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长卿想起上次坐老王的车子回去,老王也是这么一路带东西,不过老王是老手了,师哥舒会这么做,颇让人稀奇。再天真无知的少年也会被社会教得油滑,一年比一年懂得老成。
师哥舒又说:“这个萨其玛还是医生送我的,说是病人送他的。手上有点权,就是不一样。”
刘卫星同意他的说法,说现在走后门成风,哪怕是一个副食品商店的售货员,也可以仗着那点小权,提早通知亲友,把处理商品和不要票子的商品卖给自己人。在上海,光是淘淘便宜货,就可以抵得过一个人的工资了。又说,现在的人都讲实惠了,不抓革命了,讲究吃穿了,那我回家也多带点山货,看是不是可以发点小财。现在没人抓黑市了,我老娘拿了粮票到小菜场换鸡蛋也没市场管理员管了。又说全国粮票比上海粮票值钱,让我把每个月五斤全国粮票寄回去,我这里有安徽粮票,用不着那个。
刘卫星现在也没什么怪话了,再多的牢骚,也架不住成年累月的发,发完了又重发,重发了这么些时候,发牢骚的人已经累了,认命了。他的认命不光表现在对生活的牢骚上,也表现在追女人的事情上。这一阵他改了目标,换了一个不像申以澄这样额头上凿了“飞马”牌两个字的女工,容貌不是最上等,也不是最聪明最伶俐,但是人老实。老实得在这样一个男多女少的环境里呆了两年也没个男朋友,光是这一点,就可以说明一切了。她在人堆里是最不显眼的,一般情况下都会被人忘了,做什么事都想不起叫她。她也不声不响的,老实得让人忽略。忽然有一天刘卫星发现了她,回来对徐长卿说起这个名叫江芸的女工,两个人不记得任何有关她的故事。
江芸长得瘦瘦小小,一张脸只有巴掌大,淡淡的眉眼,淡得容貌都在模糊掉了。刘卫星会认识她,也是凑巧。那天上午快下班时停了电,车间便放了工,提早下班。下午上班时,刘卫星去工具室换磨损了的刀具,正好遇上江芸值班。上午停电时她去车间的小澡堂舒'炫'舒'书'服'网'服地洗了个澡,直洗了有一个多钟头,把一把厚厚的头发搓洗得透亮,到下午上班时还湿着,一个人坐在工具室里用木梳梳着长发。她的头发又黑又多,打散了披在背后,从侧面看过去,就像是头发重得把她的后脑勺拉得下坠,那让她的下巴翘起。侧面出现一个优美的线条,从额头到鼻尖再到下巴和脖子,细腻而柔和。
这个侧面让刘卫星看了心里一跳,不由自主上前去胡说八道。他挑逗小姑娘的本事大得很,马上就和江芸从不认识到熟悉,又约好了去她们宿舍玩。江芸第一次有男青年来约,激动得脸都热了,她转着眼睛把长发辫起,脸又缩回到小小的一点,在刘卫星眼中,那点魔力随之消失。
刘卫星想起申以澄那种夺人的美丽来,要放弃她确实心有不甘,但现实不得不让他低头。这一辈子看来是回不了上海了,只能在这里战斗到底,那只能找一个志同道合的战友了。
前一阵他家里写信,说要在上海给他找个相亲的对象,他回信给拒绝了。就算人家肯,他也没那个信心可以让人家守得空房,也没那个耐心去等下一次的见面,也没那份浪漫的情绪去享受一下相思之苦。他是最最现实的一个人,在飘在半空中的飞天仙女那里碰了壁,这下要找个脚踏实地的。
只是在宿舍里和徐长卿聊起来,会时不时地蹦一句话出来,说什么“聪明人就是灵光,有的人笨得来教也教不会。”
徐长卿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说得云里雾里,一时搭不上话,想一想肯定是和最近的心情有关,就回答说“聪明的人心累,有什么好?”
比如老叶和朱紫容,绝顶聪明的一对人吧,有什么好结果?还不如像这厂里的大多数人一样,资质普通,得过且过,反而可以相守到老。
刘卫星冷笑一声说:“那你愿意用你的聪明来换我吗?”
