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雁牵着十弟弟进门,只觉闲人一多,书院都不清静了,哪里还有书院独有的安宁气息。
自离开书院,她就一直没有再回来。
以前她讨厌别人喊她薛恨恨柳小将军,如今不讨厌了,可也没机会再听了。
正想得入神,柳代就顿步弯了个身,“郑先生。”
柳雁立刻抬头看去,站在前头的人,可不就是郑昉。如今的郑昉留着两撇小胡子,眼角又添沧桑。第一眼看去竟然没见他挂着笑,直到瞧见自己,才稍有怔神,而后便笑如往日,“哎呀呀,薛恨恨姑娘你跑这来做什么?”
柳雁鼻尖微酸,轻哼,“送我堂弟来这,否则我才不来。”默了片刻她才道,“先生……”
郑昉笑笑,“嗯。”他又道,“逢年过节只见礼不见人,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登门来见,旁人也不会说什么的。”
柳雁知道,只是一旦相见,总觉不能似往昔,“学生在等,等书院重开,再相聚。”
郑昉眼睛这才染了亮色,痛快道,“好,等那日再好好聚吧!”
书院虽开犹死,师生两人都已然明白。
那一日不知何时来,可终有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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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书院回来,还没进家门,柳雁就碰见正要出门的兄长,手里还拿着鱼竿,立马拦住他,“哥哥你要去哪?”
柳长安笑道,“褚阳今日休沐,约了他钓鱼。”
柳雁转了转眼珠子,当即道,“我也去。”
“你不是讨厌垂钓么?还讨厌地龙,到了那得自己挖哦。”柳长安知道妹妹去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见他好友么。自小就见多了妹妹的从容模样,他想逗逗她,看看她左右为难的样子。
“才不碰那东西,我坐在一旁看你们钓呀。”
柳长安没法子了,想坑这妹妹一把根本没可能的,只好带了她去。
赤碧湖以湖面上偶有几处漂浮红绿两色浮萍为名,如今红色浮萍渐少,可名字依旧留了下来。
沿途而下,两面临山,突窄突宽,临岸有不少依水而生的渔家。
齐褚阳站在岸边往平静湖面看去,青山绿水共为邻,看不到尽头。不闻人声,唯有飞鸟鸣叫,偶有渔家撑船而过,大有一蓑烟雨任平生之感。
马车咕噜咕噜压过岸上石头,他转身看去,见了马车已是展颜。不一会就见马车停下,柳长安从上面下来,却没有立刻过来。片刻又见个少女俯身出来,身形娇俏,下车的动作却干净利落。面如桃花,让看的人都心头微动。
柳雁一眼就看见了齐褚阳,也不打招呼,跟在兄长后头过去。
“雁妹妹。”
柳雁瞥了瞥他,只应了个鼻音,“嗯。”
柳长安偏头看着冷淡回应的她,说道,“雁雁好好回话,不许这样无礼。”
齐褚阳只以为她还在尴尬,笑道,“九姑娘就算了,自小一起长大,没那么多生分措辞。”
九姑娘三字敲进耳边,让柳雁好不痛快。正想说些什么,突然瞧见他手上拎着的木桶里有什么东西在蜿蜒盘爬,凑近一看,脸色就变了,差点没叫出来,“地龙!”
说罢抖了三抖,往兄长背后躲。
柳长安打趣道,“我便说你讨厌,非要跟来。”
齐褚阳负手,将木桶藏在背后,“来得早,就去挖了些。”
柳长安知道齐家没带下人的习惯,这些活他本想让自家下人做的。见鱼饵不少,也不必挖了,便寻了渔船,三人一起垂钓去。
齐褚阳柳长安在船中央,船夫在后头乘船,坐在船头的柳雁独揽风景。
船的速度不疾不徐,显得悠悠闲闲,也正是柳雁喜欢的。
船夫将船停在湖泊水深处,柳长安和齐褚阳开始垂钓不语后,她才感到莫大的——无趣!
