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影绰绰的,那边做什么,这边还是看得见。
刘卫星看看学习班要结束了,可以不求着徐长卿,本打算以后不跟他要好,这一知道他有一台十二管的收音机,那还得了,马上谄媚相向,要借来听一听。又问:“可以听美|国|之|音吗?”
徐长卿知道除非不要跟大家做朋友,不然,这件宝贝总是要给人分享的,虽然不愿意和刘卫星太过亲密,但人家求到面前,并也磨不开情面。何况这一个月写报告交报告也交流出些情谊,只好答应借他听听。
刘卫星捧了收音机,躲进蚊帐里调频调辐中波长波忙个不停,忽然掀开帐门对徐长卿说:“乖乖龙的咚,还有莫斯科电台!你小子瞒得这么牢。”放下帐门,又贴着耳朵听去了,羡慕得仇封建和师哥舒也挤了进去,一齐听那个美妙的女声说:莫斯科广播电台,莫斯科广播电台,现在是对中国广播时间。接着音乐声响起,“索索哆西拉西哆来哆索”,歌词是大家都会唱的苏联国歌“我们的祖国多么辽阔宽广”。三个人激动不已,又是捶床又是跳,听得不亦乐乎。
晚上吃了饭,几个人又躲在蚊帐里收听敌台,徐长卿在写毛笔字,拿了一张旧报纸写颜鲁公的《麻姑仙坛记》,这是他从家里带来的字贴。同宿舍的人,也有临贴的,有人临欧阳珣《圣教序》,有人临柳公权《玄秘塔》,有人临王曦之《兰亭集序》,当然也有人临魏碑体的《雷锋日记》。
这是个奇怪的现象,一切四旧都被打倒,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也在其中。但因为要写大字报,就必须要练毛笔字,而练毛笔字,就非要字贴不可。仕女图山水画都会被当四旧而烧掉,独独名家大师的字贴大行其道。王曦之颜真卿欧阳珣柳公权,麻姑坛圣教序玄秘塔,无一不是四旧,无一不是毒草,但没有人会对这些说三道四。在什么都干不了的时候,练字临贴成了最好的消遣和最佳的学习方式,有心的人自然会从字贴中学到有益的知识,无心的人就算是临贴练字,也只是描红而已,贴里写的内容,并不是他会去关注和理解的。
宿舍里的人各干各的,一声“嗒的嗒”的喇叭声起,众人知道是九点钟了,休息时间到了,但也没人理会。这间厂是兵工厂,生产的是炮弹弹芯,作息也就按着部队的军事化管理方式,每天早上吹起床号,到了晚上吹熄灯号。但毕竟不是部队,吹了熄灯号不熄灯的多的是,大家都把熄灯号看成是闹钟,一吹号就表示九点钟到了,可以洗洗睡了。
这天熄灯号如期吹响,众人也没把它当回事,继续聊天的聊天,练字的练字,女青工有织毛衣的,看书写信的,也有人拿了盆去洗衣裳刷牙洗脸的,然后灯一暗,众人一惊,都呆在原地不动了。
有人大叫一声,说苏修打过来了。众人先是一愣,又都哄堂大笑,接着便有人说美国发原子弹了,台湾发地对地了。笑骂一回,等着来电。等来等去电也不亮,就有人坐不住了,说是怎么回事?跳闸了?保险丝烧断了?你们是不是有人在用电炉了?正嚷嚷乱成一团,有人打了手电筒进来,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小队人,个个手里一只长手电筒,晃来晃去的晃得人眼睛花。
青工们先是一愣,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纷纷从枕头底下摸出自己的手电筒,也朝来人晃去。
打头的正是童队长,他拿着手电筒说:“鉴于你们新来的职工不遵守厂里的安全条例,整夜开灯,浪费电力,厂里经研究后做出决定,每晚九点钟吹过熄灯号后拉闸限电。”说完得意地笑笑,久了武保队的人扬长而去,把新职工们气得跳脚,却又无法可施。
大家骂了一通两通三通,乃至七通八通后,也没有办法,只得接受这个现实。好在大家都带了蜡烛,在手电筒的帮助下,蜡烛从箱子里找出来点上了,该洗的洗该睡的睡,各自认命。
有人在烛光里骂:条件优越,设施齐备?骗人的鬼话。
原来当初各厂的领导都是这么鼓动青工的。
又有人说,这算啥啦?当初歌里不是还唱我们新疆好地方,天山南北好牧场。哈密瓜甜又香,骗了多少知青过去开荒?我们这里,总比新疆建设兵团要好一些。
有人附合说是,有人骂说阿Q。渐渐地也睡着了。
山里的夜异常的宁静,一片沉息里,可以听到屋后的松涛声和溪流声,衬得夜静如寂。不知是谁的一支蜡烛没有吹熄,又随着主人的翻身侧倒在床,“篷”的一声,蚊帐烧了起来,有人没有睡着,见了这黑暗里的火光,惊惶大呼,把大家都吵醒,又是忙忙的打手电筒点蜡烛,起火的蚊帐里的女青工被吓得在火光里大哭,旁边的人忙把洗过脸的湿毛巾都压在她床上灭火。
