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敲打完一个就急忙把生栗子肉抛进嘴里嚼着。
下午,大毛二毛随达通往那片开阔地寻去,随后每人用衣服裹了一包野栗子回来。
几天来他们把那几棵野栗子树上的果子一颗不留地采了下来,带回了鸭嘴岩。
他们把野栗子放在阳光下晒,还抓了一些放进搪瓷罐里烧煮。
望着洞外晒洞内晾的几堆野栗子,达通高兴地说:“这野栗子虽然皱皱小小的,没街上卖的那么饱满好吃,但它可是咱的救命粮哩。有了这些果子,熬过这个冬天有希望了,咱还是不能大手大脚的,得省着吃,草根蚂蚁还得搭配着吃,底下的日子还长着哩。”
大毛二毛不说话,心里却美滋滋的。
第六章(一)
达通出门旅游去了,文家人生活跟往常一样,老文婶仍每天给菩萨上香跪拜,若冰仍忙着车缝尼龙网,日子就这么在人们不知不觉中滑溜过去了。
这些日子垚垚倒不再闹事,使一家人好歹过上几天安稳的日子。垚垚有时自言自语“墙,墙”,有时喊头疼。若冰一听见他喊头疼,就连忙拿来镇定药给他服下,让他睡去。达理仍是每天在镇里操劳着,一个月难得回家来睡上几宿。若冰白日里车缝了一天尼龙网,累得腰酸脖子硬,晚上一上楼倒在床上就“呼呼”睡去了。这天夜里,若冰躺下去睡了一会,忽然醒了过来,想再睡竟一下子睡不着。夜是深沉的,一缕微弱的月光从窗口投进了床前,四周静悄悄的。达理又没回家来,若冰心底涌起了惆怅的感觉,此刻别人家夫妻正搂抱着也许在贴着耳根说悄悄话,也许在甜甜地香香地睡着,而自己呢,夫妻虽在一起却形同两地分居,有丈夫跟没丈夫还不一个样?她有点恨达理,倒不是恨他没能满足自己的性要求,而是恨他把时间都花在了阿公的事上,对儿子关心不够。儿子自小好好儿的,只是到了初中临毕业时才发病的。达理总是说儿子是受了刺激才得病的,自个儿还是赞同婆婆的看法,儿子是被妖魔附在了身上,妖魔一天不赶走,儿子的病就一天好不起来。为驱赶这妖魔,不知请了多少次道士,不知花了多少钱,但效果总不大。自己的娘家人信教,母亲建议,让她在祈祷时求主救救垚垚,一段时间过去了,看来效果也不大。
若冰对自己嫁到文家并不后悔。她比达理小三岁,白家在巷子的南侧,文家在巷子的北侧,仅二三十步的距离,他俩自小儿就认识了。达理在学校比她高三个年级,他又生性腼腆,少跟女生来往,他俩很少在一起玩过,谈不上“青梅竹马”。一九六六年文化革命开始时,达理上高三,若冰上初三,学校派高中学生担任初中学生的辅导员,达理刚好到若冰所在的班当辅导员,和若冰有了接触。那时,他俩都即将毕业,面临着人生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对前途感到十分渺茫。
文化大革命运动在镇中学,在整个石头镇开展得轰轰烈烈,他们想上高一级学校的指望落空了。达理加入了红卫兵,参加了破“四旧”的活动。后来红卫兵分裂成了两派,发生了武斗,达理不再参加了,躲在家里成了逍遥派。不久,一场上山下乡运动席卷了全镇,达理马上报了名,成了第一批下乡知青。若冰自打学校停课后就回到了家里,只因家庭成分偏高,父亲又是批斗的对象,她没资格参加红卫兵。她一天到晚躲在家里,只要一听见院子门外嚷嚷声,她就胆战心惊,知道造反派又来抓父亲去批斗了。父亲在一次挨批斗回来后心脏病发作死去了,她家门外的嘈杂声才消失了,她那心惊肉跳的心理才渐渐消失了。后来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若冰没去报名,她实在不愿意和那些曾经批判过她父亲的红卫兵一块下乡去,实在不愿意和那些曾经批判过她父亲的红卫兵再见面,实在不愿意和那些人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过了段时间,她把户口迁到了母亲娘家所在的乡村,算是下了乡,后来轮到若雪该下乡了,她也把户口迁到了那个村。若冰曾经到那乡村住了一段时间,下过几次田,但她大部分时间住在石头镇家里,到了每年夏收秋收分粮食时,她拿钱去交给生产队,才分到了粮食,待村里有拖拉机开往石头镇时运回家来。
岁月无情地流逝,户口还挂在乡下的若冰不觉已二十大几了,这年龄在农村算是偏大了,乡下的女子到了这年龄早当上妈了。当文家托了媒婆来提亲时,若冰有点不大相信,心想人家是工农兵大学毕业,堂堂一个国家干部,在外头还怕找不到当官的女儿,会看上我这户口还在农村又没个工作的?她犹豫着。媒婆以为她眼光高,费了三寸不烂之舌在她面前罗列了一堆达理的优点。若冰心里头早已答应了,她想,既然文家对她如此有意,就不能再犹豫了,倘若拖延下去,文家以为她不答应,另寻门户,那时后悔就来不及了。若冰答应了,不久就嫁到了文家,生下了垚垚。那时达理在县城工作,逢休息日回家来,夫妻相敬如宾,恩恩爱爱,日子过得挺美满。几年后,上头不再搞上山下乡了,知青陆续返城,若冰、若雪的户口迁回了石头镇。文家老二达通当初也下了乡,下乡后他去当了兵。