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吏房之内,灯影摇晃。张元德,李可适以及工房经承马鸿图三人凑在一处,小声嘀咕着。“这大令别看是个举人出身,却不是个简单人物。就因为一言不和,就敢打了梁员外的管家,又明言是来发财的,恐怕不像前面那个蔡书呆好对付。”
“那又怎么样?蔡建德一个进士都被咱们收拾了,还怕他一个小小的举人?现在就是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儒学的秘密。否则那些银两,就能要了咱们的命。”
“张兄,要不然,咱们就来个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也解决了,岂不一了百了?”
“胡扯!咱是六房书办,不是那些海贼土匪,哪能说杀人就杀人。前次杀那蔡建德,只是被迫无奈,这回哪能这么办?你们想想,要是短时间内,连死两位知县,上面难道不会起疑心么?瑞恩斯坦那洋鬼子又进来搀了一脚,你们难道就那么想吃锦衣卫的牢饭?”
“那张哥你的意思,该当如何?”
“先让他多活些时候,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如果对咱没威胁,不如就多合作一段,他发财,咱们也沾光。如果他真是不晓事的,到时候再处置他也不算晚。”
第21章初战告捷
次日清晨,李炎卿从被窝里钻出来,已然做好了迎接梁家报复的准备。所谓打狗看主人,自己收拾了梁家的管家,梁家的员外不可能不出头。可是他出头,又能把自己怎么样呢?反正他也是想开了,人死面朝天,不死万万年。
广东这地方是民风剽悍,可是那又如何?殴伤朝廷命官,这个责任他梁家也担待不起。尤其香山自治这个事,闹的动静又不小,无非是一群小虾米在前面冲锋陷阵,地方官府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左右是群猴子耍猴戏,懒得理会而已。
如果梁家这种地方宗族搀和进来,那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如果地方官刷政绩的信息重一点,搞成一个叛乱,那这事就不可收拾了。
所以梁家直接出面动武的概率不高,当然不排除指使人来敲闷棍丢黑砖之类,不过这样搞法,一来容易把事情搞大,让朝廷介入不好收尾,二来就是太小家子气,不符合一方富豪的身价。再说,只要自己这几天多加小心,等到柳叶青来了,有这女保镖坐镇,也未必就怕了他们。
从常理上讲,这种土豪最大的可能,就是通过在官府方面的势力,来摘自己的印把子。可是香山县的印把子,难道很有吸引力么?
他现在基本已经判定,林守正知道这是个坑,所以那天才那么好说话。总算来了个背黑锅的,管你是举人出身还是进士出身,只要吏部肯派你来,就是我广东的福音。
自己半路耽搁了这么久的时光,居然府里没派个佐二下来暂代香山县事务,也说明府里也知这是个烫手山芋,没人愿意接盘。自己就此甩手不干,别人肯来干么?再说最坏的结局,也无非是带着柳叶青,撂地说书,也未必就真能饿死。
古人说置之死地而后生,他这一没了心理压力,显的精神饱满,衙役们见了,也暗中佩服这新县令确实有胆色,得罪了地方豪强,却无惧色。等到上堂之后,吩咐六房书吏,将本县的白册拿来。
大明的收税标准,是依据上缴户部的黄册,不过这年头的黄册,已经不大可靠了。在编制造册时,制册人员与官吏联手涂改捏造,把个黄册弄的面目全非,真正收税时,是靠手里的真帐本,这真帐本,就是白册。
李炎卿查点了一番册薄,发现香山县田地也有一千五百顷左右,在册纳税丁口则接近五万,年收粮税二万余石,如果认真征收,那么田租丁税,还是一笔不小的进项。
至于当下么,也不是没有来钱的办法。他吩咐手下衙役道:“尔等整天赖在衙门里,聚众赌博,便是把把押中,又能赚多少银两?香山遍地黄金,你们却不肯低头去拣,不是活该受穷?本官昨天来时,沿途所见,街面上买卖铺户不少,你们为何不去收门摊银子?难道与他们有什么勾结,故意买放不成?现在听我的命令,给我上街收钱去,挨家挨户的收,没钱的就拿东西,本官回来,给你们记功。”
