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政委把茶杯端到嘴边又停下来放下,看看林荫,轻轻点点头说:“我猜到你会这样,可你想过没有,我们这么做,等于是砸他们的饭碗哪,他们能善罢甘休吗?而且,我们得罪的不止是他们本人,还有他们背后那些人,他们又不是普通老百姓,如果纠合到一起对付你,你受得了吗?”
林荫被这话说火了,如果不是方政委,他一定会拍案而起:“让他们来吧,我不怕他们,难道因为他们就不改革了吗?”现在,他只能努力克制自己,反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方政委:“我也没有明确的主意,可是我觉得,不能操之过急,中国历史上的改革家,哪个落下好下场了?商鞅分尸,吴起车裂,王安石罢相……其实,我也支持改革,可是,要稳妥呀,这也是我在党委会上没有明确表态的原因,不知你理解不理解,我真是为你着想啊!”
可是,方政委还是没有说出自己到底是什么想法,林荫只好再次发问。方政委犹豫了一下说:“我也确实没想好,可是,如果真的把民警投票做为聘与不聘的依据,这些矛盾都将暴露出来,最后集中到咱们身上。所以,要想个妥善的办法,既不影响改革,又不伤害这些人,能把他们妥善安置……”
林荫实在忍不住了。他听明白了,方政委的意思是,不管怎么改革,这些有背景有势力的人一定不要触动,换句话说就是,改革要以保护甚至扩大某些人的既得利益为前提。如果这样,那还改革干什么?改革就是调整利益格局,或者说就是要减少或取消少数人的既得利益和特权,增强社会的公平和公正,以此调动起广大人民群众的积极性,从而实现事业和整个社会的发展。如果不触动既得利益,那改革干什么?难道在我们社会主义中国,要永远养着一些世袭特权阶层吗?是的,如果触动了他们的利益,他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方政委说得不错,改革确实是在砸他们的饭碗,他们确实不会高兴,可大多数民警高兴,人民群众高兴!
方政委的话不但没有动摇林荫的决心,反而更坚定了。但是,他不好当面驳回方政委的观点,只能尽力委婉地说:“我也知道,真的改革,肯定会得罪一些人,可只要我们当领导的态度坚决,顶得住压力,就什么也不怕。咱们是共产党员,到关键时候就得拿出勇气来。只要我们没有私心,问心无愧,那就什么也不用怕!”
方政委听了这话,稍稍现出尴尬之色,说了声:“那是,那是”,就站起来告辞了:“时候不早了,你得吃晚饭了,咱们都再考虑考虑吧!”
方政委离开了,可是林荫感到,他的观点并没有改变,好象还有些话没有说出来。
林荫虽然态度坚决,可方政委的话仍然对他产生很大影响。为此,他专门和政工科长李婕进行了一番摸底调查,结果很快出来了:在全局民警中,仅市领导的直系和旁系亲属就有七名,各部委办局领导干部的直系亲属十一名,农村乡镇主要领导直系亲属六名,另外还有一些什么董事长、总经理及工程队长的亲属,甚至还有地区领导直系亲属二名,还有一些虽然和他们表面上并没有什么关系,而实际上却经他们手安排的人十几名。再深入分析一下,这些人中有一些人素质很好,可也确实不乏素质低不胜任的角色,如果按照改革的精神,竞争上岗,其中最少要有四分之一进学习班或被清退。
调查摸底的结果出来了,什么帮助也没有,反而使林荫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晚上,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思考着这个问题,好象看到这些人及他们背后更多人那一张张仇视的嘴脸。要是动真格的,他们能善罢甘休吗?
林荫有点理解方政委了。
可是,知难而退不是他的性格。思考一会儿,他一挥手把这些扰人的念头全赶开,自语了一句:“听兔子叫还不种黄豆了呢!”然后抓起电话。
他知道,当务之急是统一党委一班人的思想。方政委现在态度暧昧,如果别的党委委员再唱反调,那改革恐怕真的会走了过场。因此,他要一个人一个人的谈话,争取做通工作,取得支持。
他第一个找的是黎树林。
2
人怕见面,树怕扒皮。林荫把话谈开后,直率的黎树林也不隐瞒自己的观点。“说实在的,我也不是不同意民警投票为主,就是有点担心,象我管这一摊面大,人多,问题也复杂,有的单位拉帮结派很严重,象兴隆派出所吧,所长指导员各拉一挂马车,各有一伙人,论干工作,所长是把好手,可脾气不好,竟得罪人。指导员有能力,可不往工作上用,和所里民警都处得不错,专门给所长出难题,早端出取而代之的架式了。这个问题我已经反映过了,党委一直没解决。如果让他们竞争,十有八九指导员票多,如果依据选票,就得他当所长,可是工作肯定受影响。再说了,这种情况不止一个单位,我是怕整乱了,才没同意你的意见。如果能想出好办法,避免这些问题,我还是完全支持民警投票的。关键是如何把握,别受歪风邪气的干扰!”
