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这样,那请诸位将军恕标下无礼。”聂士成原本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若是在清军里,他当然不敢没上没下,不过淮军显然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就是张华轩本人,也经常询问下级军官问题,很多事情由上及下就会形成传统,张华轩带头之后,淮军之中也形成了大胆敢言的风气,张树声这会子叫聂士成说话,原也不足为奇。
聂士成略一思索,便又向帐内诸人道:“以标下看,今日情形,不外乎七个字:狭路相逢,勇者胜!”
“哦?具体怎么个说法?”
“回张大人,吴大人,刘大人并诸位大人,从来征战,不外乎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得,欲败而不能,对手得一咱们得一,仗就有得打。现下咱们淮军占着天时,这帮拜上帝的发匪,老天早就厌弃他们了,人和,咱们淮军讨伐庐州的发匪,方圆几百里的皖北汉子,哪一个不衷心支持?敌人只占了个地利,咱们又何惧之用?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大帅养咱们几年了,一直打的都是顺风仗,可以说。淮军这几年下来。就没打过这种恶仗。都说咱淮军是强军,可也得打上几场硬仗,恶仗,才算本事。放眼天下,能打硬仗的军队也不少,远的不说,湘军成军以来,军械比咱们差远了,人数也远远不及,可经常就是一股几千人地湘军。就能击败几万人地发匪!以少敌多,让人占了地利,又有何惧?凭咱淮军,甭说是几条河堤没有大炮,就是尸山血海,也要凭着兄弟们的奋勇,杀出一条血路来!”
聂士成现在二十来岁年纪。座中除了张树声年近四十外,其余也都是三十左右年纪,正是热血沸腾容易冲动的年纪,这么一番血气十中足的话说出来,不但张树声为之动容,吴长庆与刘铭传、李鸿章等人,更是霍然起身,李鸿章那么傲气的人物,却也冲着聂士成一挑拇指,赞道:“聂功亭真豪杰大丈夫也!”
“不敢。标下实在不敢!”自己说出了那么一通话出来,聂士成的面部表情却又迅速恢复了平静,向着李鸿章谢过后,聂士成便又朗声道:“今观三河情形,别无他法。唯有我全镇兄弟轻装上阵,以少量火炮掩护,然后步兵强攻,不计死伤,不计损失,唯下之而已矣!”
这一段话。张树声却是没有注意,他的思维方式,却还是在思索着聂士成的第一段话。确实,淮军自从成立以来,就没有哪一部主管打过恶仗和硬仗。开头在扬州城下第一战。那是大帅张华轩亲自领军。借助买来的洋枪洋炮,一通猛轰打跨了攻城的太平军北伐军。淮军从此扬名天下。然后打捻子,打清军,有时候是张国梁领军,有时候是王云峰领军,不过不管是谁领军,淮军对敌地思路却是没有改变过,侦察与反侦察,寻找合适的交战场所,炮兵进行炮火准备,然后步兵排成整齐的队列,最大限度的在与敌人接触时施放火力,这样的招式虽然没有什么变化,却是重剑无锋,大巧若拙,在敌人的训练不如淮军,火器不如淮军的大前提下,淮军每战必胜,几无悬念。
不过事情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却显然要有一个变化了。淮军不可能自己挑选要攻坚地战场,而对面的敌人显然也不是把守徐州那样弱旅,不需淮军攻坚,守徐州的清军就已经易帜投降,攻徐州说是攻坚,其实也是兵不血刃。
想到这里,他看一眼也在沉思着的吴长庆,这几天有风声传来,第四镇的总镇定了是钱武,这也是当初在淮军新成立时就加入的青年军官,算是大帅嫡系中的嫡系,而第五镇和第六镇总镇的人选,却是还没有定下来。有消息传来说,这两镇之中,很可能有一镇的位置是给吴长庆留的。
吴长庆,出身皖北武人世家,其父死于王事后朝廷给了吴长庆云骑尉地世职,在身份地位和当初的兵力上,都远远超过了张树声,在功劳能力上,也绝不次之。现下给张树声当副手显然算是有点屈才,淮军现在中级军官与下级军官和军士已经不缺,这两年讲武堂主要就是选拔培养这一类的军官,参谋军官也将是讲武堂之后培养的主要目标,可是高级军官却不是学校里就能出来的,如吴长庆这样早就带着几千甚至上万的兵马与敌厮杀,战场经验丰富,指挥大部队的经验丰富,加入淮军年头也不短的军官,显然不会安然在副总镇的位置上终老的。
张树声又看一眼吴长庆,神情不觉有些复杂。他对吴长庆并无恶意,也没有嫉妒地心理,军中说没派系也有派系,与淮安出身的军官相比,皖北出身的军官总是要走的近一些。而吴长庆如果当真能提拔成新镇的总镇官,对皖北系地实力自然是有所助益,是天大地好事。
他现在心理的复杂之处便在于,如果他张树声领着第三镇地兄弟打一场恶仗,这前例是没有过的,打胜打败且两说,如果胜了是惨胜,究竟在淮安的大帅是夸赞第三镇的勇气与血性,拿这个战例来激励全军,还是严辞斥责他张树声不该浪战,损耗第三镇的实力?
