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婚礼,已经用了好些钱了,每花一笔徐家姆妈都要肉痛一阵,但想到大儿子为了家里默默奉献了这么多,再肉痛也要拿出来。
请的客人并不多,不过是双方的亲友,单位领导和几个同事,少许邻居。徐长卿过去的初中朋友好象还不够交情来家里参加这样一个婚宴,师傅和朋友又都在安徽,他想来想去,似乎可以请申以澄来家里玩,上次他无意中说到家里买了电视机,申这澄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来看看电视。
申以澄大方地答应了,那天穿了一条碎花的连衣裙来徐家,头发用一枚红色有机玻璃发卡束起来,一时风头盖过了新娘子。新娘子家是在南市区的,在浦东一家棉纺织厂做挡车工。这样的家庭出身和工作,其实是和徐家有一点距离的,但人却实在温和善良。工作环境的关系,挡车女工的嗓门儿都大,她却温言笑语的。手脚又勤快,动作又麻利,长相虽然一般,但也说得过去。徐长卿大哥在初相亲时也曾想要温柔漂亮有知识的女性,奈何年纪大了,他看得中的小姑娘,小姑娘看不中他,就算小姑娘看中了,小姑娘的妈妈看不中徐家姆妈,也是没戏。相了许多的亲,最后定了这位姑娘。
俗话说媳妇要低娶,女儿要高嫁。徐家姆妈觉得这姑娘很对她的心思,十分满意,这才在婚事上花了这么多钱,那也是在憋屈了十年之后要狠狠地抒发一下内心的郁闷的意思。
吃着婚宴,那电视机无声地开着充当着背景。白天没有电视节目,摁下开关,屏幕上只有一个圆圆的地球状的色块标志,深浅不同的灰色组成一个圆形,下面是五个字:上海电视台。来的客人冲着电视机指指点点,徐家姆妈一百次对客人说夜里七点就有节目了,留下来看看吧。
吃过午宴吃晚宴,客人们耐着性子等到晚上七点,果然有人出来念新闻和报纸摘要,这一下所有的人都高兴了,个个捧着饭碗看着电视机,听白天在广播里听过的国内和国际新闻。此后这个浑厚的男中音统治了中国电视节目很多年。
房间里人太多,徐长卿请申以澄到他的小房间里坐,那房间小得除了一张单人床就是一张书桌。为了大哥结婚和房间做新房,徐家把房间重新用木板间隔过,徐长卿就只好缩在这么小一间隔出来的房间里。他所有的书都堆在书桌上,枕头边还有英汉词典。申以澄来了只能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徐长卿则坐在床边。两个人坐下就拿出数学书来研讨,为了怕吵,虚掩了一半的门。
才做了几道题,徐家姆妈就推门进来,手里端了两碗百合绿豆汤,笑吟吟地请小申姑娘吃。申以澄说声谢谢,接过来放下。徐长卿说等会再吃,徐家姆妈离开时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本来很放松的气氛这下倒不自在了,匆匆做完几道题,那边吃完了饭又吵着要闹新房,徐长卿说太吵了,我送你回去吧。申以澄说好的,今天原本不该学习的,那我和你妈妈讲声再会。那边房间里哪里都找不到徐家姆妈,徐长卿说算了,今天忙不过来。申以澄说那就只好这样了,你回头替我说一声。徐长卿说好的。把申以澄送到车站,再送上一包喜糖让她带回去。申以澄一笑接过,等车来了就走了。
徐长卿在外面闲逛了一会儿,估计客人都走了,才回家去。一回去他的爸爸妈妈还有大哥都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看他进来,忙叫住他问:“今天来的那个小姑娘是谁?”
徐长卿说:“就是一个同事,我们一起回来进修的。”
“只是同事?那为什么请她来吃阿哥的喜酒?”徐家姆妈不放心,追问一句。
“我的同事都在安徽,除了她没有熟人了,你们不是说我可以请一两个朋友吗,我请了,你们又不高兴了。”徐长卿不耐烦起来。
大哥说:“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怕你和她的关系不是普通的同事关系。”
“什么意思?”徐长卿问。
姆妈慢条斯理地讲,“阿弟,你还小,还不满二十岁,正是学习进步的大好时机,千万不要为别的事情耽误了你的学习。你看阿哥,三十多了才刚刚结婚,结婚嘛总要讲实力的,你现在一点实力都没有,怎么好想其他的?”
徐长卿心里有点火窜上来,马上又压下去了,今天是大哥结婚,千万不要闹得不高兴。他耐着性子解释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请一个熟悉的同事来吃喜酒,如果这次和我一起回来的同事是个男的,我也会请他的。你们不要想歪了。”
姆妈仍然不放心,问:“问为什么会派你们两个回上海?”
