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病好不起来,要是再有个孩子,这个家就不至于成这个样儿了。但现在想这些儿又有啥子用哩,这世界上啥子儿的药都可以买到,就后悔药买不到。垚垚害病后,这石板街上风言风语灌了他一耳朵,有人说文家风水出了问题,有人说妖魔附在了垚垚的身上。他毕竟接受了两年高等教育,对迷信的东西从来就不相信。奇怪的是,为啥时常在报纸杂志上读到某个大学生或研究生对迷信笃信不疑的报道呢?人,真个有灵魂吗?要有的话,几千年来不知死了多少人,那么多鬼魂都在这世界上游来荡去,这世界不是拥挤不堪么?人们爱谈论鬼魂,倘要认认真真问谁真个撞见了,是个啥子儿模样,那谁也答不上来。他记起上大学时读的哲学,按照世界是物质的观点,就没有理由相信鬼魂的存在。他斥责自己不该对这问题有疑问。他感到脑子里像塞满了乱麻,索性啥子儿也不去想它,不知过了多久,竟睡去了。
东门值成了镇上最忙的一个人,他是星星酒楼老板,又是储金会负责人兼会计,最近又成了镇石将军庙筹建理事会理事长。镇上一些人对重建庙宇表现了很大的热情,陆续有人捐出几十元上百元乃至几百元,东门值忙着登记收款。瞧着丈夫回家来不时念叨着“这阵子事儿多,够忙的”,“睡不够,真累”,“想玩都没时间了”的话语,若雪总感到心疼,劝丈夫吃好饭睡好觉。她想,丈夫在外头干事业办大事,应该支持他,他领头建庙是办善事,办了善事能保一家平安,更应该支持他。丈夫常常很迟回来,一回到家就一头扎进被窝睡去了,天亮一起床,他草草吃了点稀饭,又急匆匆出去了。她想跟他聊聊,却一直寻不到机会,虽是同床共眠,却只是各睡各的,没个话语,更没了寻欢作乐。几次半夜里醒来,一时睡不着,拉亮了灯,可一瞧他睡得那样沉,不忍心把他弄醒,只好强按捺住自个儿,熬了过去。想来丈夫是真个累的,早些年自家缺了个钱,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丈夫办起了酒楼,日子开始好过起来,后来他在自己的怂恿下,挂了一个乡下村委会的名义,在石板街上办了家储蓄储金会,用比银行高的利息吸引了不少的存款,又用更高的利息把钱贷给那些急于借钱的养鳗场老板、工厂老板。丈夫有魄力,有法子,能赚钱,自己还嫌他什么呢?日子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丈夫经常晚上回来得很迟,有时天快亮才回来,有时整晚不回来,待他回家来问他时,他说酒楼里晚上生意好,事多,就在那儿睡下了。自己听了,心中隐隐掠过一丝不快,又不好当着他的面说什么。
东门值在星星酒楼里有自己的房间,酒楼的事务他基本上交给手下的人去管,但他是老板,每天都要过问一下生意上的事儿,夜间迟了,他就在酒楼睡下。酒楼的生意大多在晚上,白天他到储金会去。储金会的出纳叫林香,是位外来妹。林香刚到石头镇时,在一家酒楼干活,老板叫她陪客人喝酒说笑,她拒绝了。她来到一家鞋厂做工,厂里按件计酬,工资低又常常被老板拖欠,她不干了。东门值的储金会开张了,需要一名出纳。林香来了,她把职业学校财会专业毕业的文凭拿给东门值看,他二话没说答应收下她,月工资八百块,还在星星酒楼开了个小房间让她住,免收房租。储金会租了新石街上一间小店面,办理储蓄贷款业务,东门值自己担任会计。每天,望着坐在写字桌对面的林香,东门值心里总会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快乐的感觉。当他第一眼看见林香时,“阿诗玛来了!”他差点喊出声来。林香长得太美了,那不高不矮不胖不瘦S型的标准的身材,那宽亮的额头,那有着两个深深酒窝的挂着笑靥的脸蛋,人见人爱。他见过不少漂亮的姑娘,不说别处,光星星酒楼里就有几位评得上高分的女孩儿,不知怎么搞的,别的女孩儿再漂亮,多看上几眼,或者多跟她待上一阵子,总是会从她身上发现一点不够味的地方,到底什么地方让自己感到不很舒服,却也说不清。惟独林香,自己没有丝毫不舒服的感觉,似乎是上天特意造了个如此完美的生灵让自己欣赏,真是越看越爱看,越看越想看,越看越舒服,越看越不愿离开她。他常在心里念叨着:“就她这模样让自个儿瞧,一个月给她八百块都值得。”东门值喜欢跟林香在一起,偶尔忙别的事,一天没见到林香,他就跟掉了魂儿似的,干啥事也打不起精神来,再好吃的东西也嚼不出味儿来。晚上他回家躺在床上,望着身边的若雪,虽然她当年算得上这镇上的一朵花,但这朵花毕竟枯萎了,早已没了林香那诱人的光彩和青春的气息,他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只是想睡。
东门值喜欢林香,他的内心里火烧火燎的,犹如掀起了五千里狂澜,表面上他却十分平静,平静得近乎于无动于衷。日子久了,林香和他相处得很熟了,认为他实实在在是一位正人君子,对他也就不像对别的男人那样心存这样那样的戒心了。
几天来林香总是闷闷不乐的,东门值瞧着她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心想,莫不是啥地方对她不住,惹恼了她,细细一想,没有呀。这天上午,他瞧瞧店里没有顾客,忍不住问道:“我看你挺犯愁,为啥呀?”