纱布帐子一烧即着,烧过就完,还没等火势蔓延到别的床铺,火已经被救灭了,那女青工整个身体裹在被子里,躲过一劫,众人把她从被子里捞出来,看她已经吓得脸青眼直,话都说不出来了。
再见吧亲爱的妈妈
那蚊帐被火烧了的姑娘吓得不轻,当夜就住进了厂医院。新职工本来就有诸多不满,这下更是借机闹了起来,要宿舍、要电灯、要看电影,要有文体活动,就是没人说要工作岗位要上班的。学习班成了请愿团,新职工们围着厂领导七嘴八舌,反映情况。厂领导被吵得头痛,说回去和领导班子开个会,一定会商议个结果出来。
新职工老实了两天,坐等厂方的结论。到第三天,结论来了,在学习班上通告大家。
(一)通过这一个月的学习,各人对政策吃得比较透,思想报告也比较深刻,战果喜人,准与结业。
(二)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节约闹革命,这是不会变的。晚上的照明灯准时在九点吹响熄灯号时拉闸,各人火烛小心。
(三)由于新宿舍楼不能及时盖好,因为造成新职工临时住在仓库里,对于因此而造成的不便,厂方深表歉意。经厂领导仔细研究,兹做出决定,把原来分配给老职工结婚用的楼房先让出来,让新职工们居住。
(四)学习班结束,新宿舍楼待建,修建队人员不够,特借调新职工去宿舍楼建筑工地,一应工作,听从修建队调配。
新职工们听了这四条决定,一时不知该拍案而起好,还是欢欣鼓舞好。不上学习班固然不错,可是要去修建队那里当小工,也绝对不是件高兴得起来的事。不住大仓库固然很好,可是也就没了与女青工们借抢水龙头的机会磨嘴皮子打情骂俏的乐趣。后来想了一想,大仓库总是要告别的,学习班也总是要结束的,熄不熄灯的,反正山里也没有更多的娱乐,到九点钟也差不多该睡了,这三条都没什么好争的,唯一一个就是去修建队报道,这个可是大大的不妙。他们是来当工人的,不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插队落户修理地球的,想通这一层,马上高风亮节起来。
有人就说,我们是工人,我们进的是兵工厂,学的是保密条例,我们应该下到车间,站在机床旁边,造炮弹造弹芯,为社会主义事业添砖加瓦。修房子不是我们的工作,我们要下基层,与老工人们并肩作战。
厂领导说,既然大家认识都这么高,好得很嘛,都是为社会主义事业添砖加瓦,在哪里不是添?就在建筑工地上先干起来嘛,这才是真正的添砖加瓦。你们要和老同志并肩作战的想法也是很好的,老职工们在这里开疆拓土,住的还是没有煤卫的旧宿舍,但他们为你们如今的生活打好了基础,作为报答,你们就为他们添砖加瓦了。万丈高楼从地起,地基是他们的打的,砖是你们加的,大家同心协力,共同为社会主义事业而努力,为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而贡献你们的青春。他们的青春已经贡献给了厂里,贡献给了三线,贡献给了这里的大山,现在,轮到你们来把火红的青春献给伟大的社会。……伟大领袖毛泽东说过,三线建设一天没有建设好,我就一天也睡不着觉。毛主席这么关心我们三线,我们怎么能辜负他老人家的深切厚望?难道你们忍心让他老人家这么大年龄还夜不能寐,为了三线建设劳心熬夜?苏修美帝在虎视耽耽,台湾人民还生活中水深火热之中,他老人家为国为民,中南海的灯光彻夜不熄……只要三线建设好,就算是原子弹也不能把我们吓倒。时代的巨轮即将起锚,共和国忘不了你们,人民忘不了你们……
他那里煽情滚滚,不知是谁在下面接了一句:“我们的妈妈也忘不了我们。”
马上有人接下去用佯装的洋泾浜苏北话怪里怪气地说道:“喔哟,我的妈妈呀,你的儿子在受苦哩。”这人的声音虽然伪装了,但一听可听出是属于刘卫星的。
本来这通气会开得气氛沉闷,厂领导的煽情只会引发更好的抵触情绪,老生常谈早就听得厌了。台湾人民水不水深火不火热管他们屁事,他们才真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本来就有被骗的感觉,这些话听来竟是十分的反讽,厂部和新职工之间大有一触即发的战争,厂领导正愁怎么安抚这一批不安分的新职工,忽然被刘卫星这么一搅和,下面顿时笑声一片,笑倒不少的女青工,而厂领导则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刘卫星看见女青工们笑得东倒西歪的,越发的轻狂起来,不用苏北话说滑稽戏,改唱苏联歌曲了:“再见吧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翻来复去唱同一句,只为了这一句歌词里既有“亲爱的”,又有“吻”,这在所有他们会唱的歌曲中,是绝无仅有的。只是为了这两个词,他们可以把这首歌唱上一百遍。并且是对着心仪的姑娘,或是美貌的女青工,好象对着谁在唱,就是在叫谁是他的“亲爱的”,就是在“吻”谁了。