睁大了眼看他们好一会,真如木头般不动弹。柳雁暗暗叫苦,她不该跟着来的。约莫只过了两柱香,她再忍不住,从船头摸到船中间,坐到齐褚阳一旁,揪紧了心往桶里看了一眼,又浑身抖了抖,“鱼怎么会喜欢吃这种鱼饵,口味不能忍受。”
齐褚阳哑然失笑,“别看了,去那边坐着吧。”
“在那也是发呆。”她拿起鱼竿往他手里放,“穿鱼饵。”
齐褚阳接过,一手从桶里拿了条地龙,看得柳雁满脸嫌弃,“我讨厌这种没腿还软绵绵湿腻腻的东西。”
柳长安听着旁边两人说话,他们完全没有要跟他说话的意思,罢了罢了,继续当木头吧。
“好了。”齐褚阳将鱼线甩进湖里,才将鱼竿给她。
柳雁欢喜接过,时而扯扯鱼线,想看看那地龙怎么样了。可湖水幽绿,入了水就瞧不见了。
湖水波动太大,柳长安忍不住道,“雁雁,你这样闹腾,鱼不会咬钩,连我们这边的鱼也被吓跑了。
柳雁撇嘴,“哥哥嫌弃我,不跟你玩。”说罢起身去了另一面,与他们背对钓鱼。
互相安静小片刻,柳长安说道,“你受得住她,去陪着吧,免得扑腾太厉害忘了这是湖。”
齐褚阳也怕她玩过了,便起身坐到那。柳长安见好友一句违心要陪他的话都不说就走,好不伤心,只好继续做木头。
柳雁见他坐到一旁,虽然离得稍远,可好歹就坐在一旁。这一来倒不急躁不烦了,安安静静坐着,偶有微风拂面,清爽怡神。忽然手中的鱼竿动了动,她手指一僵,咽了咽,“齐哥哥,我鱼竿动了……鱼线绷直了!”
齐褚阳忙过去,提了提鱼竿,果真底下有东西在猛拉鱼线,“雁雁,有鱼上钩了。”
鱼逃走的力气非常大,柳雁只觉鱼线随时要断了。齐褚阳抓了鱼竿时而收时而松,一点一点地将线往上拽。终于见到鱼脑袋从湖面上出来,此时他才大幅度提手,鱼跃然而出,片刻就被丢到了小船上,在木船上直打滚。柳雁看得好不稀奇,柳长安偏身看了一眼,想到自己当年费了半日才钓上一条,不由神伤。他是一辈子都比不过这妹妹,罢了,还是……不要理,做木头吧。
柳雁已是笑逐颜开,立刻把鱼竿给他,“再穿再穿,我要钓一船的鱼回去。”
豪言壮语不是每个人都能说,也不知是她体格奇特还是上天疼爱,等她彻底静心垂钓,鱼接二连三上钩,连船家都看得惊奇。
等至中午,三人寻了岸上渔家做鱼食,数了数共有二十四条,过半都是柳雁的功劳。更是得意,“回去就让下人送去给伯公叔公们,得说是我亲手钓的。”
柳长安叹道,“妹妹又张扬了。”
柳雁乐得张扬,等渔家去做鱼时,她便坐在小小院中看母鸡带小鸡走来走去。虽然还在京城中,可总觉这里离皇城的喧闹很远。大有当年陶公所说的“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之妙。方才在书院的愁闷,也在心头散了去。
齐褚阳给渔家送鱼进去,出来后不见柳长安,问了渔家的孩子,才说是去后山打泉水泡茶了。见柳雁坐在那,瞧着院里还有两个孩子玩闹,这才坐下。
柳雁听见声响,往他看去,却见他卷起的袖子右手有细碎的伤,约莫有五六条,“怎么伤的?”
