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被她触动了,一时没有开口。他理解她的心情。当年,他们兄妹是相依为命走过来的。李子根虽然顽劣,可对妹妹却非常好,他们兄妹的感情也确实很深。可是……
可是,能因此就对他的罪行保持沉默吗?
当然不能!
她猜到了他的心,抽泣着讲起来:“我也知道,我哥做得太过份……可是,你们外人不知道,他走到这一步是多么不容易……你知道,我们家当年有多么穷,大冬天,我们只能穿空心棉袄,袜子也买不起,一到冬天,我的脚就冻坏了,他心疼地把我的脚放到自己心窝上去暖。每到晚上,他就把从雪地里找来的茄子秧、辣椒秧用水煮了,给我洗脚……也就是穷的,他对钱特别看重,为了挣钱,他才冒着生命危险来乌岭打工,后来又开小煤窑,好几回差点砸死在井下……人们光知道开煤窑挣钱,却不知道其中的难处,处处有人勒卡,前些年,他开小煤窑时,挣的钱一多半都送了礼,一旦出了事故更是担惊受怕……把大矿买下后,嫉妒的、恨他的人更多了,他就象走在钢丝……这几年,好象勒卡的少了,可谁知道,为了保住这点产业,每年都要送出几百万上千万……你不知道,这煤矿表面上是他的,其实里边有好几个大领导参股,人家有权,一分钱不出,到年末却大笔大笔的分红,可一旦出了事儿,却是他一个人的。我知道他做得太过份,可他也是没办法……大明,请你原谅他吧,我求你了……”
说着说着,渐渐声泪俱下。
张大明听出她说的是真话,动了真情,同时想起儿时的情景,心也有些酸楚。可是,他没有被说服,也不可能原谅李子根。因为他的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血,什么都不能成为他伤天害理的理由,必须揭发他,使他受到正义的惩罚,何况,听她的话,这乌岭煤矿好象还隐藏着什么领导参股等深层问题,更应该揭出来……
可是,看到她悲伤的样子,他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而是改用另外一种方式道:“二妹,你说这些我都相信,可是,这不能成为他做坏事的理由。你们当年是很苦,既然如此,为什么对那些穷苦人还那么狠?如果你真想帮助他,就规劝他立刻停止做恶,投案自首,争取从宽处理!”
“这……”她顿了一下,用泪眼看着他说:“他能听我的吗?他有他的道理……大明哥,你知道,他不是一个听人劝的人,我也知道你的性格,知道说不服你……可他再不好也是我哥哥,我惦念他,我不想他出事儿,也不想你出事,我不知咋办才好……”
她说到这儿停下来,把头掉向一边,不再说话。抽泣虽然停止了,可情绪仍然陷在激动中。
他也一时不知说啥才好。他知道她对哥哥的感情是真诚的,也理解她内心的矛盾和痛苦,由此产生深切的同情怜悯,可是却无法帮助她。沉默片刻后,只能转到一个不相关的话题上:
“二妹,你……这些年好吗?”
她沉默片刻:“什么好不好的,你不是看到了吗……当然,现在有钱了,再也不象小时候那么穷了,在乌岭这块地皮上也是个人物了……可是,一个女人……怎么说呢,还行吧!”
后半截话很含混,他一时不知所以然,片刻后,又试探着问:“你……家里都好吗,爱人是做什么的?”
她幽幽地叹口气:“你怎么问起这个……我知道,当年,哥哥把我的心思跟你说了,我知道配不上你,不应该有那种想法,可我做不了自己的主……后来,你考上高中,上了大学,我虽然没考上,可你知道我爱学习,我好歹没把文化扔了,想法多看些书,也没急着找对象……我想,即使找不到你这样的,怎么也得找个有文化的。我虽然文化不高,可总是羡慕那些文化高的人,更崇拜那些能写文章的人,所以,我无法和没文化的人在一起生活……后来,就跟哥哥上乌岭来了,年纪也渐渐大了,高不成低不就,再后来,就碰上了他……”
她停下不讲了。他追问道:“他是谁,是做什么的,人怎么样?”
她苦笑一声:“他就在乌岭,也确实很有文化,长得也有点象你……可惜,他和你完全是两种人……”停了停,幽幽地说:“人哪,为什么要长一颗心呢,或许我太傻,这些年一直没忘了你……前天夜里,我听说把你扔进了矿井,说啥也睡不着了,疯了似的开车去找你,可半路上被他们截了回来……后来,又听说你被人从井里救了出来,又忍不住去找你,还真把你碰上了。大概,这就是命吧……”
张大明停下来。
志诚眼前闪过尤子华的身影,明白了她嫁给他的原因……
停了片刻,张大明继续讲下去。
听了这些话,他很感动,喝了口水,控制着感情说:“二妹,我万没想到,我无意中影响到你的生活和命运,非常对不起……不过,你既然说是命运让我们碰到一起,很显然,它是让你帮助我。那么,你就听从命运的驱使,放我走,帮助我逃离乌岭吧!”
