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热闹过一阵子,现在虽说人走房空,但要想在这儿住下去不成问题。只是天黑会让人怕,自个儿从小在山区长大,经常跟着大人在草棚里睡,晚上要巡查有没有野猪糟蹋庄稼,草棚附近有好几个坟,有时大人有事摸黑回村里去,留下自个儿一人并不害怕。自个儿不信世上有鬼,也从来没见过鬼。现在这地方几乎不会有人来,不用担心有坏人,只是不知道有没有野兽,晚上把门关紧也就不怕了。她打定主意后,端起脸盆到外头小溪边舀了水,回来把床铺板和门窗擦了一遍,又找了砍柴刀出去割了一大捆草,把草铺床铺板上,还用草扎了一把扫帚。
林香做完了这些事,天开始黑下来了,她从外面搬了一块长石条进屋,把门闩上,用石条顶住。她解开背囊翻出面包矿泉水,吃了两块面包,随后上了铺,从背囊里拿出衣服遮在身上。正值初秋,并不怎么凉。她想,这地方比起当年白毛女住的山洞好多了,只是粮食成了问题,明儿得上山顶看看去。此刻她又困又累,顾不得身下的草儿扎身,竟甜甜地睡去了。
翌日早晨,林香醒来后吃了块面包,背起背囊,离开了“知青点”,来到了亭子前,顺着石阶向上登。她登了数不清的石阶,终于,可以望见山顶了,那儿开着一个大口子,口子上有几棵挺拔高大的杉树,杉树边有一座房舍。她兴奋起来,加快脚步登了上去。她来到房舍前,石阶到这儿没了,她一瞧,这房舍开着两个门,一个门朝着石阶,另一个门竟朝着公路。哇,这么高的山顶上竟有公路,她大感意外。
房舍里是个小卖部,一位中年妇女正坐在里头,看她进来了,盯着她瞧了许久。
“大婶,这山顶还通公路呀?”林香问。
“这公路是通往气象站和林场的,那边山头比这儿更高。你真有干劲,从底下走上来。”中年妇女说。
“听说这地方叫八千三百坎,够长的哩。”
“叫是叫八千三百坎,何止哩,我看至少有一万多坎。从前我这店里的货得从底下挑上来,够费劲的,后来修了这公路,汽车给运上来,方便多了。小姐,你是来玩的吗,想买点什么?”
林香被她这一问,感到十分窘迫,半晌没出声,后来解下背囊,掏出几件衣服递上去,问道:“大婶,我身上的钱用光了,这衣服跟你换点东西,行吗?”
“你这……”中年妇女摆了摆手,感到为难。
林香见状,只得把自己的处境告诉她。
中年妇女听后,瞪大惊异的眼睛说:“这么说你想在半山亭那儿住下,你胆子也真够大的。那儿有个知青点,我有个妹妹插队时在那儿住过,她跟一个男知青谈了恋爱,后来那个男知青上调回城了,我妹妹还留在那儿,她进城去找那男的,那男的找了种种借口要甩掉她。我妹妹精神上受到了打击,回知青点后不久,告诉同伴说她又要进城去找他,这一走就失踪了。刚才你上来,我看你挺像我妹妹,当年她也是你这么年轻漂亮,她脸上也有两个酒窝儿,只是没你这么深这么好看,看见了你,就使我想起了妹妹。好吧,你也不用拿衣服换了,我送你点东西,你可以在半山亭摆个茶水摊。这古栈道名声挺响的,虽说没有寺庙什么的,平日里总会有几个爱游玩的人上来走走,偶尔遇上一拨人马上来,就有生意了,茶水可以卖钱,也可以跟他们换点干粮什么的。日后你缺什么,可以上来拿。今天我那老头子下山采购去了。”
说到这儿,中年妇女拿了一个袋子,装了十几斤大米,又把几包面包、榨菜、一包茶叶、一个茶壶、十来个杯子、几盒火柴一并塞进袋子,交给了她。
林香谢了又谢,背起背囊,提起袋子顺着石阶下山去了。一路上,她手提酸了,就用肩扛,肩扛累了,又用手提,大步小步往下去,好歹回到了“知青点”。
