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让咱们广东父老失望。”吴桂芳指正道:“咱广东实在是太穷了,别看有了盐糖之利,却也是收入有限,僧多粥少。只有开海通商,才能让大家把日子过好,咱们这也算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至于那些酸丁腐儒,你不必理会,所有告你的状子,一律都会转到巡抚都察院,有我给你承担。布政那边的考绩,你也不用担心,只要把这事办好了,这考绩上的事,本官保证不会难看。”
李炎卿回到香山,已经快到了元宵节。家里的女人见他平安归来,大多欢喜,只有晴云冷着一张脸,对他的态度十分冷淡。显然她还是恨着李炎卿坏了暖雪,拿他当了贼防。
“四妹,咱们这香山开海的消息,可是能赚一大笔钱的。”李炎卿搂着洪四妹,口内分析道:“这海一开,财源滚滚而来,先富起来的是谁?是买办啊。到时候谁当买办,谁就能发财。我到时候为你讨几十张船引,咱的洪家帮,保证大发财源,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即使是老船主,咱也未必就输给他。”
洪四妹却道:“那事你看着安排就好,我只想快点把孩子生下来,将来有子万事足。一想到有个宝宝叫我娘,就是多少钱,我都不放在心里了。洪家帮早就是你的刘家帮,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敢不听,就按规矩办。不过这开海的事,先得有个海路畅通,如今这海上可还有一路人物呢。”
洪四妹说的一路人物,就是与巨鲸帮齐名的五色帆。据说这路人马也是来自老船主旧部,当年汪直那艘坐舰,也在五色帆手中。海上人马,只要见了五色旗号,据说就要听令而行,不得违反。
洪四妹嗤道:“胡说八道。五色帆,八色帆,其能号令水上豪杰,靠的是手上的实力,而不是什么水上好汉共同拥立的信物。这些人连官府的条例都不放在心里,还能在乎个什么信物?当年老船主人多势大,不奉其号令者不得存,他的信物自然就管用。可是如今,他的实力大损,老螃蟹黑了他的家财自立为王,都没人能说什么。区区一件信物,又有何用?五色帆需要在意的,是那张戚啊。”
这张戚据说本是个朝廷军中的将佐,不知怎的,竟然入了江湖。他一身武艺固然高明,又是个能带兵打仗的,战斗力远比江湖中人强的多,水战往往能以少胜多。
只是他惯能打战,不惯打劫。这五色帆在他带领下,却是声望一日不如一日,只是勉强维持。所依仗的就是能杀惯战,外加当年那一干老兄弟,才维持住一个局面。
洪四妹道:“这张戚最出名的一遭,却是他帮着日本的一个诸侯打仗,带了人马帮那诸侯去攻另一路人马的水师。那次他倒是十分威风,用火攻大破敌船,以少胜多,血染海面。那次打完仗之后,他不但要了许多金银,还要了一对公主来做了老婆。那对公主可是双胞胎呢,倒是会享受。可惜这人虽是人杰,却不识时务,夫君想要招安他可不容易。”
香山海巡如今是海上豪杰最理想的去处,毕竟做强盗的最高境界不是打劫,而是做官。有门路的,都给洪四妹那塞银子,只求补个海巡名字,谋个官身。可是张戚却是始终不肯来投,只是送了一份孝敬银子,买一个彼此无犯。洪四妹也忌惮他带的是亡命徒,不想与他火并,两下倒是安生。
“如今这海上,要么归了夫君你的衙门,要么就是投了白莲教。这张戚既不肯带队归顺,也不肯去投白莲,可见是个一根筋的。且他的人又是专做没本钱生意的,香山开海,商贾云集,他带的人不下手才怪。”
“那回头就让人给他下个书,把事情说明白。”李炎卿将烟袋点着,递到洪四妹手里“怀着身子不让你抽这个,憋坏了吧。你总偷着抽,还以为我看不见么?以后想抽烟,我给你装烟就是。这张戚若是聪明的,就去别处做生意。若是想死的,我就让李天梁出一次兵,看他比老螃蟹是否经打。”
洪四妹抽着烟袋,甜甜笑道:“还是你对我好。这五色帆可是出了名的不好打,跟他们打战,可不想打老螃蟹那么简单呢。不过到时候我已经生完孩子了,能够披挂上阵,看看他张戚的本事,比我如何?”
两人正在这缠绵着,暖雪从外面进来道:“老爷,外面来了送礼的了。”
“送礼的?这都快到上元节了,怎么才想起送礼来。这人真不会办事,可有名刺?”
