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觉得皇上圣断。”
他笑了一声,提起朱笔:“是朕圣断还是你巧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朕要看见你做事。”
朱笔之下,告老还乡的折子上,批了个醒目的“准奏”二字。
“父皇!”
“君无戏言。”
古有承面色沉了沉,虚心道:“儿臣不懂。”
皇上瞧了他一眼,抬了抬下巴指了指云初:“爱卿解释给他听。”
云初垂了垂眼道:“是。”琼华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跟古有承中间。
“太子殿下既然知道黄鹄举的典故,就该知道田饶坚决离开了想要挽留他的鲁哀公,投奔了他国做了相。”说着抬起头,淡淡的反问道,“今日孟右相以田饶自比,那孟右相想必是在这六国之中,已经有了心仪的去处,孟词话之才,不能为我古银所用,留之何用?”
“诡辩!”古有承怒道。
“臣不敢。”云初微微颔首,“只是皇上要臣说,臣才说的。太子与孟右相有师徒之情,更是比臣了解孟右相,只是一时被师徒情搅乱了心知,没有看清楚孟右相的心思罢了。”
丰祥二十八年三月初三,孟词话辞官归隐。帝仅赏黄金一箱。孟词话的离开,引得朝中官员纷纷揣度,太子恐有失势之忧。同日,左相云初独揽大权,太子党对其排斥日深,弹劾云相的帖子一日竟有百余封。
四月初七。离江画舫上,有人见到云初与六殿下共乘一船,自此朝中拥护六皇子古有恒的人渐渐浮上朝堂,太子古有承,嫡出六皇子古有恒,睿王白羽轩三人各有势力,朝中情势变得紧张起来。
朝露殿里吕妃难产,一个居南面,一个住北面的王皇后和懿贵妃时隔半年终于在朝露殿有了嘘寒问暖的机会。
“妹妹来的这样快,果真是打理六宫事务尽心尽力。”王皇后命人带走了琼华,太医已经确定胎儿活不下来,免得小公主沾了晦气。
懿贵妃笑她迷信,垂了垂眼道:“姐姐体谅。”
又被皇上拉到御花园一起批折子的云初,看到李常德匆匆忙忙的跑了过来,说了句“吕妃难产。”险些要背过气去。皇上题字的朱笔抖了抖,掷下毛笔就向朝露殿的方向而去。云初看着这五十余份折子,又看了眼皇上的背影,决定干好手头的事,刚刚捡起朱笔,还没放下,就见李公公又跑了回来:“云大人皇上请您一同去朝露殿。”
云初跟着李常德一路快走,心中思绪纷乱,她不是没看出皇上对她的意思,甚至于皇上几次暗示于她,只要她愿意也可以成为第二个懿贵妃。批阅奏折是臣子为皇上分忧,可这看皇上的妃嫔生孩子,可就不是臣子义务了……
第67章 二十七
朝露殿内太医进进出出,一盆一盆的血水端出来,手忙脚乱的宫女慌了心神,险些撞上迎面走来的皇上,李常德眼明手快,训斥了几句,众人也都提了几分精神。云初缓缓跟在后面,见着金盆血水映着自己七分相似懿贵妃的容貌,水纹圈圈荡漾开来,模糊了视线。
“云大人。”李常德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她身旁,低声道,“皇上心烦,大人还要多多体谅。”
云初垂了垂眼,提起衣角踏进朝露殿的门槛。
本是紧闭的窗棂忽而开合,冷风袭面而来,阵阵寒冽,朝露殿却愈发清冷安静,死气沉闷,只听“咣”的一声闷响,太医忽的跪了一地,低头不语,一切已然注定。
“孩子没保住?”手上的茶杯摔的出去,碎了一地。
“臣无能,臣该死。”为首的御医噤声道。
云初越过碎裂的茶碗,掀开帘幕,向屋内走去,内里懿贵妃正命人清理血污,皇后坐在窗前安慰吕妃。隔着重重帘幕,看不清吕妃面容,只是早有听闻这是个十分高傲有才的女子。不知这番丧子之痛,她可能疏解?不知皇上那句只问孩子不管大人的责骂,可有让她心寒?