“不,”她听到最后一句马上摇头道:“我也谢谢你对我说了实话,我问你出去怎么办,你已经做了明确回答,所以我不能放你走,我不能让你害我哥哥……”
这……
张大明着急起来,语调也变得严峻了:“那好,二妹,你既然不放我,那就把我交给你哥哥吧!”
“不,”她依然使劲摇头:“不,我不能这么做,他会把你……你别逼我,我……”
她突然抽泣一声,站起来向外走去,走了两步又站住,用后背对他说:“你别做蠢事,现在,他们正四处找你,只要你一离开这个房间,就会被他们抓去!”
张大明故意地:“那就让他们抓去好了,我不能忍受……”
没等他说完,她已经走出去,接着响起开门、关门、上锁的声音。
5
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尽管他跟她说了气话,可他不能冒险,他不想再被他们抓去,不想再被他们装进麻袋扔进矿井……一想起那个情景,他就毛骨悚然。这伙畜牲,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对他们绝不能抱任何幻想,绝不能冒险。
他只能等待,等待时机,也等待志诚平安逃离,报告上级,来营救自己。
可是,她说了,他们已经在所有道口都设了卡,他能轻而易举地逃出去吗?如果他没有逃出去怎么办……
想到这儿,他的心忽的沉下去。如果他没有逃出去,他落入了他们的手掌,那么,就只剩下自己了……自己必须逃出去。
可是,怎么逃?
他又走到外屋,摆弄了好一会儿电脑,还是打不开密码,最终还是失望地关上了。
看来,眼前只能等待。
他回到里屋的沙发上,又想起和她的对话,心中生出几许内疚,他万没想到,她对他居然这样钟情,多年未能忘怀……她最后将做什么样的选择呢,将怎样对待自己呢……
他想不清楚。
她走后,一上午再没出现。他一个人留在房间里,渐渐被疲倦征服,后来,他就合衣躺在床上睡着了……
中午,是她把他唤醒的,菜饭已经摆在茶几上,两盘菜,一个炒肉,一个木耳炒白菜。他正好饿了,洗把脸就大吃起来,她则躲到外屋去等待。吃完后,她又走进来收拾起碗筷,被他叫住。“二妹,先别走,我问你点事儿……我有一个同事,也是个记者,女的,她也来到乌岭,被他们抓起来了,你知道她的情况吗?”
她看看他:“女记者……不知道,她和你是……”
他急忙解释:“你别乱想,我们只是一般的同事,就是因为她,我才来乌岭的……”
她神情专注地听完他介绍的情况,眼里又现出担忧的神情:“这……怎么还有这事儿?”摇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件事儿!”
无言片刻,他又问:“这……那个救我的警察……他,有消息吗,逃出去了吗?”
“不知道,”二妹说:“我没参与这件事儿,怎么能知道!”
“你……”他声音高起来:“二妹,你实际上已经参与了,你现在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犯罪行为,构成了知情不举,属于包庇罪,一旦事情暴露,要负刑事责任的!”
她却只是幽幽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他又改换成温和的语调:“二妹,你应该帮助我,我知道你对我……我非常感激你,可是我……如果你真对我好,就放我出去!”
她冷冷地:“放你走你就能走吗?告诉你,外面到处是眼睛,你出去用不了十分钟就得被抓起来!”
“那,你就帮我逃出去……”
她又看他一眼:“可以,只要你答应出去不伤害我哥哥,我就帮你逃出去!”
“这不可能!”他立刻反弹起来:“二妹,我已经说过,李子根犯下的是重罪,是不可饶恕的罪恶。”努力压低声音:“二妹,我知道你心肠好,你不能跟他走一条道,那会害了你……二妹,你帮我吧,帮我逃出去吧!”