男青工把这首歌当情歌在唱,亲啦吻的,这种字眼从舌头上滚过,可是过足了嘴瘾。这样一来,女青工一听这歌,就条件反射地骂“下作坯”。这首歌曲也跟苏修一样,成了反动派。可是越反动的东西越是招人爱,男青年几乎要把这首歌当语录来膜拜了。
这时也一样,女青工一听便要开口骂,厂领导刚要训斥,师哥舒就说话了,同样也是用阴阳怪气的语调说:“朋友,侬妈妈把侬卖掉了。”师哥舒挺看不上刘卫星的聒不知耻,又和徐长卿私下交流过了刘卫星耍宝错失了的和厂方对抗机会,便开口讽刺他。
刘卫星反正皮厚,师哥舒的讽刺也没听出来,反倒借了他的话头,继续用苏北话说:“我的妈妈呀,侬哪能好把我卖掉呢?这是金姬和银姬的命运啊。辣块妈妈呀。”他一扮小丑耍宝,又引得女青工们发笑。
厂领导求之不得,顺着轻松的气氛布置了任务,又宣布提前解散下班,回去搬行李换宿舍,厂里已经把所有人员排了名单,女职工一幢楼,男职工一幢楼。一间房间四张床,八个人,名单在这里,大家照着这个去搬自己睡的床。好了,解散。说完拍拍屁股就走了,笑眯眯地让新职工对着名单吵吵嚷嚷。
领导来了个金蝉脱壳胜利战退,留下一张排名表二桃杀三士,引开了注意力。要说老奸巨滑,这些才脱了娃娃气的新职工,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新职工忘了同仇敌忾要与厂方斗争到底,那九点钟的熄灯令,那下基建去挖烂泥全都不论,只是挑三拣四。有人嫌楼层不好,有人嫌朝向不佳,有人嫌同室倒不来,又有说我要和张三李四一间屋。边吵边回仓库,先拿了自己的行李箱子铺盖卷到宿舍楼,占房间要紧。吵完了又骂,骂完了又抄家伙,几乎要打起来,被冷静的人劝住了,平心静气后,又七手八脚地抬铁架子床。直忙到夜里,熄灯号吹响,这一天才算过完。
宿舍的住宿分配,终究还是打乱了领导的安排,各自选了脾气相投的人住进一间房。徐长卿仇封建刘卫星师哥舒几个,不知怎么又做了室友,另外还加了别的四个人进来,后来换来换去,又走了两个,便是六个人住一间房。
领导说话,从来说一不二,隔天就命令新职工们去基建工地挖泥挑土搬石头平整地基。开始没有愿意去干,可是干了两天,却发现比坐在室内上学习班有趣多了。学习班要听报告写总结,听得昏昏欲睡,写得思想颓废,坐得屁股生疮,闷得魂游天堂。哪里比得上挖土担泥这么自由自在?
前面说过,这里是两座山谷底下当中的狭长地带,要盖房子,必须要先挖去一部分山体,用挖出的石头垒起挡泥护坡,以阻止一旦雨季来到,泥土会随着雨水流下来,造成山体滑坡。垒好护坡墙后,再平整地基,打地桩,然后才砌墙。砌墙这样的精细活自然用不着他们来做,那是修建队的泥工做的,他们只需要做前面的工作:在山体上凿洞,埋炸药,拉引线,炸山。挖土,挑泥,搬石头。
兵工厂有的是炸药雷管和引线,开起山来分外的容易,半天半天地等着埋管拖线,大把的时间让新职工们消磨。这样的野外作业是很能激发起年轻人的热情的,他们会把炸石开山当成战争片,一样的硝烟弥漫,一样的石屑粉飞,他们几乎以为他们是在冲锋陷阵。他们不但唱“再见吧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这样的战争歌曲,他们也唱他们编写的小调。
那时有许多的小调流传在青年中间。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有他们的歌曲,老三届人才济济,出了不少才子。他们以后的学弟学妹没有他们的学识,他们的求学时代,就像刘卫星说的,小学学军,中学学农,七二届以后的学生,虽说也是中学毕业,学识却等于小学生。老三届创造了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大串联在天|安|门广场接受毛泽东主席的接见文斗武斗最后上山下乡,怎么也算得上是造出过声势做出过成就。而七二届以后则偃旗息鼓,什么都没他们的份,在上海被定为“无去向培训”的一批,几乎等同于三等公民。正经职工看不起他们,他们也感觉到了社会抛给他们的白眼,许多人便是因为这样的原因离开了上海,加入了三线建设之中。
他们中间的小才子为他们写了歌,这样的歌词一经谱上曲,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