那几个衙役你看我我看你,却是有些尴尬。一个老吏上前一步道:“回大老爷的话,这事不是小的们不去,实在是我们不敢去啊。地方上民风剽悍,且不少商铺都与咱香山的几家员外有关联,收他们的税金,怕是会引发百姓以武相抗。咱们的人实在太少,怕是打起来,不是对手。尤其现在街面上,香山自治联盟闹的正凶,与咱们抢着收税,那些商户把保护费交给了他们,就不肯交给咱了。这些人还嚷嚷着要占领香山,咱现在一收税,等于是跟他们抢饭吃,这些人,跟咱们怕是没完没了。到时候闹起事来,您的日子也不安生。”
“他们跟咱们没完?本官还跟他们没完呢。一群刁民居然想要占领香山,这是要反天了么?你们只管去给我收钱拿东西,若是受了伤,本官就给他一笔汤药费,如果不想去的也简单,今后就别想再从我这拿钱粮。咱衙门也是穷的没办法,本官前任给我留了那么多的饥荒,我不收税,怎么活?还愣着干什么?难道都不想要钱粮了么?再去几个人,把八字墙上的那些乱七八糟东西都撕了,一张都不要留下。”
这些衙役昨天刚得了一个月钱粮,听说知县要不给钱,也有些害怕,只好大着胆子出去收税。李炎卿又把张元德、李可适叫来。“咱这儒学营建,前后借了多少银子?单是昨天来了个梁家总管要债还好说,若是这地方上所有的士绅都来要债,这事可不好办。”
“大老爷,小人昨天不是跟您说了么,这县里您别问谁是您的债主,您得先问谁不是您的债主。这儒学,据说是要修的大一些,好一些,要修出风格,修出水平,修出档次,这样才能体现我香山百姓向学之心,才能有文昌帝君保佑,让我香山多出几个秀才。当时可是几大员外全都出了分子,前后筹集银两一千七百余两。只是到现在,我们也没看到儒学的影子,那些银子也没了踪迹。这事还真是咱县里的一个麻烦,就算是把税都收上来,还这债务,也怕是不够啊。”
香山这种弹丸之地,一千七百两银子,绝对可以算的上天文数字。再加上前面的欠债,加起来都快欠五千了。这么大一笔钱,若说都被知县蔡建德花了,就算打死李炎卿他也不会信。就算他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力量,钱太多,花不过来。难道,是被那位蔡大老爷的未亡人,把钱带走了?
若不是在客栈里照顾柳叶青,自己或许就能撞上那位未亡人,凭自己的经验,那笔钱真在她身上,怎么也能分出一份来。现在人去屋空,没有地方去找人,这么多的亏空,就像一座大山压在头上,这得收多少税,才能把钱收回来。
他原本想着,衙役们出去,八成是要吃亏。不过这也没关系,只要衙役被人打了,他就可以找广州府报备,直接把这事搞大,到时候再把锦衣卫拉下水,不怕不把什么香山自治联盟彻底钉死。
可是没想到,这些衙役居然深谙兵法,知道自己后援不足,粮饷不济,不敢偏师远征。只将衙门附近两条街扫荡一番,趁着那香山自治联盟没反应过来,就迅速收兵,居然大获全胜。
回到衙门检点物资,收上来不少铜钱与碎银角,凑到一起,也有五两多银子,还有就是几十件瓷器,一些日本折扇、铜器,外加半斤茶叶,三只老母鸡,六十七个鸡蛋,一筐水果,两匹家织土布。而这些衙役却是基本完好无损,只有两个人被卖鸡的老农吐了身唾沫,这倒算不得什么损伤,连汤药费都拿不了。
“不错不错,开门红啊。虽然不曾克复全县,好歹先收复两条街,也是战功。你们几个人这差使做的不错,本官嘉奖,三只母鸡一会炖了吃,你们哥几个,可以多分些肉吃。以后的差使就得这么当,这样我们才能有收入,否则大家难道喝西北风啊?还有,你们要记住深入群众,扎根民间,不能坐在衙门里,等案子上门。要学会微服私访,查查他们出摊的时间地点,摸清规律,让他们连跑都没地方跑。这些不算,最重要的是,给我去查,有没有私合人命,私自解决刑讼的事,发现一个抓一个,抓住一个罚一个,只有这样,他们才知道打官司就得到衙门,不至于自己私下解决。”
就在他这边给手下科普衙门创收秘诀时,外面却有人送来了帖子,乃是本地的乡绅首领梁瑞民,有请县令刘朝佐今晚到春风楼用饭。
等见了帖子,张元德大惊失色道:“大老爷,这可万万去不得。他梁家做着海上贸易,与倭寇素有勾结,您昨天又伤了他家的管家,要小心他摆的是鸿门宴,说不定春风楼里已经埋伏了刺客,您一去,只怕是有去无回啊。”
第22章鸿门宴(上)
拿着梁瑞民下的大帖,李炎卿心里也有点犯嘀咕。若是柳叶青在这,自己倒是毫不犹豫就走上一遭,即使闹翻了,凭她一刀六镖,自己怎么也能囫囵个的回来。至于眼下么,香山县的公人并不足恃,而香山梁氏又是地方第一大宗族势力,族中子弟多,做海上贸易的更多。属于颇有武力的地方组织,连巡检司内,也有他们的人。若是真要翻脸开打,自己肯定讨不到便宜。
若是拉上瑞恩斯坦一起?他一摇头,把这念头也打消了。这个帖子,可以看做是一个示威,如果自己连赴个宴会都前怕狼后怕虎,今后在香山还怎么混?
