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到外地去,解放后,她多方打听却一直没能得到娘家人的消息。她的堂弟阿丕一家人仍留在庶林村,但阿丕的父母很早就先后病死了,他没有兄弟姐妹,又天生一副二等残废的身段子,没个谋生的本领,成了五保户。她时常让阿丕上文家来,给他一些钱和吃的穿的东西。
年轻时的她有过种种美丽的幻想,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走出这小镇,到那不曾到过的好美好美的地方去走走看看,但最远她只到了离这儿约二百里外的省城,像上海啦,北京啦,那些大城市她终究没个机会去。随着日子的推移,两个儿子的出世及带来的繁杂的忙不完的家务琐事使她只能把年轻时的愿望深深地埋进了心底。一天忙下来的她累得腰酸腿疼,往床上一躺下来就呼呼睡去,有时夜半更深醒来,那埋在心底的愿望陡然升起,但她明白,自己已经被囿在了文家的小天地里,一天到晚有忙不完的事儿,哪有可能轻易离开这个家。老是呆在家里总有一种闷的感觉,她多么想到外头走走逛逛,不敢奢想去远的,就是在邻近地方玩玩也好,到底没个时间,总感到动身离家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当她烦闷已极时,有一次斜对面邻家老白婶送来了一张戏票,邀她一块上镇影剧院看戏去,她欣然去了,居然迷上了,隔三岔五就要上影剧院看一场戏。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戏禁演了,全国八亿人民八台样板戏,影剧院偶尔放映样板戏的电影,她也去看看。影剧院大多数时间闲着,成了开批斗会的会场。她晚饭后有时也上那儿去,坐在后排座位看着台上台下群情激昂的场面,听着一阵比一阵响亮的口号声,她不想去了解批判的什么内容,甚至连台上被斗的是什么人,发言的又是什么人她都不清楚,她只是觉得待在那儿比待在家里时间过得快,也少了那种闷的感觉,使自个儿晚饭后好歹有了个去处。文化革命结了,电影开禁了,影剧院天天晚上有了电影,隔天换一部片子,她也就跟着隔天看一场,使自个儿在晚饭后又有了个去处。电影看多了,她连片名都记不准了,更甭说演的啥内容了,有时还看了重复的片子,这对她无关紧要,她主要的目的是让自个儿累了一天下来有个去处,好排除掉一天积下来的烦闷,轻松轻松。后来,电视普及了,电影被人们冷落了,影剧院演电影的场次越来越少了,她就不再上那儿去了,就在家里看电视。有一段时间她成了电视迷,每晚都要看到荧屏上出现“再见”才关机,后来,孙子垚垚突然发病,搅得她对电视也无心看了。垚垚的病成了她的一块心病,为了这,她提起的心一天也没放下过。
岁月不饶人,一晃眼她六十七岁了,她感到自己消瘦的身子还挺硬朗的,也许是“千金难老来瘦”吧,只是头发白了一半多了。每天早晨四五点钟她就醒来了,然后洗漱干净,走进楼下跟她的卧室相隔的北侧房间,点燃三根香,向着桌上供放的观音菩萨塑像跪了下去,口中轻声念叨着:“菩萨保佑,保佑一家人平安,保佑阿通出门在外不生病,多挣钱,保佑垚垚病早好。”逢初一、十五,她要在菩萨塑像跟前摆上三五种水果,三五种素食,燃香点烛,随后到院子门外燃放一挂鞭炮。她虔诚地相信,只有菩萨才能救垚垚,在菩萨面前不能有半点的私心杂念,要真心实意。到菩萨跟前烧香跪拜成了她每天生活中的一项重要的内容,有时她感冒了,早上睡过头了,也要挣扎着下床去,到菩萨跟前点上香,跪拜一会儿。
春节很快过去了,文家上下对垚垚盯得紧,他也不再闹出什么事儿来了。他口中常嚷嚷着“墙!墙!”的胡话,老文婶、若冰听多了,习以为常,并不去理会。他在家一待久就感到憋不住,吵着要出去。老文婶只得吩咐阿丕来把他带到蔗林村玩上一天。阿丕来时,老文婶让他带点吃的东西去,又给他几块钱。
瞧着垚垚这副样子,老文婶把文家传宗接代的希望移向了达通身上。达通去日本打工快五年了,走时他二十九岁,如今三十四岁了。那年他临去日本前,老文婶给他物色了个这石板街上苗姓姑娘,小他五岁,彼此都认识。在老文婶的一再劝说下,他俩见过两次面,但达通态度暧昧,不置可否。达通去日本后,老文婶让达理写信提了这事,还把苗姑娘家的地址寄去了,希望他能给她写信。苗姑娘等了一阵又一阵,太阳依旧东升西落,却不见达通一个字儿信来,就嫁人了。如今她常常牵着两岁多的儿子走在石板街上,见了老文婶大老远就打招呼,老文婶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老文婶又气又恼,向达理要了达通的电话号码,到镇南头邮电局挂通了往日本的电话,要达通立马考虑婚姻的事儿,不管在哪儿找对象都行,反正不能再拖了。达通找了各种理由辩解,老文婶听了更气了,在电话里狠狠地骂了一顿。
