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绸缎,便被高孝珩一把握住,很大的力道,似乎要攥进身体里。想要抽出来委实有困难,我不解地望着他,他也正垂眼眸将我看着,慢慢开口,声音暖得仿佛能融化了千里冰封:“怎么又语无伦次了,这么多年,竟半点长进也没有,你哥哥近年的努力又是白费了……”
他笑了笑,“看来早先打的赌,确实是我赢了。”
我只觉得世界晕白着茫然,我问:“你说什么?”
“我和他打的赌,你自然不知道。”高孝珩松开手,突然解下帔衣披在我身上。
温暖的余温覆来,带着寒梅的清香,他的手已绕至脖颈下系绸带,我才倏然回神挣扎,可他却很灵巧地躲开,双手合起将我的手包裹其中用力搓了搓:“手这么凉,鞋也湿了,回去吧,你向来体弱,受寒就不好了。”
疑惑冒起泡泡,我什么时候体弱了,自小以来我都很是健康。而这刚出来没多久就想找个借口把我打发回去,自然是不可能的:“我不冷!”
“进屋去吧。”
“我真不冷。”
一声叹息,他说:“尔菡,听话。”
我僵在当下,疑惑终于散去,真相竟是如此,他是又把我当做那个不知是谁的郑尔菡了。
我是真实的我,而郑尔菡是活在他的记忆里幻影。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挫败,混了这么久居然还被错认了,这恐怕是任何人都不愿意经历的。真不知道他何时才能不把我误作郑尔菡。
转念一想,我挫个什么败,又不是我不认识我,是他不认识我,挫败的应该是他才对啊!
有时候我总也想不明白,高孝珩频频温柔错付,不知道究竟是他欠了郑尔菡,还是我欠了他,无论谁欠了谁,恐怕都是很难还清了。
我裹紧身上的帔衣,赏雪的兴致已散去了大半,磨蹭片刻,听话地走回去。踏进门台前向回廊看去,本该站着高长恭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
他走了,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就这样一声不响地离开了。我有些纠结,看到事情始末的他究竟有没有生气呢,若是没有生气怎地不打半个招呼就走了呢。
高孝珩站在雪地上,竹青的衣服越发衬得他格外挺拔,我收回视线,掐断他周身传递来的孤寂。呼出口气叹着,这段孽缘,真让人无力承担。
我是多么希望可以把郑尔菡揪出来面这个温柔的高孝珩,可她似乎已经……哎。
…… ^ ^ ……
知道了巧匠王仁信的踪迹,我的日子过得很清闲,因着高长恭又忙早忙晚,我的日子过得也很无聊。我缠着莲洛学泡茶的手艺以打发无聊。奈何人资质愚钝,想要精通恐怕得需脱胎换骨了,这显然不可能。所以我放低了追求的目标——尽力而为,马马虎虎不丢人。
当有一次煮茶偶然碰上几个好奇的小丫鬟时,我突然发现自己泡茶的手艺竟有了用武之地。虽然很早就知道高长恭府上的小丫鬟八卦,听她们说邺城的一些大小消息时我仍不免目瞪口呆一下。
一下真的就只是一下,很快便被喜听八卦的心思给丢得很远了,真没想到煮了茶也能收获颇丰,于是我果断决定与她们建立和谐友好的互利关系。
今日他们说的正是月前升官的河间王,高长恭同岁的哥哥①。
三殿下欲纳一房小妾,而他宠爱的一位夫人得知后一哭二闹三上吊,希望丈夫念及情分不纳妾。
我为她捏了一把冷汗,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一切起因均为女人所以必定会终于女人,而高孝琬若被一个女子威胁,他也就不是高孝琬了。果然,小丫鬟不无惋惜地感叹:“可怜的夫人就此下堂。”
男子喜欢漂亮的姑娘,也喜欢听话的姑娘,当然,如果一个姑娘既漂亮又听话,恐怕哪个男子都不免未知心动一把。虽然这位夫人的做法我很是支持,但放到古代这般男子主义的尊严恰恰需要温顺女子的成全环境里,她必是会被惩戒一番。不过高孝琬没有杀她,还真让人大吃一惊,毕竟他触犯的是他的尊严。
想到这些不免感叹,女子之命堪堪轻如鸿毛,就连求一人真心的愿望都要挂上生死和荣耀。吃醋本该是每个姑娘面对喜欢之人与其他女子牵扯最正常的反应,没想到在古代连这都成了奢望。
我希望能遇到一个人,他一心一意只爱我一个,容纳我的醋意,包容我的缺点,护我安好……可那个人,他马上就要成亲了。
显然这个思绪走向又该让我烦躁而伤感了,于是我立刻换了一个。自雪地的匆匆一瞥,已经有两日未见到高长恭了,我去寻他,却是次次徒劳。不知道他在不在府中,不过在书房门外窥见的那抹人影,我怎么也可能认为他不在。
他为什么不见我呢……我猜了很久,终于想通了,他气我才不见我!