“他报名了,说是叫张戚。”
第192章五色帆(中)
洪四妹虽然如今快要临盆,听了这消息,却依旧勉强挣扎起来道:“暖雪,快喊上你姐姐,准备去拿人。把衙门里的公人都调来,这张戚极为了得,人少了怕是制不住他。夫君上不了阵,到后面躲躲,家里会功夫的女人,拿家伙跟我来。”
李炎卿却一把抱住她“你个快当娘的人了,给我老实待着。那张戚是水上的好汉,在我的地盘里,还能闹出什么花头?我去看看,他要干什么。”
这张戚是个身高八尺,极为威风的汉子,依稀能看出几分朝廷武将的风范。见了李炎卿之后,他倒也乖觉,撩了长衫跪倒施礼。
“张头领,你到我这香山县来所为何故?难道是知道自己为非作歹,罪孽深重,所以特来到案投首么?”
张戚倒是面色平常“小人今日前来,只是为了五色帆内千条好汉讨个活路。我背后站的,就是那千余名生死与共的好兄弟,我想大老爷不会让他们对老爷失望。”
“千条好汉,人数不少。不过不知道他们一个月能吃几顿饱饭?我这香山没有上千人马,不过海陆捕快,凑个七、八百人不成问题。若是加上盐巡,倒是能与你扯个直。他们一日三餐,也不过是粗陋饮食,只是能管饱,偶尔还有鱼肉,不知与张头领的人比,谁更厉害一些。”
张戚心知遇到个硬点子,看来江湖传言不虚,不哭死神确实不是好对付的。只好叹了口气道:“我只求给手下儿郎们找条活路,还望大老爷成全。”
“张头领何必客气,五色帆横行两洋,威风不逊当年汪五峰。我这里不过一小小县衙,你何必来找我这求命?”
张戚听了这话,却大生英雄志短之意,叹口气道:“您说的这些,那都是很就以前的事了。”
当年汪直与张戚有救命之恩,他也对老船主以性命相报,临阵冲杀不落人后。加上他的武艺是在军队里练出来的,与江湖上侠少的功夫完全不同,临阵冲锋骁勇万分,他带出来的部队,都是一等一的精兵猛将,为汪直打下基业立下汗马功劳。
当年汪直势力最盛时,手下也能凑出上万人马,临敌对阵,鲜有不克。不过随着汪直被杀,手下人马各自散去,纷纷自立门户,将汪直遗产几乎瓜分一空。他仗着百战威名加上一支嫡系精兵,总算抢出了老主人那艘座舰和老主人的一点骨血,希图东山再起。
这其中经历,凶险之处一言难尽,几可称的上九死一生,堪为大明时代的赵氏孤儿。只是如今的江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江湖。他的名声在江湖上倒是很好,道上的朋友提起他赤胆忠心扶幼孤的张戚,都要挑起大指,赞一声好汉子,好男儿,但也仅此而已。
没有人会因为他是个好男儿就与他做什么生意,也不会因为他是好汉子,就不要他的钱。手下除了儿郎,还有那些儿郎的家眷要养活,他自己偏生又只会打战,不善于打劫,更不会做生意。
他不会经营,做了几次生意都赔了老本。打劫的事,已经越来越不好做。官军似疯了一般的进剿,他的部下却是死一个少一个。自从香山立了海巡,广东各地水巡纷起,旧日的水上豪杰,都恨不得穿上官衣去做水巡,一时间各地衙门全都多了些凶恶面皮。
只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好汉,后面的模仿者,就达不到这么好的效果。眼下各地水巡谁也不如香山海巡威风霸气,更是不如香山海巡有钱。张戚则是因为出身的关系,根本看不起一个海巡的身份,可是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机构的设置确实很影响自己的生存。
让做了海盗的去剿匪,这手法忒也歹毒。大家杀起旧日同道来,都比真正的官军还要卖力,又加上熟悉根脚,跟他们打,比和水师打都要困难。再说官府又不惜血本,肯拿人命去填,连那螃蟹岛都被打破了,自己的老营可是比不了螃蟹岛坚固。
汪直那一点骨血还在老营里,若是真被官兵摸上门去一通砍杀,自己就百死不能赎罪。再说自己那一对双胞胎老婆当不得风雨,也不能让她们落在官兵手里。有了这些影响,五色帆眼下也不大为寇,只好吃老本。
张戚生意不好做,部下已经两个月没法军饷。有不少人开了船,偷偷开了小差。剩下的部下固然是自己一手练出来的,忠诚无忧,可是看他们那殷切的眼神,和那些家属面黄肌瘦的模样,他必须得做点什么,才对的起这些部下。
“刘老爷,实不相瞒。我出身巡抚标营,是做过五品千户衔实授百总的,可惜后来,我自己却又做了强盗。世事无常,谁也说不准的。我连五品武官都做过,一个小小的九品巡检,我还不放在眼里,所以你放心,我没想过和你的女人争官位。我求的,就是给我们这几百男儿留口饭吃,作为报酬,我就将这条命卖给你了。”
他这次不是空手而来,而是带了二十人,抬来了十口箱笼。箱笼中的东西价值倒也不菲,只是这却是当初名动两洋五色帆的最后一点家当。
“当初五色帆升帆时,我们都要喊一声,踏破五峰!听到这声音,任你是何等盗魁,也要退避三舍。那时,这区区财物,几曾放在我们眼里?可如今么,这点东西,却已经是五色帆的最后一点积蓄,我张戚对不起我的弟兄,对不起老船主,也对不起我的婆娘啊。”
“张头领,你的诚意我看到了。不过眼下本官虽然不敢说富贵,但是这区区十箱财物,还未必能放在我眼里。不知道你还有什么能打动我的?”