林香有了食物,不再那么担心挨饿了,她庆幸自己遇上了好人。住在这儿十分清静,自个儿好静,正符合心意。可笑那石头镇真像一个戏台,形形色色的人在上演着一出又一出戏,那喧闹声,那争吵声,无休无止,永远不会停息。如今自己远远地离开了那戏台,来到了这称得上世外桃源的地方。上初中时读过陶渊明写的《桃花源记》,自个儿真要成了桃花源中人吗?这儿毕竟比不上桃花源,一个人独处偏僻的地方总是危险的,不用说饥饿寒冷的威胁,一旦什么病发生都可能突然死去。说到死,东门值死后,自个儿突然想到人的生命是那么脆弱,曾经想到过自杀,后来又想一个人来到这世界是多么不容易,既然来了,何必那么急着走呢?身无分文,回老家是断不可能的。尼姑庵是个可以落脚的地方,那儿够清静的,多少看破红尘的女人在那儿度过余生,但尼姑庵清规戒律多,有人群的地方再清静也是复杂的,再说一个人长期待在那儿,等于被关在了笼子里,一点儿也不自在,唉,想来还是这儿好,自个儿支配自个儿,爱咋样就咋样,与世无争,世间的万种恩怨与己无关。哎,想它那么多干啥,准备一下,一二天上亭子卖茶水去。
林香每天烧好一锅开水,到亭子卖茶水,有时一天中会遇上好几批拾级而上的游客,有时一整天一个人也遇不上。过了一小段时间,她积下了点钱,就上山顶小卖部买大米和食品,她还向中年妇女要了菜苗,在“知青点”旁边的空地上种了菜。
这天,林香又到亭子摆茶水,一个上午没见一个游客上来,她自觉困乏,伏在石桌上迷迷糊糊打着盹儿,忽然,一位道人从山下上来,走进亭子,朝她抚掌笑道:“好地方,好地方,你真有眼力,寻了这好地方,修心养性,与世无争。可笑那世上的男男女女为了几个臭钱终生奔波劳碌,一天也享不到你这份清福。”她连忙站起来,把一杯茶水恭敬地递到道人面前,说:“先生请喝,不收你钱。”道人接过杯子,一口气喝干了,接着,他走到石碑前,端详了一阵子,说:“这上面的字我认得,我把它擦拭擦拭,让字现出来,这样,以后上来的人会过来看看,你这茶水就会卖多了。”道人从肩挎袋里掏出一块黑布,他吐了口口水把布弄湿,就往石碑上使劲擦拭起来,不一会功夫,碑上竟现出字来。道人擦拭完毕,把黑布放回袋内,说声:“好了,我走了。”
“等等……”林香叫道,她还想问问道人,忽然睁开了眼睛,发觉自个儿正伏在石桌上睡着呢。她急忙抬头往上山的石阶望去,哪有道人的影儿,想是刚刚做梦罢了。她站起身,走到石碑前一瞧,奇了,上面那苔藓和藤蔓不见了,竟是一段清晰的文字,她浏览了一遍,是一段警世的文章。她回到石桌前瞧茶水杯,果然有一杯茶水没了,想是遇上仙人了,她又惊又喜,沉浸在刚才奇遇的回忆中。
过了些日子,上山来游玩的人比以前多了,林香的茶水生意好起来了。喝茶水的客人都要到石碑前转转瞧瞧,有的人还在碑前照了相。人们喝了茶水有给几角钱的,也有给一元两元的,更有慷慨的掏出五元十元,说了声“不用找了”,就送了她。林香有了收入,隔些日子就上一趟山顶小卖部买了大米食品下来,在屋边种的菜也够她吃的,日子就这么在平静中一天天滑了过去。
二毛当兵时是部队的宣传报道员,复员后,他应聘到一家地方小报当上了通讯员。大毛早已把拉萨附近的加油站卖了,把达通拥有的股份中的一半资金按照达通的意愿捐给了西藏的希望工程,剩下的一半资金中的一半寄给了达理,另一半是达通送给自己和二毛的,就留下了。大毛回到老家做生意。这天,二毛回家来,晚上兄弟俩睡在一起,二毛说:“哥,最近我想写篇文章,把当年在鸭嘴岩的那段经历写出来,一定很吸引人。还有文老板的老家石头镇,听说那儿发生过不少离奇的故事哩。”
“可惜文老板失踪了,想是在喜马拉雅山遇难了。你上石头镇去采访,这不更让他家人伤心么?”
“前几天夜里,我梦见有个道人告诉我,要想知道石头镇的事儿,可以到一个叫八千三百坎的地方,那儿半山有个亭子,亭旁有块石碑,再过去有排房子,住着个姑娘,她从石头镇出来,懂得很多那儿的事儿,白天她在亭子里卖茶水,可以找她采访。”
“八千三百坎在啥地方?”
“道人拿出一张方位图给我看,我醒来后,还记得那图中的位置,赶紧找一张纸给画了下来。这不,我把图带回来了,你看不?”
