秽物,三十分钟之后,终于忍耐不住,说,同学们,时间不早了,你们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吧!所有后来,我们都尽量避开家长,早去早走,留下同样的狼藉。有一次例外,我们特地趁一个家长爸爸在家的时候赶到。这个家长爸爸是淮扬菜的特级厨师,副部长级以下,花钱也吃不到。家长爸爸撅着嘴做了两桌席,我们吃得兴高彩烈。我们都对那个高中同学夸赞,咱爸爸手艺就是高,撅着嘴都能做得这么好吃,真不容易。后来这场运动衍生出另外一个高校串联运动,说到底还是吃喝。这个运动的缘起是一个高中同学听说某些高校食堂,国家有补助,就想知道到底哪个大学哪个食堂,又好吃又便宜,还有赏心悦目的姑娘下饭。他们很快认定了北大,觉得饭菜又好又便宜又多选择,女生身材又好又有气质又大方不怕人使劲看。我下午下课回宿舍,常常发现门口聚了十几个高中同学。宿舍大爷偷偷问我,是不是在外面惹了事情,人家来寻仇,要不要叫校卫队。我说,您看他们十几个人不是腰带上别着筷子就是衬衫口袋里插着叉子,一副满脸笑嘻嘻不是好东西的样子,象是寻仇的吗?那次,就是让这帮人把我和我女友堵在了宿舍里。我和我女友躺在我的床上,我的高中同学狂敲宿舍门,我女友说,就是不开门,打死也不开。看他们能饿到什么时候,然后拿出一块“德芙”巧克力和我分了,告诫我,少喝水,避免上厕所。我的高中同学敲了一阵门,不敲了,他们席地而坐,开始胡说八道。一个人回忆高中的时候上数学课:“坐在数学老师前面可倒霉了,丫说话跟淋浴似的。”一个人总结他们高校串联出的经验:“人要聪明一些,在不同的学校招引姑娘,要用不同的方式。在艺术院校,要戴眼镜、捧书本;在工科大学,要拉小提琴、弹吉它。”一个人抱怨大学班上的女生难看:“我们机械班的女生长得象机床也就罢了,算有专业天赋吧,但是我们班的女生简直长的就象机床后座。”另一个农业大学的不服:“那叫什么难看。你说瓜子脸好看吧,我们班女生有好几个是倒瓜子脸,不仅倒瓜子脸,有人还是倒瓜子缺个尖,梯形!”我女友眼睛冷冷地看着我,意思很明显,是责问我怎么有这样一帮同学。我对我女友说:“现在你知道了吧,我现在这个样子都是坏孩子带的,我是无辜的。”我顺手把她揽进怀里。
最危险的一次是被管楼大爷堵在北大宿舍。北大的宿舍大爷和医大的胡大爷不一样,他们之间的区别简单而巨大:北大的管楼大爷是个坏大爷,医大的胡大爷是个好大爷。我和我女友一个寒假里,趁其他人统统回家,在宿舍里使劲犯坏。那个寒假,我第一次发现,犯坏是件挺累的事情。前人的智慧应该尊重,前人说,女人如水,水是“绳锯木断,水滴石开”的水。把女人的水井打出水来,女人就是海,即使有孙悟空的金箍棒,扔进海里也是一根绣花针。一个寒假,我本来想把劳伦斯的四本主要长篇都读完,结果只读了一本。我当时还年轻气盛,受了封建思想毒害,心怀天下,偶尔想起不朽,想着得志则行天下,象曾国藩似的,大事干尽,不得志则独善其身,象李渔似的,留下生前身后名。所以那时候,我念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总觉得跟自己有关。我内心焦虑,但是表面装作镇静。我冷眼观看我的女友,她媚眼如丝,我怀疑她是上天派来的,为了苦我心智、劳我筋骨、让我长期缺钱、惹我行为错乱。上天就是高,没有比一个象我女友这样的姑娘更能达到这种目的了。苏格拉底就是这样被他老婆锻练成哲学家的,我必须动心忍性,守住我的女友,这是我成长的一个重要途径。上天既然使用了美人计,我就只能将计就计,还是不屈不挠。我正和我的女友不屈不挠地犯坏,有人敲门。我对我女友说,不理他,不知道又是那个高中同学来找我蹭饭,让我们善始善终吧。我女友理都不理我,“噌”地光着身子飞起来,在半秒钟之内,蹬进她死紧死紧的牛仔裤、灌上毛衣。半秒钟后,管楼大爷开门进来了,我女友一脸沉静、头发一丝不乱;我用被子蒙着头,在床上装死,我和我女友的内衣都藏在被窝里,我的心狂跳不止。
“你是谁?”管楼大爷问
“我是他同学。”
“他怎么了?”