这一仗,从军事的角度来说难打,在政治权力的考量上,也是颇让他这个主官头疼,不打,绕不过去,打,损耗严重。想来想去,都甚觉凶险。
还不等他想好,吴长庆却是抢先开口道:“依我所见,这一仗该打,要打出咱们淮军的血性,打出威风,不能让人说咱们就凭着火器之利欺负人!”
原本他这个副总镇从不抢话,都是在张树声说话之后,然后才跟着拾遗补缺,并不愿意太出风头,今日此时,也不知道是受了聂士成的鼓动,还是自己心中有所触动,竟然是抢在了张树声之前,便已经发声表示支持。
吴长庆一开口,刘铭传便也忍不得,原本都是后世的英杰,没有一个是软骨头,这会子看着有恶仗不打而绕道,刘铭传却也自觉忍耐不得。当下也是出声附和,向着张树声道:“这一仗打了,第三镇就算是开了先河,打出了名头,如果总镇决心要打,参谋部这就下去拟定计划,根据敌人防备来强攻,同时防范敌骑来袭。”
“好,好好好!”两个同僚如此血性,张树声终于把心里的那点子阴微的考量彻底放下,当下两眼放光,站起身来双手一合,各人只听得“啪”一声巨响,这位总镇大人已经断然道:“聂功亭说的对,狭路相逢勇者胜,他***搞个乌龟阵就想吓退咱们?胡以晃也算老熟人了吧?咱们哥几个前几年没少和他打交道,忒也小瞧了咱们,就是这样,和他们干一场看看!”
总镇大人这么一发话,在场诸人无不是满脸红光,这会子的军人哪一个不是沙场上滚出来的?哪一个不是刀头添血的好汉子?遇敌就怂,没有那个道理!
张树声既然这么着决定,心情倒也放松了下来,看着满脸涨的通红的聂士成,他呵呵一笑,却是扬着脸令道:“传军法官来。”
淮军各镇中都有内卫的军法官,有时候连总镇也奈何不得,不过今天的事显然就由得张树声做主了。片刻之后,内卫军法官赶到,用探询的眼神看向张树声,张树声也不多话,当即吩咐道:“管带聂士成私自出营,藐视军令,念其立功在先,减半处置,打四十棍,禁闭就不关了。”
吩咐完了,张树声向着聂士声笑问道:“功亭,不关你禁闭,还是打四十军棍,受得了不?”
“受得了!”聂士成当然知道张树声的用意,大战在即,这会子如果少打二十军棍,却关他几天禁闭,等把他放出来战事都打完了,这可是比打他四百军棍还要命的事情。
主帅如此通情达礼,聂士成满心喜欢,向着张树声行了一个极漂亮的军礼,便兴高采烈的随着军法官出去受刑去了。
看到他如此,刘铭传不觉失笑道:“淮军之中,挨打军棍还这么高兴的,聂某人算是头一个了。”
“这是咱皖北人中的好汉子啊。”张树声不胜感慨,看着聂士成远去的身影,摸着自己的光头皮向着各人笑道:“将来成就,不在咱们之下!刘总参,这个人受刑后,就让他到你的麾下效力吧,用这种水磨参谋工作,好好磨磨他的性子,不然,再好的前程,也得让他这脾气给毁了!”