“说了也没用。”
“说给我听听,说不定我能帮上点忙呢。”
“真的?”林香双眸一亮,问道。
“你先说给我听听。”
“我哥要去日本自费留学,需要十几万块钱,我老家是个穷地方,哥写信来叫我想法子,我有啥法子呢?”“……”
东门值沉默半晌,没有出声。
“刚才你嗓门还挺大的,说可以帮忙。怎么,这下子没声音了吧。”
“这么大数目的钱,是有困难的,再说,我开酒楼做生意要有资金周转,咱这储金会的钱是别人存放进来又贷给经商办企业的,都是有利息的。”
“我向你借怎样,人家多少利息我也多少利息。”
“我考虑考虑吧。”东门值没有一口回绝,留了个余地。他心里很清楚,钱若借给她,等她哥哥出国去,还得去打工挣钱,才能慢慢儿还你,若是遇上了个吃不了苦又会花钱的,或是在那地方水土不服身体不好挣不了钱的,没个钱还你,这钱还不是白送了他,但是,眼前这个美人儿又如此地迷人,实在不忍心让她失望。
几天后,东门值给了林香十三万元钱,林香急忙把钱电汇回老家,帮哥哥圆了出国梦。
第六章(二)
面前是一溜又一溜的山,左右是山,背后还是山,林香的家就在这大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子里。小时候爷爷奶奶对她说,他们这辈子最远只走到了六十多里外的小镇街上,是挑山货赶墟去的,来回要走上足足一天,再远的县城是个啥模样儿都没见过。后来爸爸妈妈又对她说,他们比爷爷奶奶走得远点,到了一百多里外的县城,那儿街道比小镇宽敞,铺子也多,人更多。他们还想到更远的城市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惜一直没个机会去。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长了个粗脖瘤,听人说是吃盐太少,缺了个叫“碘”的玩意儿,脖颈后才生了那瘤块儿,到了林香和她哥这一代脖颈就不粗了,许是当今那含碘的盐吃多了的缘故吧。爷爷奶奶很早就死去了,在林香的记忆中印象并不深。林香上初中时,爸在一次雨天上山挖笋时跌伤了,血就像雨水流个不止,抬到村医疗站时却找不到止血的药和治破伤风的针,那血到底流干了。妈去世时林香正在县城读职业高中,妈是在睡眠中平静死去的,许是太劳累了吧。打从到县城上职高的那一天起,林香就暗下决心要离开大山,到外面的世界闯荡去。爷爷奶奶穷了一辈子,爸爸妈妈又穷了一辈子,就因为他们困在这大山里,最终连骨头都埋在了大山里。要想改变命运,要想出人头地,就要走出这大山。她哥也跟她一样,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要走出大山。哥在县城上完高中,但在向大学发起冲刺的高考中败下阵来,落榜后他不愿回小山村,留在县城跟人合伙开了爿小店。城里陆续有人出国去了,他心里头也痒痒的,苦于手头缺钱,只得把这念头强按捺下去。林香职高毕业了,几位同学邀她上沿海地区打工去,她答应了,找哥哥商量,希望他能一块去。哥一心只等着出国的机会,对上沿海打工不感兴趣,不想去,但他见林香有女伴同行,还是支持她去。
林香和女伴们坐了好长路途的火车,来到了东南沿海的省城,由早来这儿打工的老乡介绍,她们分别进了几家酒楼,当起了坐台小姐。林香天生一副好身段子,姣脸蛋儿上那两只深深的酒涡儿人见人爱,要求她陪喝酒陪说笑玩儿的男人自然也多。一次,有个男人竟要求她坐在他的膝盖儿上,还把手儿伸进她的衣内。林香一急从他的膝盖上蹦了起来,她径直找了老板,表示不想在这儿干了。老板见她态度坚决,无奈地让她走了。
几天后,林香听人说离省城约百多公里外有个叫石头镇的地方挺不错,同乡中曾经有人到过那儿打工。她辞别了还留在省城的女伴们,独自南下石头镇去了。
石头镇往东离海约摸十来里路,往西离山也约摸十来里路,往南往北远处丘陵环绕,镇街附近为平地,惟独镇北头有座不高的小山,山上林木葱茏,成了镇上人们登高观赏小镇风光的去处。半山腰有块平地,是当年镇石将军庙所在地,庙中的将军塑像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砸了,那儿成了一家小工厂,后来小工厂搬走了,如今剩下残垣断壁,四周杂草丛生。东门值筹集了几万元募捐款后,和几位理事商量停当,雇了支外乡建筑队,开始在半山腰清理场地,建新庙宇。