徐长卿一愣,问:“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聪明你运气好你有前途,可是也不用这么说反话吧,说什么心累?心累是什么东西,多少钱一斤?你摆出来我看看,看我认得它长什么样子不?”刘卫星不知怎么来了气,从开始的百无聊奈,变成这样咄咄逼人的口气,“我要心累都累不上。”
师哥舒靠在被子上看一本小人书《柜台一兵》,头也不抬地说:“你一直在心累,你不晓得吗?你先是为申以澄心累,累了两年累不过比你更聪明的,没结果不肯累了,就换人了。这一个又叫你心更累了,因为她不如你聪明,也不如申以澄聪明,你一比较,就发这样的高论了。聪明的你玩不过,不聪明的你又看不上。兄弟,你辛苦了,要教一个笨蛋变成聪明人,要把江芸变成申以澄,其实你才是那个心累的人。”
刘卫星气得干瞪眼。师哥舒从来都有一种一针见血的敏感和锐利,只是这种敏感和锐利偶尔才爆发一下,一般的时候都显得少根筋,让人不知该鄙视他的愚钝还是该佩服他的刻薄。
那本小人书很薄,师哥舒两下就看完了,扔给刘卫星说:“一点不好看,这书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刘卫星把书扔在桌子上,爱搭不理地说:“小江借我看的,说是讲上海的故事的,还有大马路和百货商店,她非常喜欢这本小书。”上海人把“小人书”简称为“小书”,小孩子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问小朋友“借本小书看看”。这个江芸,好像还生活中上海的弄堂里,别人在这爱来爱去,早就成了大人,她还停留在少女阶段,看的是“小书”,喜欢的是那种极单一的革命的斗争情怀。
师哥舒从床上跳起来,指着书说:“你要是把这个女人也弄回来睡,就跟老仇一样,你看我叫不叫武保组的人来抓你们的奸?”
“老子才不会白给你们听便宜。”刘卫星说,“我才没有没老仇那么笨,被个女人白相得来团团转,要他干什么就干什么。”
师哥舒哈哈大笑,“你不会被江芸白相得来团团转,但是你被申以澄白相得来团团转,就毫无多怨言了。”
刘卫星骂道:“你小子,有完没完?”
“哟哟哟,朋友侬帮帮忙,我看你还好嘴巴牢几天。”师哥舒偏要气他。
徐长卿听他们吵架已经听了两年了,早就习惯了,被他们吵得看不进去书,随手捡起那本小书来看,看着看着就笑了。师哥舒看他发笑,也笑了,只有刘卫星不笑,一把抢过来说:“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师哥舒问:“这本小书你看过没有?”刘卫星摇摇头,师哥舒说:“你自己看嘛,看了就晓得我们笑什么了。”
刘卫星将信将疑地把书翻开来看,才看一页,就骂“册那”,把那页上的内容念出来:“三尺柜台风浪紧,阶级斗争不平静。一定要以党的基本路线统帅手中尺,当好柜台一兵。”又翻几页,哗一下就翻到了书底,骂道:“哪一只戆徒①编的?真是,戆徒多得来死勿光。”
师哥舒和徐长卿大笑,刘卫星把书看完扔在一边说:“任重而道远啊。”师哥舒说:“要改造一个人的世界观不容易啊。”
刘卫星被他气得直磨牙,拿了小书去找江芸,问她为什么喜欢这本书,知不知道因为这本书让他在哥们面前丢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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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芸眨了眨眼睛,翻开书到中间的一页,指着画面说:“你看,这块布多好看啊。这么多花布,看也看不过来。还有,这件衣裳不漂亮吗?还有这条裙子。”翻了几页,停在一个画得妖里妖气的女人那里,那女人烫发,细腰,一手拿了阳伞,一手挽了束口布包,是一个十分资产阶级太太的形象。江芸摸了摸画在女人身上的飘逸美丽的裙子,“我老想有这么一条裙子。你看呀,这么多裥还这么飘,不晓得要用什么料才能做得出来?你看她这件小立领无袖短裙衫,照这个样子做一件,嗲伐?还有你看这里,这个师傅讲了好多算料的方法,我都记下来了,过些时候回上海,我就照这个方法去剪布,不会浪费。”用手指指点着小书下面的文字,念出来:“做一件长袖衬衫只要五尺二寸的布,这是二尺六寸的门幅,可做一尺九寸长,三尺的腰身,一寸半缩水,还可多四块碎料,将来要换领头,缝缝补补都够了。你看讲得多仔细,连阿拉娘都没讲得这么清楚,我一看就明白了。”仰起头来问刘卫星:“这书不好吗?”
刘卫星听了直瞪瞪着看着这个小姑娘,“你喜欢这本小书就是因为这个?”
“嗯,”江芸不好意思了,“是不是太上不得台面了?是不是就和这里面的只肯剪四尺半花布做超短裙的小姑娘一样坏了?”