张戚意味深长的看了李炎卿一眼“怎么,刘老爷看中了张某手头这点实力,有意一统海上豪杰,做一做海上武林盟主的宝座?我可要提醒你一句,当年老船主也曾想把这宝座送给胡宗宪,他都不敢,你敢么?”
第193章五色帆(下)
李炎卿面上不动声色“这其实也没什么不敢。胡梅林不敢坐,跟我不敢坐之间,没什么关系。不过水上若都是如张头领这样的好男儿,我这宝座也坐不稳当。可惜的是,眼下水上武林是什么模样,你比我心里有数吧。你放心,没想夺去你家恩主最后一点基业,换句话说,他那点基业,我也看不上。还是安心坐我的朝廷大员就好,其他的事,不归我管。我只听说,当年汪五峰那艘坐舰威风的很,只是不太适合打劫。”
张戚面色一变“那是恩公留给我们的最后一点念想……”
“他留给你们的最后一点念想,是他的爱妾,和那遗腹骨血吧。张大侠铁枪扶幼孤,不做曹操一心做赵子龙的事,四妹已经跟我说了。你得想明白,那艘联舫大是大,那船也确实是好。不过那是打战的船,不是打劫的船。你们现在的人手,还开的动么?再说那么大个玩意,完全依赖风力,你怎么拿它去打劫,追的上人么?”
汪直当年心爱座舰,号称上可驰马,不过需要人力也多。张戚手上人马太少,想要开动这联舫确实已经力不从心。
再说那船太扎眼,离着很远就能看到,商船能走就走,联舫还追不上。它是个念想,但也只是个念想,而且为了保证这条船不烂掉,还得花大价钱维护它。
只是一想到弟兄们每次清洗甲板,维护大船时眼睛里那团火,张戚就舍不得将它送人。这条船代表的是希望,是五峰子弟东山再起,力压两洋的念想。若是将船献出去,大家的那份精气神也就毁了,日后也就成了与普通海贼区别不大的货色,再想重振老船主的声威,怕是做不到了。
李炎卿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也不强迫,只吩咐一声“过门就是客。现在还在年里,可不能亏了礼数,来人啊,备宴。”
张戚带来的二十条汉子,本是他一手操练出来的亲兵,与官兵比起来,纪律性半点也不逊色。哪怕是官府用刀斧加身,也未必能让他们皱一皱眉头。可惜这样铁打的汉子,却被一桌酒宴彻底打败了。
看着一桌子的美酒佳肴,这些人初时还不肯动筷,生怕中了暗算。可是能痴和尚二话不说的抓起了一条鸡腿大嚼,边吃边道:“你们不要客气,只管来吃。”
这些大汉猛咽了几口口水,终究是有人扛不住,一把撕了另一条鸡腿,朝嘴里猛塞。这一开了头,后面就煞不住,每人眼前装饭的碗堆的像个宝塔。张戚看在眼里,不住摇头“不像话,简直太丢人了。那个,再盛一碗饭。”
“五峰商会,看来粮草也不怎么充足啊。”见这些人饿死鬼投胎的样子,李炎卿高声道:“走的时候,拉十头肥猪给他们。就算本县给他们的一点回礼吧。”
年前一群侠少袭击了陈家乡下的一个猪栏,赶了一批大肥猪回来。在香山县公人的全力侦办下,这起恶性抢猪案告破,肥猪都进了县衙门的猪圈。至于那些侠少也受到了相应的惩罚,每人分肉二十斤,外加到春风楼被采补三天,县衙报销花费。
有了这批肥猪,李炎卿出手也自大方,十头猪,小意思。可是那些汉子却个个情绪激动,忍不住道:“大哥,刘老爷对咱不错啊,比那些狗官,可强多了。他不是王本固,而是徐文长啊。”
“住口!王本固与徐文长,又有什么分别!咱们五峰的人,什么时候穷到见了几头猪,就能卖自己的命的地步了?过去咱哪条船,不用猪压舱?”
张戚毕竟威风尚在,一声大喝,部下不敢多口。他又对李炎卿道:“那船是老船主留下的,我不能自己做主。这事归根到底,还是要问过我家小主人,才能定夺。”
“好个赤胆丹心张头领,这事我也就不逼你。不过听我的吧,有些老物件扔了比留着有用。我到时候给你准备一百石粮食,外加二十口肥猪,这些箱笼,你也可以拉回去,那条船,就当我买了。”
“其实已经有你们官府的人,和我接触过了。”张戚肚里有食,心里也就稳当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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