这些日子,东门值骑着摩托车时而到小山的工地察看,时而回基金会坐坐,晚上又到酒楼看看生意。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回到家就感到心里闷,一见到若雪就感到烦躁,提不起精神来。但他不能有一天没看到林香,林香在他的心中占的位置越来越大了。
日子在不紧不慢中过去了,东门值从不向林香问起她哥在日本的情况,不提借去的钱啥时归还。这天,林香忽然对他说:“老板,谢谢你借给那些钱,我哥到日本了,他写信来了,因为急着要挣钱,就上午在语言学校读书,下午晚上去打工,太累了,又水土不服,病了一场。所以……钱还不能很快还你,很抱歉。”
“哪里哪里,既然借了,你就别把这事老挂心上。我这人并不把钱看得很重,钱这东西历来就是从这边手过来往那边手出去的。这辈子我只有两个心愿,一是把将军庙建起来,现在动工是动工了,只是捐来的钱跟工程所需还差一大截,还得想法子,让人们再捐一些;二就是真不希望你将来嫁人,希望能让我天天见到你。阿香,我这么说,也许你会认为我这人太自私,请你不要生气吧。”
东门值一番话说得林香面红耳热,她羞涩地低下了头。
深夜,东门值步履蹒跚地走进了石苔苍,站在白家院子门前,他推了推门,门虚掩着,他走了进去,把门闩好,然后上了楼。房间里亮着灯,他推门进去,一瞧,若雪正半躺半靠在床上织毛线衣,身上裹着被子。
“十二点多了,你还没睡?”他问。
若雪没有回答,狠狠瞪了他一眼,继续打着毛线衣。
他脱去衣裤,换上睡衣,上了床。若雪打了个哈欠,把毛衣往床角儿一扔,不织了。
“里外门都没闩上,不怕贼进来?”他忍不住又问。
“还不是等着你回来,你一星期回来过几次?贼进来,有啥好偷的,最好把我偷去才好哩。”若雪嗔怒道。“阿雪,不说这些了,今儿我是有事想跟你商量的。”
“噢,你是有事才回来找我,没事就不回来啦。”
“阿雪,我想跟你来个——假离婚。”他终于鼓足勇气甩出了这一句。
“你说什么?假离婚?你不是说梦话吧。”
“是这样的,我办的那个储金会的钱大都贷给了各养鳗场。你也听说了,如今这鳗价一跌再跌,光咱这镇上就有几家养鳗场想要关门。我有几十万块钱放在外头,看这形势,你有通天的本领也难收回来。万一我的那些储户知道我的底细,都来向我要钱,我拿什么给他们?古话说‘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过些时间我想到外地躲上一阵子,我怕连累了你,想来想去,再没法子了,只能来个假离婚。”
“假离婚?你说得倒轻松,你女儿就不养了?你呀你,外表上生意做得轰轰烈烈的,外头人哪个不认为你有个上百万的,如今呢,却落了个这种地步。”
“我再没钱,岚岚总是要养的,这钱我一定会给你,请放心。我要是不躲开,日后讨钱的人一拨又一拨来,咱受得了吗?我躲开了,要是不跟你来个假离婚,天天有人来向你讨钱,你受得了吗?今儿的法律讲‘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跟你离了婚,来讨钱的人就没有理由纠缠你了。”
“就算假离婚,外人也把你当真离婚看,多丢人呀,日后叫我怎能在人前抬起头来。要离你自个儿去离,我才不愿意哩。”
“我一个人去怎么能离呢,当然,这么办我也是万般无奈的,不然,没有别的法子呀。再说,就算离了,你还住这家里,躲过了这阵风,日后我回来了,照样跟你在一起,还可以复婚,这不很好么?”
“你讲得是有道理,但是我心里总感到不愿意,就算我同意了,我妈也不会同意的。”
“我知道你心里不愿意,但又想不出更好的法子,现在只能是逼上梁山啦。你妈的工作由我来做,我把利害关系说给她听,我想她会同意的,我有言在先,你妈要是同意了,你可得同意呀。”
“我有点担心,就怕你跟我假离婚后,外头又跟别的女人相好,跟她结婚,要那样子,我可不答应。如今的男人呀,一有了钱,一当了官,就养起了情妇,明媒正娶的老婆就扔下不要了。听说你跟储金会里那个叫林香的外来妹子挺好的,外头都有些风言风语了,许是你的魂儿被她勾去了,耍了这个花招要跟我假离婚,待离了,你就真个儿讨她做老婆去了,要这样,打死我也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