刘卫星大笑,跟她在一起消磨了两个钟头,看她把她所有的小书都搬出来和他一起看。这个小山村里的工厂远离城市和商业,要到绩溪县城才有一家新华书店,书籍难得。因此她的这些小书,就算是刘卫星这样不读书的人也差不多都看过了,但旧书和新朋友一起看就不一样了,新朋友总能发现些过去没注意到的小细节,那些小细节经有慧眼的人一说就非常有趣,何况又是以女性的角度。刘卫星从来没有发觉和她在一起时间过得这么快,一眨眼同宿舍的女青工就嚷着十点钟了要睡觉了,把他赶他走了。刘卫星回去,洗脸洗脚躺上床,忽然大声说:“告诉你们一件事,你们别再嘲笑小江了。她喜欢那本小书是因为里面有裙子样子,她想照着做。”
那两个听了乱笑一通,笑得床架都在震动,师哥舒捶着床铺说:“完了完了,我们这里又要住进一个女人了。”
后来果然刘卫星把江芸带了回来。这间宿舍走了一个小林,又来一个江芸,女性之光再次照进这个房间。比起仇封建对小林的俯首贴耳,江芸则大大地长了刘卫星的脸。她对刘卫星言听计从,像崇拜一个领袖一样地崇拜刘卫星。刘卫星在她崇拜的眼神里,慢慢恢复了男儿的自尊,那点自尊在申以澄那被打得粉碎,这下在江芸的纤纤小手里修补完整。
以前没有人发现过江芸的美好,刘卫星这点知遇之恩让江芸发自内心的感激他,他的那些怪论调频频引她发笑,他的满不在乎的口气让她觉得他很了不起。从来乖女孩都逃不过流氓的调戏,乖女孩爱坏男孩是一个定律,江芸遇上刘卫星,刘卫星遇上江芸,不过是个机遇问题。如果那天没有停电,刘卫星仍然要去工具室还工具的,那他看到的会是一个戴着蓝布工作帽的小眉小眼的普通女工,这样不起眼的女工从来不是他的兴趣所在,但是一个奇妙的停电的上午,让一切都改变了。
师哥舒和徐长卿借室友的光,重新回到有女性温柔的关爱之中,同样觉得很'炫'舒'书'服'网'。这种关爱,一开始是借徐长卿的光从朱紫容那里得到的,后来是借仇封建的光从小林那里得到,现在则是借刘卫星的光从江芸这里得到。每一个男人身边都会有这样一个女性,影响他,安抚他,温暖他。
元旦一晃就过了,转眼春节将临,每个人都要忙着买东买西,准备年货回家过年。家里早早就把他们要带回去的这一份算进春节的年货单里了,没有哪一个人会疏忽大意。村里人把可以卖的山货全都装在篮子里摆在厂门口等着他们挑选,他们知道这些上海佬急着回家,买起东西来大手大脚,什么好东西都卖得掉。
这次回上海,他们不用坐十二个小时的长途汽车了,上海到渍溪修通了铁路,他们改坐火车回去。春节厂里给了假,人多车次不够,有的先走有的后走,有的人则坐汽车先到杭州或是到南京,去玩一通后再在南京杭州坐火车回上海。
一般人都选择坐火车,一来免受长途颠簸之苦,二来可以活动腿脚上厕所,三来原来那条汽车盘山路走过多次,已经没了新鲜感,而火车则是从南京走,还可以随便看一眼长江大桥。
徐长卿刘卫星他们都是坐的火车,搭伴一起回上海。朱紫容和厂里谁都不来往,早两天就一个人收拾好行李先坐厂里的班车回去了,连徐长卿都没有告诉,还是上班后在小组里没见到朱紫容问了小组长才知道她已经回去了。
徐长卿怅然若失。朱紫容刻意要和他划清界线,头天上班时还在一起说过话,她提都不提今天要走的事,这么决绝,是不想要他的关心和友谊吗?
刘卫星陪江芸准备年货,回上海的火车上坐在她身边陪她讲话,同车厢的人里就有申以澄,他也上前打招呼,申以澄本来和旁人言笑嫣然,一听见他的声音就要黑脸,哪知一转眼刘卫星根本没等她是不是回答,就把江芸和他的大包小包全送上了行李架,跟所有殷勤的男人对待自己的女友没任何两样,却对申以澄的行李不加理睬。换了从前,他早就上去帮忙了。
申以澄还在奇怪这两个人怎么好上了,一转头看见徐长卿就在与她隔了一条过道的旁边座位,便抿嘴一笑。徐长卿冲她点点头,帮她把行李放在架子,两人随口问两句你准备了什么年货之类的闲话,没了下文。
如果徐长卿愿意,他可以像刘卫星一样的改弦易辄去追求申以澄。申以澄和江芸一样,来这个厂快两年,没有交一个男朋友。不同的是,江芸是被人忽视,而申以澄是受人瞩目。除了刘卫星,厂里追求申以澄的还有好几个,她对他们从来都不假辞色,对谁都冷冷淡淡的,只有和徐长卿在一起时才有说有笑,那还是在上海那三个月。也许她不想让别人看出她有什么想法。
这个姑娘无疑是个很有想法的人,平时藏得很深,轻易不让人发现,却心里很有主见,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但年轻人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受到异性的吸引,哪怕像申以澄这么高傲矜持的姑娘,也会对身边优秀的男性多加关注。她无疑对徐长卿颇有好感,就等着他来表示,但徐长卿心里只有一个朱紫容,在想着她的时候,任何女性在他眼里,就是一个同事和熟人。徐长卿在所有年轻女性面前都是个瞎子,再美好,也视而不见。也只有像刘卫星这样彻底对一个人死了心,才会转而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