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瑞民见他说的斩钉截铁,并无半点转圜余地,只好一挥手“全都滚下楼去,没老夫的话,谁也不许上来。吩咐红姑,准备开席。让安氏那边伺候着,老夫只当北佬全是蔡建德那样的孬货,不料也有这般带种的人物。干他娘,够硬气。”
等到那些打手全下了楼,包厢内只剩下梁、李二人,梁瑞民道:“老实说,若不是我盘过你的底,我真要怀疑,你不是个举人,而是个江湖。那蔡建德还是个进士,不到这一步,都已经吓的尿了裤子。你却让老夫拿你没办法,带种。”
“好说,我这官做的辛苦,为了做官欠了一身的债。我现在最怕的是没钱,不是没命。两下里想法不一样,自然处事手段就不同,那十顷地,你到底要做什么?不如说明白了,只要我能帮忙的,倒不是不能帮,只是这价钱要说清楚。那些地,一年也能收上来不少粮食,给了你,县里就没了进项。”
“刘老爷何必拿话诓我?那地方我早查过了,都是些荒地,连本主都没有,只能算是抛荒的官田,有什么收成?至于用项么?不急,咱们边吃边说。”
过不多时,几个羽衣霓裳的女人就托着个圆形铜器走了进来,看几个人的模样,这容器分量十分沉重,将几个娇滴滴的女子,累的气喘吁吁,香汗淋漓。红姑、安女王,则分别坐在两人身旁,在一边侍侯。
梁瑞民一指这器皿“这九大簋是我们广东招待贵客,最高规格的待遇,能吃上这酒席的,就是我们的朋友。上次蔡建德没口福,菜都做好了,他却没吃上,你倒是好福气。来来,尝尝这龙虎凤,这是只有贵宾才能吃的极品菜。蛇、猫、鸡三物合烹,蛇能驱风湿强筋骨,猫能温补明目,鸡能滋阴补阳,三者合烹,威力无穷。小安可不是好对付的,多少英雄好汉,被她榨成软脚虾。别看你年纪轻,怕也未必能是对手,还是趁早先补一补,待会才有气力啊。”
陆续的,后八个容器也端了上来,足足占了几张桌子。这宴席果然规格高,餐料上乘,量也给的足,就是来几十人,也足够吃了。
所饮之酒,也是加了鹿血的陈酿,味道甘甜,入口醇香,几杯下去李炎卿的脸也红的像火炭。酒菜一吃,方才的不愉快,仿佛已经消散在风中。梁瑞民趁机就说起了那地的事。
“恭常都那地方,是我们大明人的地盘,轮不到红毛番鬼说了算。他们当初来大明,气势汹汹的要打仗,打就打啊,我们广州人不怕他。结果一仗下来怎么样?番鬼全都要扑街!从那以后,他们学聪明了,懂得靠铳是没用的,真正有用的是银子。学会送礼了,这才在恭常都站住脚根,又学着别人的样子,要来和我们做生意。做生意好啊,我们欢迎啊,他们那么急着忙着把钱送给我们,我们为什么要反对呢?”
“可是出来做生意,也有做生意的规矩,要晓得拜什么神,要晓得信什么佛。早先的那些红毛鬼,还懂得些道理,知道他们在这里是外乡仔,吃不开。要想混下去,就要依靠我们广州人。可是现在的番鬼,越来越不懂得道理了。还有人,想要在澳门修他们的庙,拜他们的神。据我所知,他们的神是容不下其他神的,按他们的说法,咱们拜的神,都是假的,只有他们的神才是真神。老子吃海上这碗饭,信的是妈祖娘娘,谁敢说妈祖娘娘是假的,问问我们这些靠海吃饭的答应不答应?”
他说到激动处,猛的一拍桌子,汤水四溅。
“老爷,你消消气,莫急么。”红姑连忙拿了手帕,为梁瑞民擦着身上。
“那些番鬼除了盖庙,还想要建炮台,修堡垒,造房子。将来,那些番鬼越聚越多,这恭常都到底是谁的天下?所以老夫想的是把地拿过来,让他们无地可用。如果他们想用地,就得老夫点头,到时候……”
“到时候,狠狠敲他们一笔竹杠。”
李炎卿在旁把话接了过来,他可不是那热血上头,一提国家民族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的傻小子。梁瑞民的生意跟谁做?他连倭寇的生意都肯做,向来是大明好顺民的葡萄牙人,又怎么会真去搞对立?