生气高孝珩对我的关怀和亲昵,生气我没有拒绝。所以,他吃醋了……
突然一阵窃喜,既然吃醋了,是不是代表着他已经很喜欢我了呢?心里轻飘飘的,我又得寸进尺地想,若他能因着喜欢我而不娶别的姑娘那该多好啊,如此我所有的烦恼就都寻不到了。
…… ^ ^ ……
傍晚消失一天的莲洛带了一碟包子来看我,烛光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小姐,这是殿下吩咐送来的。”
嗅了嗅包子的香味,我便知道是张记的,热气腾腾的包子……我立刻追问:“他回来了?在哪里?”
“林旭说殿下已睡下了,明日要去晋阳。”
我翻出一个茶碗,慢慢斟水,都要过年了,他依旧那么忙,都不知道歇歇。我随口问:“去晋阳做什么,少说也得四五日吧,除岁能赶得回来?”虽然高氏君主喜欢在晋阳和邺城两边跑,但过年的日子也该意思意思留在都城几日吧。
烛火嘶啦的跳了一下,莲洛的脑袋越垂越低。我笑笑,不禁打趣她:“喂喂,地上有金子啊,在哪里,我也找找?”说着便要凑过去,莲洛就在这时候开口:“殿下去晋阳,洽谈定亲之事……”
烛光随风晃了晃,手里来不及放下的茶碗一歪,茶水全都撒了出去!
我失神地看着衣服上手上茶渍,幸好不烫。我拜托莲洛打听高长恭的行踪,没想到得到这样的消息,情理之中,却在预料之外。
这件事来得太快,让人措手不及,我想和他一起过年的愿望,应该变成奢望了。
摸黑避开人目,沿着熟悉的路径,直奔高长恭的寝居。我从没进去过,但位置已熟记于心,这对路痴的人来说,委实难得。
我想见见他,在我离开前见他一面。
一抹弯月,在池水中投出孤寂的皎影,他的居室就在眼前。
素纸后的烛光凝成亮斑,小心翼翼摸过去,并未见到守卫,可能大部分守卫都被他放回家过年了吧。看不到人影,也不知他睡没睡,忙了这些天,他肯定很累了,万一睡了吵到他可不好,我扶在门框小心翼翼把耳朵贴上去。
头上寒鸦呜咽而过,门内没什么动静,我有点失望,没想到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突然“吱呀”一声,房门向内倾斜,身上大半重量顿时失了平衡,胡乱抓了几把,仍旧没能制止向内摔倒的趋势:“啊——”
温暖柔软的桎梏,我仍就被撞得昏天黑地。
一抹熟悉的清香萦绕,慢慢抬眼,讶然对上一双漆黑璀璨的眸子。我的手隔着月白的袍子握着他的手臂,手下的体温真实得如同毫无隔罅。高长恭穿的委实轻薄,也不知冷不冷,他的手臂将我桎梏,牢牢扣在怀中,脉搏跳跃得铿锵有力。
脸一热,我匆忙垂下视线,推他的胳膊,他却不以为意,轻笑一下押着肩膀将我往屋里带:“冰雪霜寒,你不冷?”
我挣扎:“冷啊!可你把我拉进来做什么?你不知道……”男女有别四个字还卡在舌尖上未出口,他便将我抵在红木圆柱上,压过的俊脸停在一拳之外。他挑眉,一阵见血道:“那你跑来趴在门外做什么?”
他的呼吸深深浅浅都喷在脸上,搅乱我的呼吸,扰乱我的心绪,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说,这一刻的压迫前所未有,我竟有些害怕。
“怎么?”高长恭又凑近几分,问道:“莫不是忘了?”
我缩了缩,睁大眼睛盯着他:“你还没回答我呢,我干嘛先回答你?”
“做什么……”声音沿着齿缝滑出,染上薄晕的妖娆,我心中一窒,正要躲开,没想到手腕和肩头都在他的掌下,无论如何也不能逃开了。于是干脆的闭上眼睛任君采拮,反正豆腐也都被他吃了好几回,再多上一次两次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温凉如期落在唇畔,我的身子竟然颤了颤。
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喜欢的人,无论他做什么我其实都不排斥……温柔缱绻的舌尖滑入口中,悄悄睁开眼看他:他的眼睛闭着,纤长的睫毛竟然也在轻颤。突然很想笑,原来他和我一样紧张,紧张……
柔软慢慢撤离,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额头贴着我的额头,平顺气息慢慢道:“小昀,你笑什么?”
“我……”眉头蓦地一皱,他拉起我的袖子问:“怎么是湿的?”
