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苏子墨驾着一车药材也要了山腰处,云初接过马车,向寺门看守而去。
“皇家天威,护国寺今日戒严,来着何人?”为首的士兵刀柄一横,已然一副凶悍的模样。云初垂了垂眼,不言也不语,几个闻了声响的士兵已经围了过来,长刀刺入马车,勾出几堆药草,顶破的车棚被揭去,捆捆药材被拆开,确定了只有车夫一人,为首的士兵态度才好了一点:“怎么回事?”
“你既然不知,便是没有知道的权利了。”云初叹道。
为首的官兵闻言,眉头皱起,大刀出鞘,正要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贼子”。
长刀抵在颈间,云初只是垂了垂眼,声音依旧清冷平静:“叫管事的出来。”
那人本是急怒,本要就地诛杀,却被云初镇定的态度疑惑,犹豫片刻,请了主事大理寺少卿。大理寺少卿许杰许少卿,能文能武,深得皇上器重,亦如她的父亲。当然这类人被器重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结党营私,这类干干净净的人,一朝被荣宠,自然是地位极盛,少有人能撼动。云初抬起头,看着护国寺大门一开一合,一男子身穿官服,束发,面色沉稳,眉间微微拧成川子,自有一番威严。
几乎是对视的那一瞬间,云初就知道,他是知情的。
第51章 十一
许杰看过云初,目光落在那被挑乱的药材上,眉间川字渐浓,空气静默的像是要凝滞,半晌,他才抬起头,一双严而凌厉的眸子看着她。
早听父亲说起过此人,说他心思缜密,却不优柔寡断,十分雷厉风行,是二十余岁同辈中,出类拔萃的栋梁之材。夕阳半下,天已渐黑,耳边有不断吹来的凉风,仿佛是父亲的闲闲家常,仿佛回到了相府当年。
一个失神,只听他略带沙哑的嗓音清点道:“白术,甘草,桂枝,芒硝,茯苓……”猛的,他疾走两步,“甘遂?”口气中已经隐隐带了质问和敌意。
没想到倒是一个博学的大理寺少卿。
云初看了眼夹在她脖子上的大刀,许杰挥了挥手,命那士兵收起来。她垂了垂眼,淡淡的回道:“是,甘遂。”
“你可知道这是要做什么的?”他在检查了所有药材之后,进一步审问道。
云初迎上他的目光:“吾皇天佑,寿与天齐。许大人想必也十分清楚。”
许杰眸中闪过一丝疑虑:“可这甘遂有毒……”
“是,甘遂药性峻烈,确实有毒。”云初接过他的话,“只是毒与药,只是一步之差,用法之别。甘遂消肿散结,攻逐水。大人既然识得这味药,自当知晓它的功效。是毒,也是药。”
许杰眸中疑虑散了大半,但仍是十分谨慎,沉思片刻道:“我未听闻国师有何要求,也没听过有人会上山。”
“自然是寻一味仙草耽误了回程,不想赶上了吾皇生辰封山。”云初淡淡回道。
“是什么?”他追问。
云初向后退了一步,与他退开一尺距离,声音清清淡淡,似要卷在风中飘散:“是什么,就不劳大理寺少卿惦记了。”
许杰一怔,点了点头道:“如此也对,是我越矩了。只是关乎皇上安危,我自是要审查的严一些,这位兄台未着官服,不知品阶,出言若有冒昧之处,还请兄台海涵。”
云初点了点头,见他已经唤人去找寺庙中人来认人:“就请国师亲自前来吧,我离开护国寺已久,怕是小辈们都已经记不得了,更何况兹事体大……”
许杰看了云初一眼,点了点头道:“兄台说的极是,只是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云初望了眼紧闭的朱红色山门,护国寺三字纯金铸成,趁着夜色少了三分威严,多了两分清冷。当年上山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季节,秋风冷的让她麻木,仿佛裹入严冬寒冰之中,冷的僵硬,冷的散了意识。那时父亲抱着她,耳边似真如梦幻的言语,提着最后一丝明净,她知道父亲抱着她,却感受不到一点温度,只是很冷。
这些年从未到过护国寺,总以为不见到就不会记起那一夜,可真的见到了,却怎么也记不起父亲的样子,父亲的声音,甚至都有些怀疑那夜是否真实的存在过了。
“家师姓云。”云初听到自己清冷的声音回道。
一别五年,其实并不算长,可对于一个正在发育的姑娘,却是最突变的五年,大门再次打开的时候,一身锦衣,养的白胖的国师一脸兴奋的迎了出来,看到云初的时候愣了许久,久到士兵的刀又指在了她身上。
云初微微垂目,声音清浅:“家师颇为想念国师,还记得曾经允诺过的事情,只是看样子国师已经不记得……”
对上她的眸子,微胖的身材忽然一震,声音抖了抖,极力隐藏住惊讶,硬声道:“怎会不记得。天寒,你身子骨不太好,早年落下的病根儿好些了没?快进来,里面说里面说。”
云初跟在他身后,看着他高大微胖的身材,从山顶月光下拉出一条圆饼状的影子,二人一前一后,踏上楼梯,迈进山门,朱红色的大门被月色染上了层暗红色,像极了那日护国寺兵变,父亲流下的血。大门上还隐隐有当年箭矢擦过的凹痕,若不细看,总以为一切都只是记忆的错觉。走在前面的国师踏过门槛时似是长叹了一声,云初抬起头,看着护国寺长长的卵石路,两旁清幽的烛光胧胧似月,应的整座寺院一片清幽。偶有菊花香气,白菊怒放,幽静高傲。
绕过装饰的威严喜庆的大殿,他圆饼状的身影被烛光拉成一片,落在云初身上,遮了她半边眸色。
直到最后一扇门被推开,国师屏退了所有人,正要合上门,云初打断了他:“就开着吧,越是遮掩,就越给想偷听的人造了空子。”
关门的手停了停,也觉得有理,转身走上前去:“云先生他?”