二毛欲下床去拿图,大毛忙说:“不要这么紧张,明儿看不也一样。要上那儿,咱一块去好了。”
“那太好了,打鸭嘴岩出来后,咱都没一块儿出去玩过。”二毛高兴道。
几天后,大毛、二毛按方位图指引,来到了八千三百坎脚下。他们登上了半山亭,已是满头大汗。亭子里没个人影儿,他们从背囊里取出矿泉水喝了起来。二毛发现了石碑,走到跟前,轻声朗读了起来:
浩瀚宇宙兮惟地球乃生命之摇篮,苍茫大地兮惟人类为世界之主宰。自天生日月,乃有昼夜之分,阴阳之别;盖地呈凹凸,才有雌雄之差,男女之异。天降甘霖,始有四海繁花硕果森林五谷;地涌川岳,方有九洲肥鱼美虾六畜百兽。劣汰优胜,万物精灵中惟有人独掌乾坤;喜怒哀乐,人世间演出几多悲欢离合之事。纵览历史,从古至今多少英雄豪杰演出一部文明史;横看人生,都市乡村无数普通男女各走不同之人生路。人生路,条条通黄泉。长也罢,短也罢,何惧荆棘遍地,哪管坎坷崎岖,只低头匆匆赶路,猛抬头,已近阎王府。悔也罢,恨也罢,一切皆成过眼烟云,烟消风住。人生路,多少人为金钱误,钱财皆为身外物,生带不来死带不去,精心聚财又何苦?人生路,多少人为子女苦,屙屎拉尿多艰辛,讨了老婆忘父母,一代欠下一代债,如此循环真糊涂。人生路,多少人梦求功名促,十年寒窗无人问,一鸣惊人万人慕,功成名就手莫伸,一旦伸手断前途。人生路,多少男儿为美色误,花儿哪得百日媚,二八佳人也终憔悴,爱美之心人皆有,岂能单恋美色把青春赴?人生路,英才豪杰传千古,乱臣奸贼臭万户。无名百姓无所求,但求平安走完人生路。人生路,我你他,各走一截短暂的路;儿孙们,代代延续不尽的路。竖看人生,死死生生;倒观人生,忙忙碌碌。忙碌何为?为财,为利,为权,为名,或为填饱肚皮免饿死,或流芳百世,或遗臭万年,不管为哪桩,是非功过任评说,一切莫忘为人类服务。生死何故?顺生,难生,偷生,时时有新生命降人间;病亡,事故亡,年老亡,刻刻有人儿离世上。添儿郎东家报喜喜洋洋,失栋梁西家悲哀哀戚戚。是喜,是哀,是笑,是泪,生生灭灭难违拗。自古人人求长寿,活到百岁几人有?天才、文才、将才、栋梁才,猝然死去太可惜;乞丐、无赖、流氓、社会渣滓,难熬光阴嫌日长。古代忠良多命短,宏图未展赴九泉;秦桧严嵩倒寿长,苟活世间数十年。噫,你道这人间公平不公平?公平也罢,不公平也罢,自古人间多憾事。寿长命短谁也不知晓,生命之每日皆属于你,管他寿长,管他命短。看今日世界多美好,也不枉到这世上走了一遭。
二毛读完,连声称赞:“奇文,奇文。”他从衣袋里掏出钢笔本子就抄了起来。
“抄什么呢,多费事,照张相不就得了。”大毛从背囊里取出了照相机,对准碑文照了张相。
“你照你的,我抄我的。”二毛说。
过了一会,二毛抄完了,提议:“咱往那边找去吧。”
他们沿着小路往右拐,来到大樟树前。树洞引起了他们的兴趣,他们先后钻进树洞里探出头来照了相。离开大樟树,他们走过“独木桥”,来到“知青点”前。他们见房间没上锁,一个个房间推进去看,只见各个房间都收拾得挺干净,却不见那姑娘的影儿。
“想是她发现有人来,躲起来了,不肯见人。”二毛猜道。
“也可能是。这地方比起鸭嘴岩好多了,以前只看到画画中有‘小桥流水人家’,这儿哪点输画儿中画的?要不为赚点钱,咱搬到这儿来住多好。”大毛说。
“哥,我看这儿虽然没有桃花,却不输那桃花源。将来咱老了,干脆搬来这儿住,再种上一片桃花,这儿就成了实实在在的桃花源了。”二毛笑道。
他们站在屋前空地照了几张相,又前后左右转了转,怀着难舍的心情离开了。他们回到亭子,歇了一会,继续往上登。他们上了山顶小店,向中年妇女买了面包矿泉水,跟她聊了起来。大毛问:“大婶,你知道半山亭子有个卖茶水的姑娘吗?”
“知道,她是个很特别的女子。往日她隔些日子就上我这儿来买点东西,最近好长时间没上来了,前几天我问了从山下上来的人,都说没看见她在亭子里卖茶水。你们刚才没看到吧。”中年妇女说。
“没看到,我们还到她住的房子去找过,也没找到。”二毛道。
“你们认识吧。”
“不认识,听说她是位奇女子,想拜访一下。”二毛又道。
“那女子胆子够大的,那地方够偏僻的,从前住着知青,十几个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当然不怕,如今她一个人敢住,真不敢想像。那儿不像我这儿靠着公路,每天都有汽车上下山,我又是一家子住这儿,热闹多了。”中年妇女说。
大毛二毛跟中年妇女又聊了会。这时,一辆卡车从山上下来,他俩急忙拦住了,上了卡车下山去了。
大毛二毛离开八千三百坎后,各忙各的了。这天,二毛又回到老家,晚上兄弟俩又睡在一起,聊起了天,二毛又谈起了八千三百坎的话题,说:“哥,咱打那儿回来后,我把所见所闻告诉了报社的一个记者,前些日子他往那个方向去采访,抽了个时间上了八千三百坎。听他说,他到了半山亭,没见到那女子,却发现石碑上的字被人用泥巴糊上了。他上了山顶小店,问那中年妇女,她告诉他,不久前那姑娘又回到半山亭卖茶水,还上山顶小店采购,并对她说:‘大婶,我原以为那石碑上有了字,上山玩的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