垚垚一天天长大,开始上学了,文家一家子在平静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达通复员回来了,在家待了一段时间,就和石头镇上一批往日本自费留学的青年一道到日本去了。垚垚突然患病了,文家人陷入了焦躁不安之中。达理从县城调到石头镇当镇长,他带了儿子从本地到外地寻医问药,终不见好转,他也感到束手无策。垚垚的病不见好转,若冰开始怪这怪那,她怪起了达理对神明不恭敬,对达理就不再有以前那个好态度了,时常在他的面前发脾气。垚垚的病非但不见好转,看样子更沉重了。若冰的脾气变得更坏了,她的气没地方发泄,常常就往达理身上出。儿子的病无时无刻不在困扰着她,她生性好强,平日里啥事都想领先人家一截,偏偏生了这不争气的儿子,使她在人家面前不得不把往日里连珠炮般的话语吞回了肚里。儿子虽说那个样儿,却一天天在长大,日后终究要讨老婆的,这个样儿,谁家姑娘肯嫁过来?这石苔巷内,这石板街上,谁人不晓,哪个不知?人家晓是晓的,总不能让儿子干的傻事成为人家的谈资笑料,更不能让儿子的传闻传播扩散开来。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辈子儿子真要找不到老婆,没了后代,怎么办?老天爷呀,你就这么折磨人,是不是我前世造了孽,这辈子该受惩罚呢?老天爷呀,你要怎么惩罚我都行,让我上刀山下油锅我都答应,把我关到十八层地狱我都答应,我别无所求,只求儿子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就行。看来自己的心要诚,多求老天爷,多求菩萨,该花的钱要舍得花,总有一天,感动了老天爷,感动了菩萨,兴许儿子的病就好了。
若冰经常这么祈盼着。
达通出门旅游去,几个月了,没给家里写过一封信,也没给达理打过一个电话。冬天到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起来了,人们都穿上了毛衣,老文婶忧心忡忡,这天,她对若冰说:“阿通走时带的是热天穿的衣服,现在南方都这么冷,他去的地方一定更冷,他会冻坏的。”
“阿通身上有钱,天冷了他自会买衣服。他是老出门的了,又不是小孩,自会照顾好自己的。”若冰安慰道。
“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感到阿通要出事了。”
“不会的。看来是阿通在外头玩高兴了,带的钱不花完就不想回来。”
“不可能的,阿通一定遇上什么难了。晚上阿理回来,让他上电视台登个找人的广告。”
达理在老文婶的要求下,花钱到省报登了寻人启事,又到省电视台播了寻人广告。日子一天天滑过去了,达理没有接到达通打来的电话,文家也没有收到达通的信。一天又一天,老文婶时常站在院子门口朝巷子外望去,始终没有达通的身影出现。她常常在夜半醒来,拉长耳朵仔细听着有没有达通的敲门声或脚步声,但这声音到底没有出现。老文婶盼穿了双眼,终于感到了失望。
这天,老白婶到文家串门,告诉老文婶、若冰,镇上一批人计划在镇北头小山半山上建庙,自发成立了理事会,大家推举东门值担任理事长,正在开展捐款活动。
老白婶走后,老文婶对若冰道:“阿冰,我看咱家出了这么一连串事,许是触犯了神灵,这回建庙咱应该出钱,求神灵保佑。”
“是啊,听说这回要建镇石将军的庙,应该出点钱。”若冰赞同道。
“我嫁到文家时就听这街上的老人说,镇石将军是唐朝武则天派来开发南方的一位大将军的部将,他和士兵们从中原来到这儿,这条石板街就是由他们建起来的,后来他们不回北方去,就在这儿住了下来,跟南方人通了婚,一代一代传下了今天这些人。虽然一千多年来天灾人祸使人们迁来移去了不少,但这镇上各种姓的人中仍有部分是他们的后代。不知哪个朝代有人给镇石将军建起了庙,世世代代逢年过节香火挺旺的,只是到了文化大革命这庙才给砸了。”
“我和阿雪小时候常去那庙里玩,那将军塑像真大,威风凛凛的,够吓人。从前那庙在,有将军的神灵保佑,人们生病少,做事也顺当,现在可不行了,看来神灵是惹不得的。”
她俩商量后,决定捐一些钱把庙早点给修起来。她俩知道达理不信这东西,他又少回家来,说好不在他面前提捐款的事儿,避免惹出话端来。
达理一个月里难得回家睡几个晚上,镇上每天都有许许多多的事儿等着他处理,但他明白,再忙要回家去总还可以挤出点时间,他实在不大愿意回家去,一见到儿子那模样儿,妻子那张脸,母亲那神态,他就感到烦,就想早点逃离,他也就更多地或睡在了镇政府宿舍,或下村迟了住村委会,或上县开会住招待所,或出公差住外地。这天晚上快十点钟了,达理想该回家看看了,他叫了门,老文婶开了门。他在楼下洗漱完上楼,电视机关着,看来垚垚睡去了。他自己房间的灯亮着,他轻轻推门进去,若冰正斜靠在床头织毛线。达理见她阴着脸,就不说话,解下外衣裤上了床,跟她并排躺着。
若冰乜斜了他一眼,说:“阿通这么多时日没个消息,他是你兄弟,你也不再想想法子?”