“家师自然是不会回来了。”云初淡淡的回道。
他微胖的面容立刻纠结在一起,上前一步低声道:“那不死药?”
云初侧过头,平静的看着他:“国师真以为,这世上有长生不死的药?”
闻言,他先是一愣,转而目色也坦然了下来:“贫道自问只参道悟道,修仙本就不是贫道所长,贫道虽愚钝,却也不会执着于生死,只是圣上自登基以来便追寻此方,就算不为贫道,为这寺中上上下下千余名弟子,他也不该,就这么不告而别。”
云初眸色沉静:“我自是知道国师难处。”
他笑两声道:“别道什么国师了,贫道承不起。”
“虽没有长生不死的方子,延年益寿的方子倒也不是没有。”云初贴在他耳边回道,“只要圣上活的比国师久,有没有不死药都不重要了,不是么?”
圆圆的眼睛闪过一丝精光:“只是人寿天定,谁也说不准……”
“我得家师真传,但望闻问切不见真人也用不……”
“贫道自然会向圣上引荐你。”国师心下大喜,“只是张相千金早已死了多年,这身份?”
云初抬了抬眼,看着木窗上雕刻的梵文,糊窗的金纸在烛火下浸着安静的倦意:“家师姓云,我尊随师姓,单名一个初字。”
“云初。”
“这些年随家师云游四方,忽觉孝道尤为重要,今日我愿助国师一臂之力,也望国师助我成事。”云初继续说道,“我失去父亲之时,还偏年幼,不懂父亲殚精竭虑,一直深感困惑遗憾,今日便想,如若站在与家父同样的位置,或许也能知晓家父几分,也算是为人子女,尽一份孝道。”
国师压低了声音,忧虑道:“你是想要……相位?”
云初不语,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国师沉思片刻,眉头越皱越紧,低声摇头道:“这不可能,这……这根本办不到。就光说你是女……”
“云初是男子。”她打断他道。
“那也不是我一个闲散修道之人能左右的了的。”他依旧是摇头。
蜡油压着灯芯外了位置,油光犹如一滴滴露水坠了下去,敞开的大门吹进一阵凉风,几滴蜡油叠在明黄的窗纸上,红如血泪,触目惊心。
云初沉了沉嗓音,极为冷淡的说道:“有什么可能不可能的。若金古银这一战,还不是钦天监那妄断的天象之说定下的。国师问道多年,比之钦天监的地位,自是不能相提并论。相位悬空五年,能不能有人填上去,全在国师今晚是如何赏月的了。”
只见他圆润的脸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搭在手上的浮尘都沉寂了几分,面色渐白,眉间紧锁:“当年的事情,我也是迫不得已,已经造孽颇重悔不当初……”
云初心下一惊,她今日前来不过是想跟这久未谋面的国师拉个同盟,也好让东方家有所忌惮,顺便试试他在皇帝面前有几分地位,并非真的是为相位而来。朝中她并无根基又无同僚,突然飞黄腾达,那定然成为众矢之的,这样的愚蠢的事情,她是万万不会做的。
只是看国师的表情,云初心中隐隐有了一丝不安,仿佛有一个隐晦难明的秘密,无意间被她窥探了一二。
明明心里知晓,知道的越多,此时对她只是百害而无一利,可不知怎的,她听到自己故作镇定的声音淡淡响起:“当年钦天监的天象,也是国师看来的吧。”
闻言他忽然抖了一下,退开数步警惕的看着云初,半晌在她沉寂的黑眸里渐渐安静了下来,颓然道:“是云先生。十二年前钦天监的五官灵台郎之子高烧不退,他到这里来祈福,云先生送了两颗丸药给他,教他说了那些天狼星坐命一类的话,他救子心切,我亦是求不死药心切,都随着云先生的意思演了那出戏,要是知道古银出兵,是十二年战争不断,当日我断然不会应他的。”
“就算你知道应了他是十余年战乱,你还是会应的。”云初冷言道,“人性如此,国师并非家国大义的人,也无需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
竟然是师父。
她依稀记得那年春日,父亲奔走数日,虽然疲惫,却在那一日展颜而笑。因为多日奔走有了成效,皇上已经应允父亲主和不开战,只等着明日上朝,派出使者去若金谈判。据说那一日钦天监的一个手机小辈拼了命的要死谏,说是天象有异,古银要“代天巡狩”。兹事体大,请了有通天之力的国师,国师也一口应了那小辈的话。父亲当日便气的悲愤不已,几日几夜常常梦中醒来长叹一声,那时她尚且年幼,父亲总爱用胡渣渣的脸蹭着她说,“怪力乱神,误人误人。为父心痛的很,却又无力的很。”