我迷茫地看自己的袖子:“怎么可鞥是湿的,我可没有穿湿衣服的癖好!”抬着袖子看了看,我很窘迫,“那啥,好像是茶水,方才不小心洒的……”
高长恭坐在我对面,细长的烛火轻轻跳跃,比我房中的亮上好几倍,果然不同人不同待遇。他披了一件外衣,藏蓝色的,似是透着清冷的光泽。
我看着手中的一只金坠,觉得甚是眼熟,偏偏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这是送给我的么?为什么只有一只?”
他登时一愣,掂了掂自己手中的另一只,很是无奈:“小昀,这副坠子你送给我的……”
“啊?”在多伦镇分别时他送我短刀我送他金坠,美其名曰礼尚往来……那坠子本是替嫁嫁妆里的,也就看了三四五眼,哪里还记得具体形貌:“本就是成双的东西,你为什么给我一只啊?”
高长恭将半只金坠端放进胸口:“我明日外出,金坠一半留下,另一半等我回来给你凑成一双如何?”
“……”我不知所措,他说这话的意思难道知道我要离开的心思?我明明掩藏的很好。
他说:“在邺城等我回来!”
等他回来……带着定亲的消息回来么……
看着他坚定而自信的脸我的眼眶蓦地湿润起来,难掩的悲伤从心底炸开,慢慢将我缠绕。偷偷转头,避开他灼灼的视线,我是一个坚强的姑娘,眼泪是脆弱的表现。
我知道他马上就要走了,又怎么能让他看到我的眼泪呢。我不想流泪,可在他面前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身子被轻轻环住,高长恭站着将我搂紧怀中,声音带上一些慌乱:“小昀,别再哭了,你哭得我想带上你一起去……听话,在这里等我,可好?”
模糊的视线里,他的脸都跟着虚幻起来,伸着手臂紧紧圈住他的腰。我想,一起去看他们定亲,还不如一刀结果了我来得痛快!
缓慢而决绝地点头,我将脸埋得深一点,再深一点……
我答应他,却还是要走的,所以最终,我还是骗了他。
那么,仅此一次吧。
…… ^ ^ ……
很早便想过,高长恭美貌的妻子知道我的存在,一定会将我赶出去。女子善妒,毫不讲理,怨不得谁,就换做是我,我也会将他府上别的女子赶出去。偏偏我不能嫁给他,没有显赫的身份,没有门当户对的家族……越是无望越是容易绝望,所以我离开,走得远远的,继续去寻那条已成为信念归家之路。
积雪朝化晚结冰,路面湿滑,我小心翼翼溜出房门。
包袱中装着他送的短刀、丝绢、胭脂……无字信和那条金坠静静躺在屋中的床榻上,因为不太会写,千言万语只能留在心中;而成双的东西最好不能拆开,留下金坠给他也算不负他的嘱托。
夜黑风高,人烟稀少,一路无阻。
想到放在榻边的还有高孝珩的那件竹青帔衣,虽不能亲自道谢,好在会有人帮忙归还,心里也算没了牵挂。
惨淡的月色拉长我的影子,瞬间便有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凄凉。我想,怎么可能会没有牵挂呢,那是我喜欢的人,这一生很短暂,可我也只喜欢上了这么一个人,真不知以后会怎样。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直到分别才知道相遇太短,来不及记得所有的好,我多么希望在高长恭府上的最后一时可以无限延长,延长到地老天荒,可我已经走出了府邸。
从后门绕到正门,那两只石兽在月色下泛着幽幽的暗光,我想,这一次出门原来是真的别了——
再见,邺城。
再见,高长恭!
①注:北史记载长恭是高澄四子,墓志记载为三子,此为相互矛盾。不过,长恭与孝琬同岁且相差不多,因孝琬是嫡出故而嫡子在前长恭在后,历史上也有先例。本文顺延北史记载,长恭比孝琬虚小,行第四。
作者有话要说: 迷迷糊糊把上一章的题目打错了,囧,刚刚改回来了~~~
☆、第一章 刚易
幽州三月天,草长莺飞。
我坐在城郊土城上看日出,静候良久,才看到东方那片清幽嫩绿的土地上露出一抹金红。这是晨曦,大地上的第一缕光芒,温暖却不灼人,金红而不刺眼。
因为日子过得还算清闲,每隔几日我便来这看一次日出,太阳冒出地平线的那一瞬,生命的力量赫然绽放。我喜欢这样的感觉,生机勃勃,无穷的力量于身上升腾,似乎无论遇到怎样的困境都有劲头向前走。
我渴望被这样的激励,如此才能无所畏惧的走下去。
两月前,我安顿在此,希望能找到神出鬼没的王仁信。当天晚上看着天上的那轮姣姣明月,仿佛自己真的回了家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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