“骑马去狩猎时,不小心被树杈刮伤的。”齐褚阳刚洗手,忘了将袖子放下,见她问,忙放了下来。
柳雁说道,“真笨,要小心呀。”
齐褚阳笑笑,良久才从身上拿了串二十余粒的手串给她,“一直不曾送过你什么,知你喜欢珠子,也有许多珠子,怕挑不好,总挑不到合意的。那日去湖泊游玩,见到一株半人高的果树,上头垂挂着这种果实。问了船夫,说叫草珠子,又叫草菩提。百来粒果子里有黑珠黄珠,也能见到几个圆润的。就摘了许多,回家挑拣出浑圆的,黑色都好看些,所以串成手链。”
柳雁看着那光泽满满的果珠,已有珠子落入一池碧水般,起了涟漪。说起来,这还是他头一回这样正式送东西给自己,还这样细心挑的,而非只用银子去买。她双手接过,稳稳戴在手上,抬眸看他,“好看么?”
芙蓉如面,柔荑细白,哪里会不好看。齐褚阳笑笑,“这珠子也不值钱,比不得那些贵重的珠子。瞧你也不会嫌恶,我便放心了。取下来吧,别戴了。”
“为什么不戴?”柳雁想了想,才了然,“你觉得这太廉价,怕别人瞧见笑话定国公家的姑娘竟然戴这种东西么?”
齐褚阳并不掩饰,“嗯,你有那么多好看的手珠,不该戴这个。”
“偏不,我要好好戴着,戴很久很久。”柳雁将袖子放下,又抬眼看他,“除非哪一日你要回去。”
明眸微抬,如含皓月,齐褚阳看得微微怔神。耳边还有院中孩童在那边嬉闹的声音,可已不能让他停住不说。话到嘴边,嗓音已开始干哑,“雁雁……等明年初春后……嫁我吧。”
柳雁心里咯噔一跳,又是一跳,随后便猛跳不停。他平日就不喜吐露心底的话,恨不得将话全藏起来。没想到竟……竟求亲了,还是当面、亲口的!
她当真是诧异。
手上的果珠还带着微微凉意,脸上却*滚烫。再不能看他的眼,偏头说道,“哪有用珠子求亲的。”
她本意是打趣他,好化解这尴尬。谁想齐褚阳却又道,“雁雁……”他唤得轻,柳雁却又揪紧了心,嗓子也干了。
“如今……我只能给你这些,但日后,我会给你更好的。”齐褚阳手心已渗出汗来,简直比他当年参考殿试更为紧张,“一定会将最好的给你。”
柳雁再说不出玩笑话。
哪怕他不能给自己更好的,而所谓的“最好”也不过是一串手珠,她也愿意嫁。即使他不是侯爷的儿子,她也不会在意半分。哪怕宿敌桉郡主,甚至全城的姑娘都笑话她低嫁,她也不会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她抬眸看他,再不躲避,“齐哥哥,等我及笄后,你一定要来。”
齐褚阳高悬的心已是落地,声音沉稳,“嗯,一定。”
说罢,两人都已是绯红了脸。
相识相知年幼时,青梅竹马两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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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寒冷,皇城的冬日更冷。每年入冬都有许多老者生了疾病,一病不起的也不少。
十一月的天隐隐将要下雪的模样,已冷如腊月。柳雁还在被窝里,管嬷嬷就附耳说道,“昨夜二爷回来,说圣上染疾,御医白日已守了一天。”
柳雁眼一亮,差点没将欢呼的话说出口,见嬷嬷眼一瞪,才生生改口,痛心道,“一定要求菩萨让圣上早日康健。”
——才不会这么求!