她犹记得颈部有温热的液体灌入,那是父亲早已预知了今日的死局,落下的无能无力悔恨之泪。
他本以为,他败给了鬼神之说。
然而哪有怪力乱神能乱的过有人居心叵测。张敖一生至死无法瞑目的事情,没想到竟然是师父所为。
云初看着摇曳的烛光,清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她听到自己说:“既然做过一次,那此次夺相位就托给国师了,相信国师定然不会让我失望。”
说罢,伸手捻灭了烛火,灼烧的焦味在手心蔓延,指尖那被火燎伤的钝痛刺入心房,双手捂住冰冷的面庞,焦灼的味道刺鼻酸痛,黑暗之中,温热的泪滴溢出指缝,悄然落下。
第52章 十二
傍水的亭轩,湖水映着月色,有人从修竹林中走来,静谧的夜色也多了几许鲜活。
“八爷总是这么小心。”路大友拨掉身上的落叶,瞧了眼这别致的临水亭轩,不赞其雅致,反而赞叹选此处的人心思难测。
若无奕引他坐下,倚在栏杆上,声音透过无波湖水,低沉的要荡漾出波纹去:“帝京不乏高手,如此空旷雅致之地难寻,既可赏景,又不会担心有人跟踪偷听了什么,于路爷也是个方便。
路大友嘿嘿两声,自罚两杯:“我那小侄女来了消息,说是白羽轩打着墨玉山庄六公子的名头进京收租了。说起来我那侄女也很不错的,人看着傻,其实机灵的很,在墨玉山庄也很混的开,跟八爷排名一样,也排了个八。既然云初不愿意接手紫云山庄,我那小侄女也不错的……”
若无奕轻轻勾起的嘴角,路大友看在眼里,又自饮一杯噤了声:“话说这地儿不错,云初还与我说起过,想找个小竹林,造几个竹屋,八爷要是不介意,这地儿卖给我,让我做个人情怎么样?”
若无奕看了眼远处的三间竹舍,不答反问:“听说路爷到帝京的这一路,很辛苦。”
路大友脸色一冷,想起这一路追杀,气不打一处来:“不知道那卓云飞是哪路的土匪,竟有这么多仇家。”
若无奕晃了晃杯中物并不搭话,听说她今夜去了护国寺。护国寺禁卫森严,加上六年前他就曾几次要求古银把小七还回来,因为这件事情,古银的皇帝,防不夜城防的紧,一听说夜帝到了帝京,哪怕只是风吹草动,捕风捉影,也会在第一时间加派兵力的严守护国寺。
“路爷信不信鬼神?”若无奕问道。
“当然不信。”路大友直道,“不过要是财神,拜一拜也无妨。”
二人相视而笑,清脆的碰杯声回荡亭中央。
东方澈听着紫艳楼最近的新宠声音柔软,十八拍声声入骨。手上拿着云初今日采购的药材清单,几乎要攥成齑粉。
阿初,看你要傲到几时。
第二日皇家设宴,太子因身负监军之职不能归京,特命人寻了昔年张相独女张以晴的江月风雪夜照图。
长长的正和殿上,百官按照品阶依次落座。花都知州品阶低微,排的最末,离着正和殿大门最近,正是第一个看到这画轴的人。此图年岁已远,是她十岁那年,太子生辰之日所做。太子生辰,亦是她的生辰。幼年深得太子生母懿贵妃喜爱,宫中早有传闻,皇上与贵妃都属意她为太子妃。彼时情窦初开,心仪白羽轩,偏偏又是从“情敌”长公主静敏提了太子妃之事,让她好不恼火。那一年的生辰,便是赌气在相府过的。这张画也是当时为引得在宴席上白羽轩的注意才做。
思绪飘的远了,不由得低声叹道:“不过是儿童即兴之作,怎能登得大雅之堂。”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不远处陪坐的一位官员沉不住道:“此言差矣,人人皆知帝京三绝,东方世家东方长公子东方霄的字,睿王的文章天成,墨宝千金难求,再有就是前张相独女,素有京城第一才女之称的张以晴张小姐的琴音。这副江月风雪夜照图在下虽没亲眼见过,却也早闻其名,听闻睿王见后直赞好画,这位仁兄见识未免太过浅薄了点。”
原来还有这样一回事,彼时爱一个人总想在他面前展现最好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