“笑话伐?这是厂里领导的决定,关我什么事?”徐长卿站起来,收拾一屋子的桌椅板凳。
姆妈累了一天,早就没精神收拾了,看着儿子走来走去把房间归置整洁,仍然忍不住说:“你还小,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上,其它事情等大学毕业才想……”
徐长卿收拾好了板凳,又把所有用过的茶杯放进一只大茶盘里,端到厨房去洗,把姆妈后头的话扔在脑后。
厨房里大嫂在洗着小山样的碗盘,看他进来就笑说:“女朋友交关漂亮嘛,性格看上去也好,她家里是做什么的?”
徐长卿把大嫂手里的碗抢下来,“大嫂,你休息去吧,今天你结婚呢。这些碗我来洗,我动作快,一会儿就好了。”
大嫂赞道:“你大哥要是像你这么能干就好了,他除了会拿起筷子吃饭,什么事都不会做。”
徐长卿哈哈笑道:“那是被我妈惯的,有她做,谁插得上手?”
“那你也不是学会了?”大嫂把他洗好的碗沥干水,重成一叠收进碗橱里。
“我是到了安徽没办法,逼着学的。”
大嫂不肯让话题跑开,接着说:“我看这小姑娘很好,你要抓紧,不然好姑娘都要跑的。”
徐长卿停了一下手,让龙头里的水哗哗地流着,“你没听见刚才全家开批斗大会批斗我呢,说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个人的事情等大学毕业可再考虑。我对她根本没那个想法,他们想得太多了。”
大嫂嗯了一声说:“也是,你还年轻,还要考大学呢。你大哥说了,一定要把你培养成一个大学生。他说他自己只是大专,他无能如何要你上大学。你好好考,别让爸爸姆妈和你大哥失望。”
徐长卿说:“连你都这么说,我要是考不上大学岂不是要自绝于人民才能谢罪?”
连申以澄这样的姑娘家里都是这么个态度,他要是敢在三十岁前结婚的话,他姆妈是要气晕过去的。
心事如简
徐长卿家里对他和申以澄的同事关系是这么个态度,申以澄家同样也是这么个态度。在三个月的进修期将要结束,申以澄快要返回安徽厂里的时候,她的爸爸妈妈郑而重之的找她谈了一次话,中心思想和徐家对小儿子的态度是一样的,你还年轻,要考大学,千万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上。又说那天等我们到了再回自己家的小伙子人品看上去不错,将来也许可能会考上上海的大学,有什么事情,等真正回了上海再说。
申以澄家会加这么个后缀,是发现自家姑娘爱打扮起来了,星期天出去爱穿个裙子什么的,两根辫子也不梳了,改披在肩上,用手绢松松一束,就像是刚从夏天黄昏后沐浴过的状态中走出来的样子。申家爸妈看了大为警惕,觉得女儿的思想有偏离正规的倾向,在离开之前,必得好好纠正一下。
申以澄这时才洗了头,用一把梳子慢慢梳着半干的长发,听他们这么说着,手里顿了顿,把还没干透的长发编成了两条辫子。申家爸妈一看效果达到,知道是女儿收了心,他们也就放了心,说澄澄你学习吧,我们去买西瓜。副食店下午到了最后一批坐藤瓜,你妹妹在那里排了一个小时队了,差不多快轮到她了,我们去换她。
夏天快过去了,他们的培训也快结束了,眼看就要回安徽去,申家爸妈给申以澄备下了大量的复习资料,装了一箱子。徐家也是一样,徐长卿的大哥请了几天事假,带了徐长卿去拜访他从前的高中数学老师,早上四五点钟去新华书店排队买自学丛书,星期天青年文化宫有才从五七干校放回来的大学教授们在那里讲课,大哥从来不放弃任何一场,打听得清清楚楚的,排出时间表来,带了徐长卿到处赶场子。
这个时候的上海,无论是图书馆还是文化宫,还是各处的夜校,全都挤满了人。上午的课讲完,下午的课没开始,在中午等候的时间去人民公园,一张张长椅上全是坐着看书的青年。这个城市从来没有像这样渴望知识奋进读书过。那些老三届的知青,三十多岁了,带着孩子在读夜校。徐长卿和申以澄就被这样的求知氛围包围着,时代的浪潮在推着他们向前,一个闪失跟不上脚步,就会被淘汰下来。并且他们和城市里其他的人不同,他们要是不努力改变现状,就永远回不了这个城市。他们已经看到城市的巨大吸引力,这个城市正在焕发着青春,变得充满活力,不能身处其中,必将成为终身的遗憾。
他们不是这个城市的人,没有地方容纳他们,在上海钟厂他们已经十分明确地感觉到了这一点。那里的人从来没把他们算成上海人过,虽然他们的户口还在上海,但是已经划在外地人一边了。被群体排斥在外,那种感觉,十分敏感,十分微妙。车间里的人基本不和他们两个说话,面对他们就像对异类,他们自己知道他们的身份尴尬,就像二等公民一样,因此他们也不加入到那个群体中去。他们在车间,几乎有被孤立的感觉。