脚下金盆,是血污发青的婴儿,蜷成一团,皱皱巴巴的像一块烂肉。
“云大人甚得恩宠,也该知道,外臣有别不能入内。”皇后隔着帷幕劝退道。
云初截下刚刚送进来的一盆清水,沾手清洗。等着册封宣旨的内侍太监候在一旁,不知该如何宣旨。
“是个皇子。”云初捧起金盆里的孩子,用手一点点擦去他身上的污渍,捏着他的鼻子,清理他的口鼻,几次舒缓之后,面色发青的死婴忽而极为细微的咳了一声,微弱的几不可闻,云初手中一抖,试图要抓住这微弱的悸动。
刚刚还热闹的朝露殿一下去了大半的人。来清理皇子死尸的太监站在那里等着云初放手,帷帐内,哭的已经哑声的吕妃几乎要扯掉整条帘幕。
死婴,不吉。
皇上震怒,只怕吕氏一门的荣耀要到此为止了。在那细微的哭声里,云初突然分辨不出,这是荣辱之争,还是丧子之痛。
皇上听闻云初抱着死去的皇子不肯放手,皱了皱眉也没说什么,任由她去。斜阳下山的时候,云初一身血污,怀中不知抱着什么回到了左相府。
“你这样不声不响就抱回个孩子来。我倒是有些看不懂了。”若无奕走上前去,给她系上披风。
“我也不懂。”云初回道,“只是回过神来,他就已经在我怀里了。”
三日后,吕妃难产一事引得吕氏不满,认定有人迫害皇子,要求皇上彻查。皇后因为保小弃大的言论,遭到吕家言辞批判,认为中宫失德,不足以为后。古有恒恼吕氏污言秽语,气的接连几日都不许人进入皇宫探看吕妃。
而最该表态的皇上,此时正在御花园与云初讨论边境通商互惠的事。几番斟酌,对于边境异邦的政策也多有不同,如大瓦凶悍,要以文训之,只怕永无宁日,不如以武相交。而昌昌赫族喜耕织,比起武力建立买卖市场更为有利。皇上只听她一件一件分析着,从不过问那日的死婴去了哪里,也不问她对朝中吕王两家的争论有什么看法。
太子古有承独揽了此事,与大理寺少卿许杰同办,六皇子其母后是王氏皇后,因要避嫌,所以赋闲在宫中。
十日后,服侍吕妃的宫女春燕被查出曾是王家侍婢,以此为线,一连串的阴谋浮出水面,皇后为巩固后位,扶亲子六殿下上位,不惜迫害吕氏,因为四妃之中,只有吕家还没有明确拥护哪位殿下。其余三妃,良妃与淑妃与懿贵妃亲近,而兰妃是当年江南首富白家送进来的人,皇上怀疑她与白羽轩有关,已经冷落她许久了。可白家财势不容小觑,皇后在兰妃与皇上之间几经磨合,兰妃在皇后庇护之下,也算是活的风光滋润。如此一来只有吕家没有明确态度,似敌非友,宁可错杀,不会放过。
皇上对于矛头直指皇后一事,并未作出偏袒的言论。在帝王的沉默中,往日华贵的热闹的昭阳殿,一片肃穆。
“母后。”琼华看着门口凋落的牡丹,再也没有每日送来的怒放盆栽,似乎连这要凋落的花儿,都在预言着昭阳殿的结局。
“带公主下去。”王皇后抚过琼华乌发,淡然道。
老嬷嬷牵起琼华的手,不容琼华再说些什么,带她出了昭阳殿。
皇上禁足皇后,懿贵妃风头再无人及。
荔枝仍是一盘盘的送来,白润剔透,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不如往日甜润可口。
“儿臣见过母妃。”古有承剑眉朗目,一片得意。
懿贵妃放下手中的荔枝,接过侍女递上的擦手帕子,擦了擦手,招呼古有承过来:“我儿这些日子也累了。”
古有承笑了笑:“儿臣定要母妃过得舒心。”
娇嫩的荔枝肉经不住这句誓言,似是在盘中抖了抖。懿贵妃瞥过那盘荔枝,沉了沉声问道:“近些日子云相可有动作?”