(如果章节有错误,请向我们报告)
(139)前夜
刘铭传一笑点头,张树声这样做不外乎是爱惜人才,至于是不是也在讨好张华轩,却也不必深究。
当下聂士成被内卫带了出去,执行军法原本就是在帅帐之外不远的地方,各人刚又聊了几句,外头已经传来军棍击打人体的闷响,初时各人还不以为意,片刻之后军棍已经响了十数下,而外头的聂士成竟是一点儿声响也没发出来,到得此时,各人已经为之色变。
要知道淮军的军棍可不比寻常,几棍下去就疼痛难忍,十几棍下来,早就皮开肉绽了,寻常人早就哀嚎求饶了,聂士成不呼痛也罢了,连一声闷哼也是没有,足见其意志之坚。
张树声刚刚的欣赏确实还有点做给张华轩看的意思,到得现在,终于动容道:“这个聂功亭啊,太硬挺了一些。”
众人俱有同感,刘铭传自己也是如此个性,欣赏之余,倒也不觉得怎么稀奇,他要去带着属下的参谋军官一起做进攻方案,当下便告辞而去。
他身为第三镇的总参谋长,麾下有一批选拔自本镇的头脑灵活思维缜密的军官担任参谋,除此之外,还有去年年底从讲武堂毕业分配来的十几个参谋军官,这些人更加年轻,思维也更开放,缺点是资历不足,其余镇的做法都是把这些年轻人放在下属各团干着,慢慢儿的熬资历,等资格够了,再提到总镇这边来效力。
刘铭传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资历这种东西全部是无能之辈的借口。古来成大事的,有几个是凭资历?霍去病从成名到死,才几岁年纪?古之名将,成名多在三十左右,这个年纪,有冲劲。有精力,有活跃的思维能力,经验是差点。不过总比颟顸愚昧混到老地将军强过百倍。
大清庙堂,不就是一帮混白了头发熬红了顶子的迂腐之辈在统治么?若是不然,淮军发展,又岂能如此之顺。
便是咸丰帝,多么年轻,可惜清季宫廷教育极其变态,非要磨掉人的性灵。恨不得十岁就教育成一百岁那样的谨慎小心。然后美其名曰:少年老成。可天知道这样的老成有什么用,奕是不老成,不过比之乃兄就要强过百倍。远的不说,最近曾国藩败死,不就是因为之前湘军打地太顺,人数扩编不少,筹饷容易,曾国藩麾下名臣如云猛将如雨,俨然有着尾大不掉之势。咸丰是一个“少年老成”的君主,自幼接受的教育就是要防微杜渐,君权旁落比啥都重要,已经有了一个不听招呼地淮军,湘军就更加要防患了。于是曾国藩虽然带着湘军入江西。却被剥夺了地方事权。筹饷不便,也权制不了地方兵与官府。这次湘军一部和曾国藩本人都死在石达开手里,这种有历练有经验的老成,却是当真坏了大事。
在这种思想之下,刘铭传简直不在意什么资历,所有的从讲武堂毕业的年轻军官都被他提拔到了镇总参,就是原本放到基层做主官的军官,也被他不管不顾的弄到了手,为了这事,他与负责人事的吴长庆打了不少擂台,到底吴长庆没有拗过他。在刘铭传看来,军官既要勇敢,在战场上能带着士兵前冲,也要有谋,什么叫谋,做做参谋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大步流星赶回自己地总镇参谋部所在地军帐内,几十个参谋军官早就等在那里,大伙儿都知道大战在即,大军未动之前,肯定要根据详细的情报拟定一个做战计划,这些天淮军的侦骑就不带停的,到处去侦察太平军的虚实,就算是进不得镇子,其实地形机要,兵力部署也侦察的差不多了,这拟定做战计划的事,眼看就要着手开始,今儿几个镇部的大头儿都去开会,想必也差不离了,做参谋的没有几个七窍玲珑心还成?当下也不要人吩咐,一个个全留在参谋部里等着消息。
等刘铭传一掀门帘进来,却是看了个满眼。老成一些地军官有点儿成色,一个个坐的笔直,虽然眼神里仍然是一样的野性与狂热,那做派就显的老成了许多。倒是很多从讲武堂出来的年轻军官一个个按不住性子,他们进讲武堂前,多半就是军队里地刺儿头,有点儿不服管地聪明机灵劲儿,这才被选送到了讲武堂里。进军校前,十有八九是普通的士官或是下级军官,这一下子就一个个肩扛铜星做了总镇里地参谋,这一次大战非比寻常,一战就能定下来皖北情形,与未来的攻伐皖南得安徽全境也有莫大的干系,拟定这样的大战的做战计划,真的让这些年轻的军人们全身热血沸腾,血气上涌,早在几天前就一个个急的嗷嗷叫,就如同饿空了腹的饿狼一般。因为战事尚且没有确定,这些军官便索性一个个站在沙盘前,仿佛自己如主官一般,正在研讨着战事。
这一股劲头刘铭传却很喜欢,若是换了旁人必定训斥,他却是微微一笑,向着各人道:“怎么,不等我来就把计划拟好了,当真如此,倒也省了不少事。”
他这么一说,各人倒觉得讪然,当下便老老实实一起打个敬礼,然后退到大帐两边,肃立待命。
刘铭传却是摆手道:“不要学这个模样,我不喜欢。参谋军官就是要灵活,脑子不能僵,一个个都石头一样,还能想出什么法子来?都过来,总镇就要开战,咱们拟个计划出来。”
他顿了一顿,又鼓动道:“吴穆大伙儿知道吧?和你们一期出的讲武堂,人家在扬州破江北大营一战,打的多漂亮?听说新一镇出来,他直接就做镇总参,瞧瞧,人家干的多漂亮!你们都是同学,又都是聪明人心眼多,这才选进了讲武堂,难道就这么认怂了?”
这一番话却是把各人激的红了眼,当下都是胸膛一挺,有人抢先叫道:“咱们一定拟个漂亮的计划出来,让吴穆那小子瞧瞧!”
“好,有这股劲头就成,不过,我看这计划很难。”
把各人的劲头鼓了起来,刘铭传却没有直接与这些青年军官商量,却把那些老成的参谋军官叫到自己身边,围成一圈,将聂士成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