今天不管自己是不去赴这个宴,还是拉上瑞恩斯坦一起去,在香山就算把人丢到了家里。那么再想派人出去收税,怕是真要被打回来。
他一咬牙“怕什么?梁家再大,还能大的过朝廷去?我也是朝廷命官,七品正堂,他梁瑞民,不过一草民而已,自来只有民怕官,哪有反过来的道理?本官倒要去会会他,看看他能把本官如何?尔等在衙中等候消息,本官单人独骑,去会会这位梁老员外。”
等到傍晚时分,梁家派来一乘小轿接人。李炎卿换了一身方巾儒衫,朝轿子里一坐,那两名孔武有力的轿夫也不说话,抬起轿子就走。
李炎卿在轿内微合二目,盘算着梁瑞民这是唱的哪一出。他敢亲身赴会,也并非无所依仗。嘉靖年间最大的一路海贼,就是号称徽王,在日本建立根据地的汪直汪五峰,在他之前的海贼不管如何嚣张,也没做到力压两洋,海盗无汪直令不得存的地步。可以说在这个时代,他是实打实的海贼王。
但那又怎么样呢?他照样还是想要招安,上岸做个好人。最后也是因此,被王本固拉出去剁了。梁瑞民再狠,还能狠的过汪直去?他充其量不过是香山土霸王,杀官这种事,他敢干么?
前者蔡建德尸骨未寒,如果这时候他再加害自己,那么很可能两条知县的性命,就都要着落在他身上,他梁瑞民的头也不是铁打的,难道不怕死么?
从常理角度考虑,自己这次赴会不至于有生命危险。所要在意的,就是该如何处理与他的交往关系,不要被他掌握主动,否则日后在香山,自己就无法做到独断专行。
行了一阵,轿子放平,一名轿夫拉起轿帘“有请大老爷下轿。”
李炎卿迈步出了轿子,只见一座三层建筑出现在面前,春风楼的匾额甚是显眼。门首处两排汉子,足有几十人,皆是年轻力壮的小伙,身穿蜈蚣扣的武士服,头戴英雄巾,腰间不是挎单刀,就是别着板斧。见李炎卿下轿,猛的同时跪道“草民叩见知县大老爷。”
这几十人全无征兆的齐声呼喝,在夜幕下也甚是吓人,若非李炎卿早有准备,知道梁家会出些歪招,怕是这一下非坐在地上不可。他冷笑一声,扫视左右道:“梁瑞民何在?”
这时从楼门内走出个三十左右的汉子,见了李炎卿急忙施礼道“小生梁荫魁,乃是本地童生,见过老父母。我家叔父年纪大了,腿脚不便,现在三楼等候大驾。命学生前来,迎接您老。”
“如此有劳梁公子带路了。”梁荫魁引着李炎卿走进楼门,见楼内灯火辉煌,大小灯烛照的通亮,几十个花枝招展的女子,在两旁伺候着,见了李炎卿,一起万福道:“奴家见过大老爷,大老爷高侯万代,指日高升。”
一阶、两阶、十几级的楼梯转瞬上到了二楼,却见一身穿宝蓝色团花员外氅,头戴六合一统帽的高大老人,跪在二楼楼梯处。这老人看年纪也将近七十,生的身高六尺有余,面如姜黄,长须飘摆,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让人相信,这位老人身上,仍然充满了活力。
“罪民梁瑞民,老而无用,不能下楼迎接大老爷,死罪死罪。”听他说话中气十足,看来此老的身体极为强健。李炎卿忙伸手搀扶道:“梁翁一把年纪,又何必施此大礼?快快起来,咱们站起来说话。”
“我看看,这位大老爷还真是年轻啊。听说您是江西人,没想到官话说的那么好。孩子们不懂事,在外面搞什么排场,真是不成话,没吓到大老爷吧?若是吓到了您,我待会给您倒茶赔罪。”拉着李炎卿的手,梁瑞民仔细端详,边看边夸,仿佛面前站的,是自己的子侄晚辈。
“梁翁您说笑话了。几十个老百姓若是就把我吓住,这官我也就不必做了。京师里面卧虎藏龙,随便扔块砖头,都可能砸到个六品,七品。我在京师求官,几位阁老、六部尚书的家里也是常来常往,品官见的多了,这种小场面,我不往心里去。”
二人边说边上了三楼,这里有几处为贵宾准备的大包厢,梁瑞民引着李炎卿进入一间包厢之内,只见八仙桌上,各色干鲜果品摆的整齐,一个中年美妇,为两人倒上了香茶,然后就退到梁瑞民身边。
而在身边左右伺候的,还有十几条彪形大汉,个个身材高大魁梧,肌肉虬结,脸上也是一脸的凶相。在李炎卿面前,也毫不介意的显露着自己的兵器。“前者老夫手下的管家不懂事,冲撞了大老爷的官威,这都是老夫的不是。今日摆这酒席,也是为了给大老爷您赔罪。”
“梁翁您客气了,您的下人不懂事,我已经替您教过他做人了。这赔罪之举,大可不必,一事不二罚,您今后只要换几个明白人去衙门办事,我保证不会轻易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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