提到云初,古有承冷下了颜面,隐有不悦:“他?他自然是日日陪着父皇赏花遛鸟,哪里是个丞相!早就听翰林院的人说起过,这个云初巧舌如簧,还曾给睿王开脱,怎么可能会真心帮衬六弟。”说着,眉宇之间露着隐忧,沉下声道:“只是,父皇对这个云初似是纵容的很,儿臣斗胆,翻过彤史,自从云相入朝,父皇并未在哪位妃嫔处歇息过,莫非真的是……”
懿贵妃握在手中的锦帕几乎碾成碎布,却仍是温声道:“你父皇是何等英姿,怎会有龙阳之好。不过是她长得极肖一位故人罢了。”
古有承皱了皱眉:“莫非父皇要东方家暗中去寻彤云公主遗孤,也是与这事有关?”
懿贵妃眸色一震:“他竟然下了这样的密旨。”
古有承察觉到她的警觉,低声道:“可是与当年的事情有关?”
懿贵妃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本是没有关系,只是母妃总觉得有些不好。”一阵初春凉风吹来,吹得盘中荔枝壳沉闷作响,懿贵妃沉思片刻,说道:“此事你寻个适当的人,把消息走路给云初,切勿让第三人知道。”
看着他挺拔背影消失在殿门口,懿贵妃忽然觉得日子过得如此的快,远征三年,本就过了他纳妃的时候,现在也是时候了。
五月初五,太子妃人选的画卷堆得太子府书房有一人高。起先古有承看了几幅,后来越看越是眼熟,所有的画卷几乎都长成了一个模样,只是服饰姿势不同罢了。将手上的画卷丢到一旁,命人按其父辈官职,家族背景一一分类。
云相府里养豹子的事情,帝京之中几乎无人不知。这个季节,那已经成年的云豹总会时不时的嚎几声,虽说扰民,可谁又敢去惹皇上眼中的大红人。加上左相家的豹子一直都足不出户,关的严,也没造成什么见血的事,反倒是给这只豹子蒙上了不一样的神秘凶猛感。不过因为这只云豹的出现,向风流无双,气质清华的丞相大人说媒的人锐减到无。没人敢把女儿嫁了过去。
不嫁左相嫁太子。
太子府负责分理画像的书童早已经欲哭无泪。看着那一摞曾经出现在左相府中的画卷,边分边骂云初奸险。
云初看着新换好的门槛,踮起脚尖,拍了拍若无奕的肩:“做的不错。”
若无奕笑着替她揽了揽外衫,这样春暖的季节,她却不曾减过一件衣衫,甚至夜里还一要抱着裹好兽皮的烤石。起初若无奕命人备了一车银碳,替她暖房,可云初见后只是摇了摇头,说这样的时节烧炭,总是太引人注意。不想被人抓住把柄徒惹麻烦。
旁人只看得到左相张扬,哪里会知道,这张扬的却是如此小心翼翼。
她终是谨慎的包裹着自己,从未变过。
“明天给阿离去买十斤上好的五花肉,这些日子它叫的也辛苦。”云初边说着,边往里面走。若无奕顿了顿步子笑道:“你只知道它叫的辛苦,却不知道驯兽师的辛苦。”
云初见他不走了,转过身来看着他,瞧着他近些日子笑的越发自得,面色也白里透红,剔透发亮,没瞧出一点辛苦样子,想了想道:“你也辛苦,不如叫不夜城送两箱黄金白银,贴补下家用,也权当犒劳自己如何?”