听了这事,她连床也不多待了,乖乖穿鞋穿衣,去给祖母请安。
圣上年轻时有太后垂帘听政,贤臣又多,所做的决策不能说十分好,但也未有不当。太后过世后,这两年圣上愈发喜好征战别国,国力受损,良臣上奏,被贬谪的也不少。连柳定义和齐存之这样的大功臣去劝,也被赶了出来。
所以新仇加旧恨,柳雁心底是盼着圣上早日归西的。
刚洗漱好,老太太房里就来了人,说身子不舒服,不用过去请安了。柳雁想了想还是过去,陪在一旁,她醒了便和她说话,等睡了继续陪在一旁。
不知不觉,她已长大,祖母却老了。白驹过隙,似乎也没过几年。想得有些惆怅,只盼祖母早点好起来,同她好好说话,不要再这样憔悴无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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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翰也快到考科举的年纪,可心里没底,总觉书难啃得很。去问了方青,母亲答道,“至少要用功念念,方能无悔。”
自从父亲不亲近他,也不再拉着他玩,他便渐渐更亲近方青了。虽然她待自己不算太好,但也不冷淡。也曾有听闻,父亲清醒后,想将他们兄妹送走,也亏得方青,才能留在这。
正在凉亭念书,见妹妹要出去,起身喊她。柳芳菲往那看去,柳翰已跑了过去,“妹妹要去哪?”
柳翰生得十分像柳定泽,只是气势颇弱,文文弱弱的,若是不开口,几乎要让柳芳菲想起父亲痴傻时的模样,也正是如此,才愈发不想亲近这哥哥,“去赏鱼。”
柳翰也想去玩,可到底还是忍住了,笑道,“妹妹去吧,早点回来,别乱跑。”
柳芳菲就是厌烦他不管长多大,都要这样叮嘱自己。明明他才是那个一出门就欢天喜地,还常常不知东南西北的呆子。让他做自己的哥哥,柳芳菲心里着实不痛快。
从家里出来,她也不要下人跟着。一路拐道,才终于到了一个巷子门前。
这个地方她已许久没来过,昨日收到娘亲的信,说想见见她。她想了一晚,才决定过来。母亲想见她,也是挂念她了吧。
她也……挂念母亲了。
敲了敲门,下人开门迎她进去。
柳芳菲走到母亲屋前,又想起当年看见那男宠从这里离开的模样,心底已有些不适。下人禀报一声,她就听见有人往这跑来,门很快就被打开。来不及细看母亲,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出现,一把将她拉了进去。
她着实被惊吓了一番,等看清那人,才确信这确实是自己的母亲。
郑素琴往日姣好的面容已带苍老,连发髻里都藏了两根银丝,看得柳芳菲惊诧,“娘……”
“芳菲。”郑素琴抱住这快有自己的高的女儿,满带哭腔,“救救娘吧,只有你能救娘了。”
柳芳菲心里一沉,她是为了救命才要见她的?那谈何挂念?想通后,心底更是冷漠,伸手轻轻将她推开,“怎么了?”
郑素琴顾不得她的冷淡,捉了她的手说道,“娘要活不下去了,娘把钱都输光了,还欠了他们许多钱。可老太太卧病在床,柳家的下人根本不跟老太太提这事,账房还说每月用度就那么多,不会再给我半点银子。芳菲,你要救娘,你要救娘啊。”
柳芳菲咬了咬唇,“你欠多少?”
“两千三百两白银。”
柳芳菲愕然,“这么多?”她顿时恼怒,“你为何要跟人学赌,养男宠就罢了,你竟然还去赌。这么多钱我去哪里给你凑!”
郑素琴已哭出泪来,“娘知道银子不少,可是娘也没办法,下个月再不还,他们便要砍了娘的手和脚,芳菲你要救娘。”
“我没钱!”
郑素琴惊跳起来,怒骂,“你如何没钱?你姓柳,你是柳家四房的孩子,怎么可能没钱!”
柳芳菲也几乎委屈得落泪,“柳家四房的孩子……我哪里是……不过是姓柳而已,仅此而已。”若能回头,她当初宁可回到这宅子。
郑素琴仍在骂,“没良心的,从我肚子里出来就不管娘了。回你的柳家,做你的八姑娘八千金去,就看着我被砍了手脚,我也好早点去死,投个好人家,下辈子立刻喝断子药,再不要生你这样没心没肺的。”
柳芳菲被伤得哆嗦,“那你为何总不找哥哥!你那样疼他,可你过得如何苦,却从来不跟哥哥说。如今连这种事也不找他,你那样疼他,那就找他去,何必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