“他病了,病毒性痢疾。我来陪陪他。”
“有证明吗?”
“有。”我女友去取证明,我透过被子的一角,发现我女友三个破绽:她没来得及系皮带,用毛衣遮着,腰间鼓鼓囊囊的;她没来得及戴乳罩,乳房下垂;她穿着我的拖鞋,那种大拇趾和其他四趾分开,中间夹住一个塑料小柱子的拖鞋。
管楼大爷说,要注意防火防盗,快春节了,别出乱子,然后就走了。我不知道他发现了什么没有,我想他即使发现了那三个破绽,也不好说什么,没堵到两个光身子,就不好说什么。我问我女友,她是怎么反应的。她说听见了钥匙响,不是一小串钥匙,而是一大串钥匙响,所以下意识地飞了起来。我更加怀疑我女友是女特务投胎,有惊人的素质,我内心更加焦虑,表面更加镇静。我对我的女友产生了无比崇敬,除了我老妈,我从没有对任何其他人产生过这种崇敬。我夸我女友,说她每临大事有静气。她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长长出了一口气,说吓死她了,她要去小便。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盖过我和我女友光身子的被子,已经交还,我们再也不会被困在一张床上了。以后,我不用怕任何大爷了。从今天开始,我睡觉的时候会分外安祥。
“好吧,就这样吧,我回家睡觉去了。”我对我前女友说。
正文 21。 永乐五年
按照最简单的形式,世界可以通过时间分解。一个人的世界,可以分为二十四小时。在二十四小时里,我吃饭,我念书,我睡觉,我无欲无求,我浑浑噩噩,我得大自在。我的前女友在还是我女友的时候,她笼罩在我的二十四小时里。
我们到地下一层的医大食堂吃饭,医大食堂和北大食堂不一样,卖饭和卖菜的窗口分开。我左边的窗口买饭,我女友在右边的窗口买菜。我问我的女友胃口好不好,胃口好时,
两个人买八两饭,胃口不好时,买六两,我胃口通常不好,我女友胃口总是很好。然后我们坐电梯回到我女友的宿舍,她的宿舍常常没人,她的宿舍总有能让难吃的肉片大椒土豆变得好吃的东西:榨菜、肉松、腐乳、腌椒。我们一边吃饭,我一边胡说八道,她一边微笑着听着。我好象老在说话,做不到孔丘教导的“食不言,寝不语”,所以我消化不良,想象力丰富,偶尔感觉空虚;所以我骨瘦如柴,长期睡眠不足,放屁通常很臭。我女友很快吃完,从挂在窗户外边的塑料袋里拿个苹果,开始削皮。宿舍没有冰箱,天冷的时候,我女友把水果用塑料袋装了,挂在屋外。削好皮的水果一切为二,我们一人一半,吃完,我女友去洗碗。我女友告诉我,五层是女生宿舍,女生盥洗室,男生进去不好,所以我什么都不用干,呆着就好。我女友回来,手还是湿的,我们吃饱了,宿舍里很暖和,我们锁上门,我们搂搂抱抱,互相抚摸,我们象两只小兽,但是我们遵守人类的规则。她穿着厚呢子裙,我穿着运动裤,我们研究彼此的结构。我很快硬起来,我发现我女友的乳头也能硬起来,但是下身却渐渐柔软。我推断,我的小弟弟和我女友的乳头是用相近的材料制造,它们的组织里,有相近的受体,所以通过看到非礼的景象或是互相抚摸,神经活性物质分泌,受体被激活,于是血脉怒张;但是,我女友的下体却渐渐柔软,那或许是另一种结构类似、功能相反的受体在起作用。我对我女友说人真是奇妙呀,世界真是复杂呀。我女友说,那让我们犯犯坏吧。
我们去七楼自习,我们带着全套装备,我带着英汉医学词典,我女友带着暖壶。我们坐在一起,我们坐的时间很长,从下午五点到午夜一点,几年如此。七楼的椅子是人造板的,冰凉生硬,我女友缝了两个棉垫,一个是牡丹花图案,一个是米老鼠。我女友让我挑一个垫在屁股下面,她说米老鼠不错,朝气蓬勃。我说只有女生才用棉垫,我又不来月经,不用担心受凉痛经;我用,辛荑会笑话的,男生只有厚朴才上自习用垫子、睡觉前用水,我不垫。我女友把两个棉垫都自己垫了,平时牡丹花在下面,米老鼠在上面,朝气蓬勃;来月经的时候,米老鼠在下面,牡丹花在上面,含义丰富。