“能使的法子都使上了,找不着,叫我咋办?”
“咱家尽出怪人怪事,这街头巷尾人们早都在议论着哩。”
“嘴长在人家脑袋上,他要咋说由他说去,咱总不能把人家的嘴给封上。”
“好了,别人怎么说咱不去管他。我想跟你说件事——”若冰停顿了一下,语气缓和了下来,“前几天我跟你妈到岱口村找神婆请教去,神婆说咱文家风水出了点问题,应该找个风水先生看一看。”
“怎么个看法?”
“先看咱住的这房子,再看你爷你爸那坟,该要怎么个改动还是得改动的。”
“你也知道我是不信那些东西的,你跟妈实在要请风水先生就请去,我反正不管。咱这老旧房子几代人都住下来了,如今也是住不长久的,早晚要拆掉的,要说风水有问题,早几代人都发现了,还会住到现在?我爷我爸那坟,都埋下多少年了,现在再去把那骨头移来移去,我不赞成。古人说‘落土为安’,咱有啥子理由再去动它哩。那些神婆风水先生还不是为了赚钱,咱垚垚光做这迷信就花去了多少钱哩。”
“我看那神婆发起神来好似要把咱问神的人也给带到另一个世界去,她可把咱家的事儿说得真真准。我就想,她跟咱家从来不认识的,咋就知道咱家有几口人,都干了什么来着?”
“碰巧被她说对了吧,再说我这当镇长的,又出了那么个儿子,即使她跟咱家素不相识,耳边也会有所闻吧。我相信别人去问时,她也会有说不对的时候,那时,人家对她自然就不相信了。”
“阿理,往日里我怨你不信迷信,咱家才落了个这么个样儿。有时我平心静气下来,也退一步想想,光给垚垚做迷信就算不清用去了多少钱,巴望着他的病能好起来,没想到一丁点也不见效。迷信这东西到底对咱有啥帮助?常听人说,‘迷信迷信,可信可不信,信其有则有,不信其有则无。’这说法看来不无道理,所以,请风水先生的事儿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还有,你妈的意思是想多找几个神婆问问,看看有没有不同的说法。既然这样子,我的意思也是先撂着它,日后再说吧。”
“这样也好。迷信迷信嘛,还不是迷迷糊糊就相信了。我是不迷糊的,所以也就不迷不信它了。”
“噫,现在想起来当初要是再生一个就好,今儿个也用不着愁这么多了。只怪我没能坚持住,依了你,那时要是生了,不管是男是女,现在都二十几了,一定挺像样儿的,咱就不用犯那么多愁了。噫,都怪……如今咱这么大把岁数了,就是能让你生,也没那个兴头了。”
达理感到喉头塞塞的,无言以对。
说着说着,一阵倦意袭来,若冰打了个哈欠,瞧达理脸朝里躺着,她收拾起毛线针,下床去拉熄了灯,又上来躺下了。
若冰很快入眠,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达理脸朝里躺着,却没睡着,他轻轻地转过身来,打量着黑暗中已进入梦乡的若冰,往事走马灯似地在眼前转动着,结婚二十几年了,今晚若冰算是对他态度好些,这些年来她火气越来越大了,脾气越来越躁了,这也不能全怪她,生了这么个儿子,她的心情能好起来么?若冰刚才所言不无道理,当初要肯听她的话,再生他一个,管他是男是女,如今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在跟前,至少也会减轻一些烦恼。只是少时的垚垚伶俐可爱,看不出犯病的迹象,到垚垚稍大时,政府大力倡导只生一个孩子,他想,自己是个党员干部,应该带头响应政府的号召,便打定主意不再生孩子。后来若冰多次在他耳边吹风,他自然听不进去,垚垚发病了,他忙着给他求医治病,只盼着他的病能早点儿好起来,时间就这么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滑溜过去了,今天看来,垚垚的病好不起来,要是再有个孩子,这个家就不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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