“不,”她坚决拒绝了他的要求。可是,又用幽怨的眼神盯着他,用一种叫人心发颤的声调说:“张大明,我为什么会遇到你,为什么会遇到你,你让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她没说完,就拿起剩下的碗筷走出去,他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她也没回头。
屋里又剩下他一个人。
他泄气地在沙发上坐了好久,才百无聊赖地站起来,走到外屋,坐到她那总经理的靠背椅上。目光漫无目的的在屋内巡视,桌上的电话已经拿走了,只剩下墨水、日历和一摞书刊及剪刀胶水等办公用品。他翻了翻书刊,居然发现几本发表过自己文章的刊物。奇怪的是,刊载自己文章的书页都不见了,被人剪了下去。
显然是她剪的,她为什么要剪裁自己的文章?
他好奇而又有几分激动,拉了拉老板台的抽屉,都上着锁。又走向墙壁处的书柜,发现里边除了一些文学名著、企业管理类的书刊,还有很多发表过自己文章的书刊,打开看了看,文章也都被剪下去了。难道,她在搜集自己写的文章?他急急地翻动了一下书柜,终于发现一个厚厚的红色封面的剪贴簿,打开一看,菲页上赫然是自己的照片,下边则是关于自己的介绍,包括自己的基本情况和发表有影响文章的情况。其实,记者虽然经常发表文章,可自己的情况却往往鲜为人知,更少见于报刊。这个菲页上粘贴的是他写过的一本记实报导文集前面的作者介绍,想不到被粘贴在这里了。再往下翻,粘贴的全是自己在各个报刊上发表的文章。
这意味着什么?
女人哪……
张大明大明沉重地叹口气,停止了讲述。肖云却急急地追问起来:“讲啊,后来呢……可真够浪漫的,想不到,这里居然有这样的女人,真叫人挺感动的!”
志诚也有点感动,可没有说话。
在肖云的逼问下,张大明沉了沉又讲起来:“后来就没什么了。一下午她也没露面,直到晚上才带着晚餐出现,是饺子。我吃完后才发现她脸色挺难看,问她出了什么事。她说她打听了,你--志诚,我是说你,她说你可能被抓回来了。我一听就急了,再也难以安稳,马上就要离开。她说,她也不知咋办才好,想了好久才决定,既不帮我,也不害我,让我自己想办法,逃出去逃不出去听天由命。不过,她还是拿来一件棉大衣和一支手电,然后就离开再没回来……我耐心等到晚上10点多钟,觉得人都睡了,安全一些了,就把被单扯成布条,连结起来,从后窗溜了下去。可是,尽管我加了小心,还是很快被两个缠红袖标的发现了,我拼命逃跑,他们在后面紧追不放,后来,又来了几个人,还有开车追的,我只好往荒野中跑,眼看跑不脱,突然发现一个残破的井口,跑到跟前看了一眼,还是个斜井,就钻了进去,结果重蹈复辙,你好不容易把我救出去,我又进来了……当时,我听到井口外面有脚步声和人的说话声,还有人往里找了一段……后来没有动静了,可我知道他们一定守在外面,不敢往外走。谁知等了一会儿,忽然一声爆炸响起,井口被炸坍了,我再也出不去了……对了,肖云,后来就遇到了你!”
肖云:“这……哎,大明,你想过没有,你怎么那么容易被他们发现,是不是那个女人出卖了你,这边放你走,那边就告诉了她哥哥……”
“不能,”张大明急忙否定:“绝对不能,她想出卖我何必费这么大事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不是那种女人!”
肖云急急地:“怎么不能?我看你是头脑发昏了,她不是那种女人,是哪种女人……我不就是上了一个女人的当,被骗到井里来的吗?”忽然想起什么,使劲打了志诚一下:“对了,我才想起跟你算帐,原来她是你……这么多年,你一直在瞒着我,原来,在乌岭还有你一个老同学,一个情人,你可真行啊!”
志诚已经知道怎么回事,急忙抓住肖云的手:“你别胡说,我们已经八年没见面了,这次是偶然碰上的……”
肖云挣扎着要把手抽出来:“可你们感情未断……对了,她跟我说了很多,包括和你从前的关系,你……”
“你……肖云,你别闹了,其实,我也是她骗到井下来的,现在,她已经死了……”
“什么……”
肖云和张大明突然惊呼一声。
志诚低声讲了一遍经过。听完后,肖云不闹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这……想不到她是这样的人……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用身体轻轻撞了他一下:“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从来没有跟我提过她,为什么要瞒着我?”
志诚沉沉地:“有什么必要,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提起这事我心里不舒服,我想彻底忘掉她,我也没想到还会见到她……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我现在对她只有怜悯,同情,也为她痛苦,可是,过去的一切已经成为过去……对了,肖云,你还没讲是怎么被她骗下来的!”
肖云悻悻道:“那还不好猜?这个女人,简直毒如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