我常常趴在课桌上小睡,冬天桌面冰凉生硬,我接触桌面的手一缩,我的女友在我手底下垫进米老鼠棉垫。我的屁股长期坐在冰凉生硬的人造板上,变得同样冰凉生硬,没有弹性,黑不溜湫;我女友也是长期坐着,但是她的屁股长期以来,还是象牡丹花一样娇嫩鲜艳,象米老鼠一样朝气蓬勃。我问我女友,同样是坐着,为什么我的屁股象砂纸一样粗糙,她的屁股却还象丝缎般柔软。我女友告诉我,她洗澡之后全身涂油,包括屁股,特别是屁股,要上重油。我闭上眼睛,纵极想象,这个洗澡之后全身涂油的景象非常非礼,让我坚硬无比。我下定决心,让我的屁股也变得象丝绸般柔软,我不仅洗澡后在屁股上涂油,我每次洗脸都涂,但是毫无效果。我女友说,我的屁股不是一天之内变成砂纸的,也不可能在一天之间变成丝绸。她很奇怪,我又不靠屁股横行天下,为什么还要在意它象砂纸还是丝绸。我女友的习惯健康,每隔一小时,她提醒我,放下书,极目四望,放松眼睛,别看自习室里头发洗得顺顺的女生,要看窗外的长安街、远处的天安门。我女友从书包里拿出珍珠明目液,自己先滴,然后闭着眼睛把药瓶递给我,我也滴,我俩一起泪流满面,好象很感动。每隔三小时,我女友说,出去走走吧,久坐伤气。我们漫步在昔日王府的花园中,花园里没有丁香树,不能数丁香花的瓣数,但是花园中有玉兰,有光线湮灭的角落。我对我女友说,这个园子鬼气太重,空气密度好象都比其他地方大,我常常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拍我的肩膀,我常常古怪地硬起来。我对我女友说人真是奇妙呀,世界真是复杂呀。我女友说,那让我们犯犯坏吧。
我和我女友总没有太多机会安安静静躺在一起睡觉,所以我很向往那种时候。我喜欢和我女友睡在一起,她的奶头会硬,她的屁股象丝绸般柔软。我们一丝不挂,把被子裹紧,四脚塞严,我们象躲在洞穴里的小兽。我女友说,我最动人的时候是生病时和睡熟后。我生病的时候,全身瘫软,精气内敛,眼睛柔情似水,表情妩媚动人。我睡熟的时候,全身蜷起,慈眉善目,一副天然气象,全然不见醒时的张牙舞爪。我女友说,这说明我本质上还不是个坏人,她很希望我一直是睡熟的样子。我和我女友睡在一起,对我还有一个极大的好处。我习惯性思维奔逸,但是有时候突然卡壳,脑子里好象有一个盲点,死活想不起来一件事情,比如十二对颅神经少记了一对。这种时候我总是非常难受,仿佛马上要到高潮了,毛片突然换成《跟我学》第十七课,身体下的呻吟忽然变成《纪念白求恩》。这种时候,我如果和我女友睡在一起,我就把她弄醒,她什么事情都记得。我女友问我,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男人老到不行了有些女人老到绝经了,还是要找伴睡觉。我说不知道。我女友告诉我,他们为了相互温暖。人年纪大了,很怕冷,被子再暖和,一宿儿身子还僵。这种冷,只有接触肉身才能缓解;一个人冷,两个人抱在一起就不冷。我对我女友说人真是奇妙呀,世界真是复杂呀。我女友说,那让我们犯犯坏吧。
所以我女友是我的二十四小时,我的世界。这样的女友多了,我的世界可以按照我的女友们编年,什么翠芳洪武元年,什么春花建文四年,我女友永乐五年。将来我老了,我对人讲过去的故事,我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是我好几个女友之前的事情了。但是现在,我的女友成了我的前女友,新的帝王还没有出现,我没有新的纪年,我没有二十四小时,我的世界五代十国、混沌一片。
我洗了洗我刷牙用的搪瓷缸子,缸子上白底红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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