他要地也好,刚才那番义正词严也罢,与其说是酒性催动,不如说是在自己眼前演戏。最后的目的,还是替自己捞好处。
这种人与后世的买办十分相似,多半是从哪收到消息,知道葡萄牙人有意用地,想要趁早把地拿下,到时候高价卖出去而已。
“这买卖不是做不成,不过不是你这么个做法。要说守土有责,我是大明的官员,守土之责,责无旁贷。这种事,怎么能假手于外人?不过呢,梁翁一片赤子之心,本官也十分敬佩,将来红毛番鬼要想拿地的时候,若无本地乡绅做保,本官就不与他们谈。”
他这态度,等于是既把这个地权始终控制在自己手里,又给了梁瑞民从中操作,赚去中介费用的空间。梁瑞民略一盘算,觉得虽然不能达到自己最大的目标,但退而求其次,能取得唯一代理人的身份,也能让自己满意,倒也没再纠缠。
“好,既然刘老爷这么说了,老夫我给你面子。看在你为人这么硬扎份上,这买卖,就这么做了。不过,那儒学的事,你可要抓点紧,蔡建德死了,这儒学却不能不建,我们香山人吃够了没有读书人的亏,我们要翻身,我们要报仇。”
第26章谈判(下)
明宣德开始,科举考试正式实行南北分卷录取制度:应天及苏、松诸府,浙江、江西、福建、湖广、广东归入南卷,其中广东的科举实力在南卷五省一州十一府中,却是最弱的一个。
香山,则是广东省中,科举实力处于最弱阵营的一个县,最弱中的最弱,其悲惨程度,不亚于宦官上清楼,冷暖自己知。
“东莞人、番禺人都来我们香山抢饭吃,连我们的科举名额都抢,我们这里,也是吃够了没有读书人的亏。”
说起恨事,梁瑞兴情绪又有些激动。他夹了一筷子白斩鸡“就拿老夫来说,我知道我的帐房先生偷我的钱,可是那又能怎么样?我根本看不懂帐,没法让他知道,我知道他偷我的钱。只好定期杀掉帐房先生,雇佣几个新手,等他们好不容易练熟了,就又接着偷我的钱,一直是这样,杀的老夫都烦了,可又有什么办法。”
“就拿这买地的事,就是我曾经一个帐房先生给我出的主意。那后生仔是外乡佬,却是我见过的人中,最聪明的一个。买地、香山自治委员会,都是他搞出来的。还建议老夫办什么报纸,开什么学校。开玩笑,办报纸有谁看的懂,开学校又有谁来当先生。不过老夫的眼睛看人从来没出过差错,他是能做大事的。他一个外乡人,我肯用他当帐房,就是看中他的才干。按他的说法,还要老夫买枪买炮,将来殖民……殖民什么亚来着?”
他将那帐房先生的宏伟蓝图简要一说,总不过,割据、种田、攀科技、练兵、殖民、立国,几步走而已。直听的李炎卿身上汗如涌泉,连忙问道:“那此人如今何在?”
“如今?如今已经被我送到下面,陪龙王爷聊天了。他说的计划虽好,却是条抄家灭门的路,老夫如今有钱有田,为什么还要去做这事?再说,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偷我的钱,又在我的船队里拉人马,要自立山头,还要搞什么人人平登,水手选船长,船长选大龙头,这不是坏了祖宗规矩么?我也只好按规矩办事,送他上路了。”
李炎卿长出一口气,举起酒杯道:“杀的好。这杯酒,我敬梁老爷子。”
“敬归敬,杀归杀,可是他说的一句话,我还是觉得有道理的。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这话后面那句我不信,不过前面那句,有道理啊。赚了钱,也得要有读书人打理才好,否则,这万贯家私,不定哪天,就被帐房先生易了主,不是白忙和了?”
蔡建德募捐工作搞的那么顺利,也是与这香山十一都的几大宗族,饱受了文盲之苦,急着想栽培出一部分秀才、举人出来,从此获得一个好出身,因此慷慨解囊,结果蔡建德一死,这钱就没了下处,儒学也没了消息。
“蔡建德在街上欠的那些钱,都是小意思,洒洒水,还不还都没有关系。可是儒学的事,却是我们几大家集资办的大事,人死,事得办。若是这事耽误了,我们大家可要跟你没完没了,这香山驱流设土的事,我们就只好继续闹下去。”
明朝文人的好处自然不用多提,如果条件允许的话,谁家不想出几个读书人?不过香山这地方,教育情况并不怎么乐观,唯一一座儒学,是南宋时期修建的,到如今早已经不堪使用,孔庙也早就不见了踪迹。
至于师资,这地方连教谕都没有,还有什么师资可言?科举不利,也就是理所应当的事,即使是几位大户人家广有家私,却也只能保证自己家出几个童生,秀才都出不了。
修建儒学属于大明时期的政治正确,不管县官跟上级的关系多糟糕,这个提案也不可能被驳回,现在儒学的事,从府里已经批准了,经费也筹齐了,可是这经手人一死,费用不知去向,这学宫的事怎么办?
那些交了钱的人,自然是不能容忍儒学就此没了下落,再加上白条消费的事,越发觉得朝廷的官吏不靠谱,香山自治联盟,也就从一个笑话,转变成了个一本正经的笑话。
“梁翁,您这是有点为难我。巧妇人那为无米之炊,我两手空空,拿什么去盖儒学?钱都被那个蔡建德搞没了,难道要我自己掏腰包,去填这个亏空?”