林荫听了这些话有点放心了。看来,黎树林还是从工作出发,这就好办。他提出的问题也有一定道理,民警投票必须尊重,可还有个具体操作方法问题,关键是防止拉帮结派。于是,他有意问黎树林:“依你看,应该怎么投票才好?”
黎树林说:“那我倒没想好,反正,这投票不能范围不能太小,那最容易形成小团体,不好办!”
林荫理解黎树林的意思。近些年,提拔干部实行了民主测评的做法,这是一个进步,也确实很有益处,从中可以听到群众的呼声,避免把一些素质很差的人提起来。可也有弊端。就如黎树林所说,一个领导可能很负责任,很能干,但是,因为不注意关系,对下属要求太严,在考核时,下属们就可能不说好话,考核的结果就不会好。可是,如果不这样,那就还是领导主观意见决定,那结果更不好。我们的干部制度真怪,选拔高层领导时,不让你民主,譬如,提拔市长县长时哪个去老百姓那里考核过?可是,提拔下边基层干部时却要考核了。实际上,人们只有保持一定距离、没有利害关系时,才能保持客观冷静,投票也才能保持公正。而我们的做法正相反,远距离的高层领导不让选,直接得罪人的基层领导却要到被领导者中来考核。这很难保证客观。
看来,要想个好办法,最大限度地发挥测评的优点,避免缺点。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火花,问黎树林:“那,我们不搞基层单位投票,直接搞全局民警投票行不行?”
“这……”黎树林想了想说:“这也有问题,因为很多民警不了解竞聘人,投的票也没有意义。我看,能不能划出层次来,譬如,只让中层干部参加投票,因为他们毕竟比一般民警了解情况要多,而且素质较高,判断力也强……可是,竞聘人本单位那些同志恐怕有意见,因为他们也了解情况啊……”
林荫有了办法:“对,你说得对,把投票分成几个层次,有全局民警的,中层干部的,还有本单位的,各占一定比值,这就避免了很多问题,既有面又有点……”
没等林荫说完,黎树林就抢过话头:“好,好,这个办法好,如果这么办,我举双手赞同!”
林荫非常高兴,因为不但解决了黎树林的问题,而且还在民主测评上寻找到了一个好途径。在黎树林往外走时,他拿起电话要周副局长。黎树林又转回身来问:“林局长,你是不是要找我们几个不同意的都谈一遍?”
林荫点头承认。黎树林脸色有点发红:“这……牛明你就别找了,他和我不一样,谈也没用……要不,我替你和他谈吧!”
林荫奇怪地:“你和他谈,能谈通吗?”
黎树林脸色更红:“那倒不敢保证,尽量吧,反正就他一个,谈不通能怎么样,少数服从多数!”
黎树林的话是有来由的。原来,党委会那天晚上,牛明非拉他上饭店喝酒。因为二人都反对民警投票,说话也投机,三杯酒下肚,牛明酒杯一墩大声道:“妈的,今儿个痛快,他到底叫咱们顶了回去。你一把手咋了,一把手也得听听副手的,没人支持你也玩完。今后就这么干,他干的事符合咱心思,咱就给他干,不对咱心思,就他妈的滚蛋。咱俩一个管治安,一个刑侦,这是公安局的两把尖刀,谁当公安局长也得依靠咱,不然他就玩不转。你想想,如果中层领导都靠民警投票,那咱主管副局长算干啥吃的?咱的手下咱说了不算,今后说话能好使吗?比如刑警大队吧,要是秦志剑当大队长,我这主管副局长咋干?要是不管干部,那咱这局长当得还有啥意思。所以,咱俩一定要抱成团,坚决把他顶住。咱们管这摊,用干部就得咱们说了算!”