老文婶骂归骂,达通但凡大小事儿自有自己的主张。他打孩提时代起遇上事儿就要按自己想的去做,不喜欢大人插手,更不喜欢大人包办。上小学了,第一次新学期注册由老文婶带他去,他老大不高兴,嘴巴翘了老高,跟老文婶怄了几天气。后来每逢新学期开学前注册,他总要自个儿拿了钱上学校去。老文婶不放心,说:“你还小,把钱丢了咋办?”“人都不会丢,钱咋会丢?”达通应道。连续几个学期他都独个儿拿钱去,倒也没出差错。新学期又开始了,这天达通拿了钱上学校去。他沿着石板街连蹦带跳朝东北头镇中心小学走去,走到十字街口,看见一位衣衫褴褛的妇人牵着个流鼻涕的男孩正在向过路人乞讨。达通走到近前,那妇人把手伸向他面前,哀求着:“小弟弟,能给点钱吧?”说罢,眼珠儿竟掉落了下来。那小男孩一张脏兮兮的脸蛋,眼睛睁得圆圆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像饿极了的样子。达通停住了脚步,心想,她俩肚子一定很饿很饿了,应该要帮助她俩。围观者中有人对达通说:“小孩,你手上的钱被她看到了,她在向你讨哩。”达通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钞票,很快又把手心松开来,拔出惟一的那张十元钞票,迟疑了一下,还是递了过去。妇人吃了一惊,泪眼里放射出喜悦的光彩,有点不大相信地收了下来,忙不迭地点头致谢。围观者和过路行人惊奇地观看着他这小孩竟然把市面上流通面值最大的钞票送给了乞丐,倍感不可思议。达通感到了人们惊诧目光的扫视,挺不自在,转身急急忙回家去了。
达通回到了家里,老文婶见他这么早就回来了,正感疑惑,达通开口了:“妈,给我钱注册。”“钱丢了?”“没丢,我看见乞丐又饿又可怜,给她了。”“你呀你,你哥要读书,你也要读书,家里钱刚刚好的,你给人了,哪再来的钱?你同情人家,又有谁来同情咱家?妈只能借钱去了,你下午再去注册吧。”
长大后达通才知道,那时十元票是最大面值的钞票,有工作的人要用二十几三十来元月工资养活一家子,黄金一钱才值九元多,钱可真是来之不易呀。
达通每天背着书包走出石苔巷,往北穿过长长的石板街到镇中心小学去,放学了,他又穿过长长的石板街,钻进石苔巷回家来。有一天,校园里忽然出现了大大小小的纸张儿,石板街上出现了一拨又一拨游行的人们,小学二年级功课就要结束的他和同学们被通知不用上学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今日的人们跟昨日比都变了个样儿,他不明白。长长的游街队伍走过来了,他挤在巷子口人丛中观看,那戴高帽子挂牌子不是校长吗,还有几个戴帽挂牌的人他不认识,这到底怎么啦?
游街队伍一拨又一拨,辩论争吵一场又一场,达通看腻了,也懒得上街观看了。也不知过多少日子,有一天,一个小伙伴来家喊,复课了,上学去。他又背起了书包上学校,但每天只学语录。又不知过了多少日子,达理下乡去了,达通上了中学。镇中学里老师无心教,学生也无心学,没有作业也没有考试。几年后达通高中毕业了,下乡去了。当了几年知青,有一天部队招兵来了,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报了名,没想到竟那么顺的,体检政审一关关都过了,居然穿上了军装。到了部队,他满怀希望能当个文书或是掌握一门技术的兵,岂料上头却派他当了个伙头军。他一下子泄了气,真想溜号回家去,又想,才当了几天兵就开小差,回家去有个脸面见人吗?再说这一溜回去,能在家待下去吗,还不照样当知青去,与其再去握那锄头把儿,还不如就当这伙头军儿,好歹也是个兵儿,总比当那知青强。
炊事班长是个老兵儿,他瞧了瞧愁眉苦脸的达通,拍了拍他的肩儿,说:“不喜欢干这?我刚当兵那阵子分到这儿,也跟你一样的心情,后来想想,这世界上上至总统元首,下至小民百姓,哪个离得了吃,饿上一天你受得了么?还是干下去吧。”