“你是县令,肯定有自己的办法,这个老夫不管。我们当初盖学宫的钱已经捐过了,连名宦祠的钱,都包含在内,凭什么还让我们拿钱?所以筹款的事,你就彻底别想了,我们几家,是不会再拿钱出来的。你这学宫若是盖不成,影响了我们几家人的科举,到时候别怪我们到府里去闹。”
他缓和了一下口气“其实要真是刘老爷手里不方便,也可以借款啊,比如恭常都那块地,就可以用来做抵押物。当初我手下那帐房先生就说过,土地经济,是地方财政的重要收入。他人虽然不在了,不过话说的还是对的,刘老爷,你脑子也要活一点,步子也要大一点。”
“打住。咱们这事先不急着说,不就是学宫么,我记下了,将来我会想办法,慢慢筹措经费,把学宫盖起来。来,喝酒。”
学宫的事说了大半,见他没兴趣再说下去,梁瑞民也就不多谈。反正自己的态度已经透露给他了,相信他也会明白这里面的干系,不敢怠惰。
香山这地方是个下等县,年纳粮两万余石,他还要上解府里,手上能有多少余粮?建立一个左庙右学的县学,柳费他肯定拿不出,最后还是离不开自己。
他胸有成竹,便与刘朝佐谈起官场见闻,南北风貌。这时候倒是李炎卿显的比他这个老江湖见识丰富,毕竟梁瑞民的行动范围,仅限于广东、福建及茫茫大海,扶桑、流球。而李炎卿,却是从京师来的。这个时代,大明的国都,当之无愧的世界中心,扶桑、流球那些小国,能往哪摆?
李炎卿说的话虽然是信口开河,一实九虚,但是他毕竟是在京师的勾栏、坊司里,结交了许多官宦子弟,于官场秘闻,大员逸事知道许多,又加上诵说演员的说书功夫,娓娓道来,如同亲眼目睹一般。不是兄弟我在徐相府的时候,就是兄弟我在大冢宰家赴宴之时,把个香山一杰梁瑞民侃的云里雾里,越发对他畏惧起来。
第27章牛刀小试
这顿酒席初时还有些针锋相对的味道,可等到李炎卿大展所长,谈起京师风采之后,梁瑞民等人,就只剩了跪舔的份。
这顿酒足吃到二更多天,才算曲终人散。梁瑞民道:“小安,还不扶刘老爷回房休息?刘老爷正在年轻,今天又是龙虎凤,又是鹿血三鞭酒,晚上有你受的。”
李炎卿却摆手道:“不打扰了。有劳梁老爷的轿子,把下官送回衙门就好。今天出来的急,身上没带七百文,只带了四百五十文保命钱。”
“哈哈,刘老爷说笑了。这花酒,梁某还是请的起的。这春风楼是我的产业,就冲你我今天这么投缘,从今天开始,这楼里的女人,除了红姑以外,你看上谁,就可以睡谁,不要你一个钱。你的上任蔡建德,当初在这里专门有一间房,老夫也没要过他的钱。你比他顺眼多了,在这随便住,不用担心花消。”
“多谢梁老好意,只是衙门那边,若是我彻夜不归,怕是衙役们心里不踏实,万一谁吃饱了撑的,到广州府城去搬兵就不好了。我还是回去住的好,过几日,本官下帖子,请十一都各族族长来衙门见个面,还望梁老爷千万赏光。”
见他执意要走,梁瑞民只好吩咐道:“红姑,你把阿忠、阿义他们两个叫来,让他们抬我的轿子送刘老爷回衙,再跟衙门里的几个人说一下,刘老爷是我梁某的朋友。今后谁不给他面子,就是不给我面子。小安,你收拾收拾,跟着刘老爷回去。”
来时,坐的是二人抬的一乘小轿,回去时,则是一乘四人抬的大轿,这轿子据说是梁瑞民平日里自己乘坐的,又宽又大,十分舒服,塞两个人进去,一点力气不费。
安女王既然要推动香山自治,又怎么可能不与这位新来的知县见个高低,分个上下,今天晚上,两人到底谁在上面,就是个很重要的原则问题,她怎么可能不跟回去?
春风楼内,红姑伺候着梁瑞民歇下,随口问道:“老爷,您就这么这么看重这个新来的县官?”
“你懂什么?不要看他只是一个举人,这小子不好对付啊。咱们今天又是摆阵仗,又是拉家伙,若是一般的读书人,早就尿了裤子。可他呢,面无惧色,还敢跟我呛声,这份胆识,就非凡物。再说了,你没听他说么,他能走进阁老府、尚书府,这人是好惹的么?说不定他来香山只是个过度,日后会有大前途,对这样的人,我轻易不想跟他抓破面皮,还是先结交一下再说吧。”
红姑此时也脱了衣服躺下,“老爷,我听说洪四妹的人,又露面了?”
“是啊。所以老夫住到你这里来,也是怕你出意外。她男人是被我一枪打死的,前年她又把瑞虹给卸了,两下是解不开的仇。原本以为,俞大猷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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