牛明大概喝多了点,一高兴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可起的作用正好相反,一下把黎树林吓醒了。心想:“妈的,你小子原来打这算盘,我可不跟你搅和!”所以,他嘴上应和着,心里却打定了主意,不一会儿就找个借口溜了。今天是林荫找他,就是不找,他也会主动找林荫的。
林荫却不知道内幕,只为说通了黎树林而高兴,又接着找到周副局长。林荫来的时间虽然不算长,可班子成员都已经了解他是个真诚的人,周副局长也没有隐瞒自己的观点:“林局长,以心换心,我就跟你说心里话吧。其实,我对改革到底怎么搞,没什么观点,那天党委会上,我一是觉得他们说的有点道理,二是……林局长,你知道,方政委是我的老领导了,我……我主要是为了支持他。不过,这事你真得重视,方政委是为他儿子的事犯愁,真要实行聘任聘用制,民警投票,聘科所队长,科所队长聘副手和基层民警,那方文就很危险……”
林荫豁然开朗。怪不得方政委态度暧昧,怪不得……咳,林荫哪林荫,你总是重视工作忽视人,而工作要人来做呀,不做人的工作怎么能干好事业呢!
林荫深深地自责,接着又感到为难。从感情上说,他同情理解方政委,他也是人,他不能不为儿子着想,儿子一旦落聘,那不止是上学习班的问题,而且他当政委的也脸上无光啊。怎么办呢?如果自己说句话,想个办法照顾一下,也不是不可能,找个什么借口都行,就是谁有意见估计也不会当面提出来。可是,如果开了这个口子,那别人怎么办?即使没人提意见,心里能平衡吗?你自己心里能平衡吗?
林荫迫切地想找方政委谈谈,看看表,晚八点多了。给方政委家打电话,占线,过了片刻再打,还是占线。改打手机,铃声正常,却没人接。他只好放下电话。
这是怎么回事呢?林荫有些讷闷,停了停刚要再打,话机却自己叫了起来。拿起来话筒,正是方政委的声音:“林荫,你给我打电话了……我正好有话要跟你说,你在办公室等我!”
方政委说完就把电话撂了。但是,从他的口气中,林荫感到了一丝安慰,因为,他没有称自己“林局长”,而是又恢复从前的直呼其名了。
这是为什么呢?方政委有什么事急着见自己呢?为什么非要面谈呢?莫非他出了什么事情……
林荫猜对了,方政委真的发生了一些事。
当林荫给方政委打电话时,他正在接牛明的电话。牛明好象刚喝过,方政委接电话时甚至感到有股酒味传过来。“方政委啊,好,你干得好,就这么干,他姓林的也太过份了,啥都他说了算,也太不把你这政委放到眼里了。你坚持得对,党管干部,这是原则问题,绝不能让步。他妈的要是靠投票,咱党委是干啥的?党不管干部还管啥?说起来,他也就摊上你这样好说话的政委,要是换一个早闹翻了,按照分工,你主管队伍建设,人事问题归你管,今后不能惯着他。他是外乡人,肯定长不了。今后,我们一切听你的,跟他对着干……”
听着这些话,方政委好象看到牛明那仇恨、不怀好意的面孔,好象看到他的身后晃动的人影。天哪,他们要干什么,他们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难道我方永祥会象你们说的那样吗?他有点毛骨悚然,好不容易应付着放下电话,看看刚才响过几声的手机,正是林荫打来的,顿时,懊悔、惭愧从心中生起:这是个多么难得的公安局长啊,他的来到,实在是清水人民之福,清水公安局之福啊!方永祥,你怎么犯了糊涂啊,难道,你真的要和他们搞到一起,来整这个人吗?只为你那不争气的儿子,你还是个人吗?你还是共产党员吗?难道你真的堕落到这种地步……于是,他迫不及待地和林荫通了电话。一进林荫办公室,就紧紧握住林荫双手,惭愧地说:“林荫,我犯糊涂了,你批评我吧……”
方政委激动地向林荫道歉,并当即表示,完全同意林荫的改革意见。而且说出了心里话:“林荫,请你原谅我有私心,可我还是个共产党员,还没堕落,你放心吧,只要咱俩一条心,清水公安局就有希望。你放开手干吧,我完全支持你……”
对方政委的突然转变,林荫十分高兴,心也一下安定了。是的,只要局长政委一条心,别的都好办。林荫摇着方政委的手表示感谢,同时,也对他表示理解,并提出可在适当的情况下照顾一下方文。方政委急忙拒绝:“不行,不能有一点照顾,那样,咱们无法向全体民警交代,即使大家嘴上不说,心里有想法也不好,有人瞪着眼睛挑咱的毛病哪,绝不能给他们以口实……谁让他自己不努力,上学习班就上学习班,清退就清退,靠老子靠不了一辈子。其实,他能在公安局工作,就已经照顾他了。按照公安部及公务员有关回避的规定,他都不应该留在公安局。目前实在解决不了,只好这样,如果回避制能认真执行那一天,我要是还在位,一定把他调出去……你原谅我一时糊涂吧!”
看着方政委有些消瘦的面容,林荫感慨而又欣慰,暗自庆幸有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