若无奕走上前,揉了揉她的头发:“你若跟我回去,千金白银都是你的。”
阴影下,云初低着头,沉默了片刻道:“你明知道我舍不得今日得来的荣华富贵。”
若无奕左手顶起她的下巴,拉近她的脸:“那是左相。我要的是庄主。”
云初避开他的目光:“可我现在只想当左相。”
若无奕轻声一笑,放开她道:“你做一日左相,我就做一日平安。总之护你平安就好。”
云初不再多言,向屋内走去。
小七在取名平安的时候,定然是不求他大富大贵,只要他一生平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当年无父无母的孤儿平安有了权力和地位,也愿意许下承诺,护他人平安。
只是这样的承诺,她担不起。
东方澈已经离京多日,期间来过两封信,说是接到密旨去查彤云公主离开帝京之后的去向,发现她远嫁若金之后,并非是暴毙,而是生死成谜。那日云初于大火之中掉落的香囊,其针线功法来自宫中一位老嬷嬷,这位老嬷嬷就是照料彤云起居的俆嬷嬷。当时宫中以有她的刺绣为荣;当年先太子万容公子去时,这位老嬷嬷哭瞎了眼睛,没了踪迹。
早在那日大火之时,皇上看云初的神色就已经不明,似是爱慕又有恨意挫败。这样丰富内涵的眼神若说云初没看懂,那她也就枉她自幼在宫中长大了。
根据东方澈的来信,只怕当今皇上和昔年的彤云长公主关系不那么简单。不知是什么原因,皇上怀着思慕和恨意至此。
想到这里,她向后院书阁走去。左相宅院甚大,本是养活几百口人的地方,如今零零散散只有侍婢侍从二十余人,还有几人被豹子吓软了腿,坚决不入后院。所以后院居所,只有若无奕与云初二人分了东西两间屋子,其余三十七间客房书房,全被云初改为书阁,存放这些年由苏子墨撰写的帝京典籍。
笑白书斋开了多少年云初不知,可笑白书斋到了云初手里以后做了什么,却是旁人不得而知的了。苏子墨替云初收集帝京消息,所有官员家室妻妾收入甚至于受命与贿赂,都各自成册,上至父辈三代,下到孙儿几岁,均有记录。自云初六年前接手笑白书斋以来,苏子墨就开始着手此事,如今万卷有余,书阁琳琅浩海,均是她此时张扬轻狂,稳握大权的资本。
云初顺着梯子爬上书架,从南厢房最北首的最上端的阁子里,取出一盒蒙灰的卷轴。听苏子墨说,当年古银与若金联姻,消息传满帝京,小七特花了五天五夜,留下了这卷书轴。一式两份,一份在彤云大婚之日送去了公主府,苏子墨回忆说,当日彤云公主只看了开头,脸色大变,登时命人放入火盆焚了。
这第二份就是此刻云初手上拿的这卷。云初从未问过苏子墨可曾看过,不过从此卷的笔迹上看,苏子墨何止是看过,这就是他誊抄的。
以小七的性子,凡是从不会做两遍,怎么可能会誊抄一份备用。应当是当年苏子墨年少好奇,拆了书卷,不知这里面记载的是什么事情,值得他誊抄下来。
云初深受小七影响,从不喜(。。…提供下载)欢将过往前尘牵扯进来,所以这书阁中的东西,她几乎从未翻过。若不是今日东方澈希望她寻一些关于彤云公主的记录,她也不会翻开这长轴。
长长的卷轴落地而下,一张丹青薄纸夹杂其中,缓缓飘落。
烛火摇曳,云初竟有一丝错觉,这画上人竟有几分似她!
落款是丰祥元年,万律。
看着那一绢丹青飘落,云初扶梯而下,神色凝重,丰祥初年乃是当今圣上登基的那一年,先太子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