这让他们能更加清醒地看清他们的位置。从旁观者的角度看一件事,比身在其中的人还要看得明白许多。别人有退路,他们没有。别人另有出路,他们同样没有。这三个月的培训,等于是在他们的面前打开了一扇窗,告诉他们,你们将要失去的是什么。
要是放在一年前,他们同样被抽调回来,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触动。那时在哪里都是一潭死水,在哪里都没有分别,老叶和朱紫容何尝没有在春节时回到这个城市,冬天的上海阴冷潮湿,捏着户口本深夜排队买冰冻带鱼,并不比他们在农村买肉买鸡要方便,他们回城时带的年货在家里受欢迎的程度倒更能让人觉得有满足感。但是夏天的上海是不一样的,城市同样脱去了臃肿的黑色棉袄,就像一个十八岁的姑娘一样美丽迷人,显露出她特有的优雅浪漫的一面。
徐长卿也完成了朱紫容的嘱托,那块手表终于有人买了。实在是不容易。这时的手表行情是日本西铁城的机械表最行俏。上海进口了一批西铁城,摆上柜台不多久就被抢购一空,而老式表则无人问津。就像那个寄售商店的老店员说的,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懂得老东西的好处,就知道什么时新买什么,个个都愿意充当冤大头。可是大环境如此,潮流所向,谁能逆流而行?
日本货在中国所向披靡,三洋录音机西城铁手表和三菱重工成为名牌的标志,浪琴这种手表,陈古八百年的东西怎么和他们比?同样的价钱,为什么不买新潮的时髦的?一块最新的西铁城机械表在中百公司卖两百多,一块三十年代的旧浪琴在旧货商店也卖二百多,年轻人当然是去中百公司,谁去旧货商店啊?
徐长卿捏着那叠厚厚的十元一张的大团结人民币,沉重地走出寄售商店。这笔钱和他期望的和朱紫容需要的差得太远,他几乎不敢把这钱当面交给朱紫容,他不敢面对朱紫容失望的表情。但厂里的情形又逼得那么紧,她一天不缴罚款,一天日子不好过。徐长卿想了又想,想出一个办法,从邮局汇款给朱紫容,一来她可以早点收到钱,比他带回去快;二来他真的不敢当面把钱交给朱紫容。他把自己所有的积蓄和这个月的工资的一部分凑在一起,凑够了三百元钱寄了过去。
也许是为了弥补什么,也许是为了让心里好过,徐长卿还写了一封信给朱紫容,把上海的整个大环境当新闻一样写在信里,年轻人都在做什么,市面上流行什么,西铁城手表和四喇叭的录音机卖多少钱,他有一个月上夜班,每天清晨下班之后在一家日夜营业的饮食店吃一碗面,阳春面八分,雪菜面一毛,大排面一毛七分。他一般都是买雪菜面,有一次买了一碗大排面吃,太好吃了。
寄出去后他才觉得自己虚伪。是啊,大排面要一毛七分,三百元钱可以买多少碗大排面?他父亲在停发工资时一个月的生活费是八元,他母亲的工资是六元,要不是他大哥来支撑这个家,他到安徽时是不可能带着一个十二管的半导体收音机的。因此他不可能向父母亲开口,问他们借钱。可是这些,与他对朱紫容的思念有什么关系?
徐长卿守着信筒,想等到邮递员来开箱的时间,好把信取回来。他在邮筒边上转来转去,几乎要被人当成反革命分子才等到了开箱时间。那邮递员一打开邮箱门,里头的信像水一样泻进了他张着的帆布口袋里,他的信被淹没在里头,一个浪花都拍打不出来。
他看了这个场景都傻了,他要怎样才能在这么多的信里找到他的?他要怎样才能让邮递员相信他找到的那封信是他写的?那是不可能的,他只能站在一边看着邮递员扎紧布袋收了信离开。
徐长卿对自己行为的悔恨让他几乎夜不成寐,一直在想着朱紫容收到汇款单是什么心情,收到信又是什么心情,他并不奢望朱紫容会体会得到他的忐忑不安,他只是想在朱紫容要怎么才能缴得上罚款?
临走之前,他想要带点东西给朱紫容,总不能回家一趟,空着手就回去吧。朱紫容在那边等于是孤家寡人一个,这三个月也不知道有没有人跟她说话。只是带什么好呢?
他到中百公司逛了半天,不知道买什么东西。什么都要票证,而他的户口簿上所有的票证都随着年底配给领票证的时候由他姆妈一起领了。他也开不了口对姆妈说你给点什么票吧。要是姆妈问你要什么票,他答不上;要是姆妈问你买这个东西干啥,他也回答不上。他看了又看,看到服装柜台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