听老班长这么一说,达通没啥说的,只得硬着头皮干这差事了。他想,伙夫伙夫,就烧烧火煮煮饭炒炒菜,再简单不过了,谁还不会?他抱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念头混日子,不知不觉中竟也掌握了好几样菜的炒法,他突然发觉自己掌握这门手艺的速度比别人快得多,经他手焖的饭比起别人来要更香,经他手炒的菜比起别人来要更可口,战友们的夸奖声多了起来,领导还几次在大会小会上表扬了他,他没想到自个儿最感枯燥最不喜欢干的工作竟然也干出了名堂来。有一段时间上级提出要改善当兵的伙食,连里买来了一套烤箱,老班长懂得做面包糕点,每天都有香喷喷的面包糕点奉献给兵哥儿们,吃腻了肉包馒头的兵哥儿们换了口味,对伙头军大加赞赏。达通对制作各种糕点来了兴趣,竟把老班长那套糅、搓、捏、蒸、炊、烤功夫学到了家。达通全身心投入了糕点的制作,他制作的糕点成色越来越上乘,口感越来越好,不知不觉中竟度过了两年半时间。三年服役期只剩半年了,连长让他离开伙房干别的工作,他说啥也不依,硬是干到了退伍的那一天。
达通离开了部队,回到了石头镇。他跑了几趟县城,上头一时没能给他安排上工作,让他在家等着。达通在家待了些时日,着实感到闷得慌,就到街上租书店租小说,薄的一天啃它一本,厚的二三天也就啃完了。看小说好歹帮他打发了时光,但他还是感到寂寞,感到沉闷,他怀念起当兵的日子,兵哥兵弟们凑一块儿一天到晚有做不完的事儿,有侃不完的话儿,热热闹闹烈烈轰轰的,总感到那时间过得才叫快。如今回到了这小镇,没啥子儿地方好去,哥是个大忙人,阿公那儿有忙不完的事儿,难得回家来坐上会儿跟他聊聊天,妈和嫂子一天到晚忙着家务事儿,他跟她们没有太多的话儿好说,侄儿上学去,放学回来他偶尔翻翻他的课本,看看他的作业,询问询问他学习的情况,再下去就没啥更多的话儿了。
过了些时日,镇上有人去了日本,打电话回来说,那儿工好找,钱好挣。达通听人说了,心热乎起来,暗自盘算着,咱干吗老坐家里等工作,为何不到日本去闯它一闯呢?达通说服了一家大小,把复员费加上老文婶达理给的一些钱,又向人家借了点钱,凑齐了费用,办理了申请手续,兴冲冲上日本去了。
达通刚到日本感到什么都特稀奇特新鲜,他每天穿梭于语言学校、餐馆和宿舍之间,无论上日语课还是干活儿,总觉得蛮有意思,日子过得挺快的。没多久,达通开始寄钱回家还债。有一天,他忽然发觉自己天天重复着上午上语言学校学习下午晚上在餐馆干活夜里十点多回宿舍睡觉这种生活,而这条三点一线的线路是多么单调乏味。虽然语言学校的功课不算紧张,但他还是感到自己又回到告别多年的学生时代。这天底下有三百六十个行当,当学生不知能不能算得上个行当,却是个最累人的差事儿。达通渐渐地不那么积极准时上语言学校去,经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考试了他临时抱佛脚突击一下,倒也通过了。“年老学打拳”,达通尝到了当老学生的苦头,刚来日本时那份舒畅的心情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餐馆干活他挺卖力气,在语言学校学的日语正好派上了用场,日常会话他能够应付过来,老板见状,让他当上了领班。达通领着一班人把活儿干得井井有条。餐馆生意红红火火的,老板心里乐滋滋的。达通一声不吭地端盘送菜侍候客人,那种烦腻的感觉不知不觉地又袭上了他的心头,日子每滑过一天,那股不安烦躁的潜流就在他的心底里搅翻得愈厉害。他想快快结束在餐馆的工作,有几次他都决定好了要向老板辞别,但临开口了又把话咽回去。这天,他感到再也受不了了,好歹挨到了下班,对老板说:“明儿我不干了。”老板惊诧地打量着他,一再挽留他,许诺给他加工资,这一切都未能打动他,他还是离去了。
达通回到了租住的小房间,闲了几天,他又感到了憋闷,又想找个事儿干。他开始留意报纸上刊登的招工广告,对一则糕饼铺的招工告示产生了兴趣。他按报上提供的地址找到了那家铺子,老板听他介绍懂得制作糕点,高兴地留下了他。达通心里喜滋滋的,想不到当兵时学的那点儿手艺今天竟派上了用场。他向老板建议,推出一些中国式糕点,让顾客换换口味怎样?老板欣然同意了,让他做了些中式糕点,试着摆了出来卖。早已吃腻了日式西式糕点的顾客争相购买新出的中式糕点,吃后啧啧称赞。糕点铺生意一天比一天好,老板给达通加了工资,达通寄了几次钱回家,把来时借的债还清了,余下的钱让达理存了银行。达通全身心投入了糕点的制作中,一天,他感到头重脚轻,病倒了,在床上躺了几天。那几天来买中式糕点的顾客向老板反映,吃起来口感没那么好。老板心知肚明,待达通病好了,赶紧给他加了工资。达通又在作坊里揉面搓馅忙乎开来,糕点天天脱销。老板每天都要到达通跟前拍拍他的肩膀夸奖一番,到发工资时又另外塞给他一个红包。达通干起活来更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