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衣节已经过了,天气会渐渐冷起来。嗯,十三福晋兆佳氏早早就派人来给她送了数个白炉子,摆在屋内,生怕她受凉了,倒真是周到啊。
这一路走,一路胡乱思想着些许小事,便就到了院门口。这一将将到门口,却远远看见胤祥和文润茗正行过来,看着样子竟是朝着自己这边过来了,楚笑寒不禁微微地笑了起来,啊,运气,真不错啊。
胤祥隔着三五丈的距离看过来,只见一个双十年华的女子立在竹篱编就的月洞门口,身形比之数月前益发单薄纤弱,颜色苍白,眉目清淡如画,神情漠然,嘴角隐隐含笑,身后笼着绿柳,四周垂条落枝,门后更有一树百年海棠,其势若伞,丝垂金缕,葩吐丹砂,罩在门顶之上,女子身后,愈加有画色清美之感。
遥遥望去,只觉她恰似候在此处许久,定定数日尽在等着他一般,不由得心中一惊,但疾走几步上前,笑问道:“兰欣,你在等我么?可是那给我的蹀躞十二事做好了?”
楚笑寒一瞥间瞧见那文润茗立刻乖巧地候立在另一边,隔了数丈,再不上前,心中又生了几分莫名情绪,一下子倒是忘了本意,竟是怔了半晌,方说:“也没等十三爷,只是可巧闷了,走了出来,便瞧见了……十三爷。”
胤祥听了大笑,说:“倒真是可巧。”
说完这几个字,他立刻从里怀掏出一个玲珑闪亮,双色璀璨的物事,递了过来,说:“给!”
楚笑寒定神凝目一看,果是一个精美至极的琉璃鼻烟壶。通体白色,犹如羊脂老玉,上雕丹鹤,勾色青蓝,整器圆润。色泽虽然不多,不如一般的琉璃那般绚丽华贵,但是却看去颇上档次,设计却又清雅脱俗,令人几乎要以为是高级玛瑙、水晶、玉等制品。
“收了吧,这是我专门画了图样让造办处做的,和你做的蹀躞十二事的格调儿很是相称吧?好不好看?你不是还要做一套差不离的给四哥么?配上这个烟壶,很美吧?”
楚笑寒微微晃了晃头,将萦绕在额头脑门眼眸间的摇晃之感甩去,正想推拒说明缘由之刻,却听胤祥又在那儿说:“明儿个四哥要过来我这里,想着提前替他过生日,省得在他自个儿的王府里,闹腾腾的尽是虚套儿应俗的势头,没一点儿意思。你想不想见他?”
嗯?十三爷他,是什么意思?
却又立刻听他再说道:“只是,只能暗地里让你瞧一眼,可不能堂哉皇哉地拜见。”
“能见,自然极好。”她抬头举目看向天空,喃喃地说,不能见,却也已经无妨。
胤祥闻言一怔,不禁嗤笑道:“咦,兰欣,你竟是不想见他?莫不是你竟当真看淡了儿女情缘,见不见都无谓?何时竟然悟道了?”
楚笑寒收回投向远处的目光,回转头看着胤祥,淡淡地说道:“不是能不能看淡的问题,而是不得不……人死万灯灭,再怎么深厚的缘分都一样化雪成水……”
胤祥忽然不说话了。
楚笑寒见状笑了起来:“十三爷,你果然知道我命不久矣。”
第91章 背归鸿,去吴中
胤祥闻言后立时沉默,良久良久,竟是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一时间,两人竟是立在这月洞门口,垂柳海棠之下,均是不动不语。唯有微风吹拂过来,衣袂轻动,树声飒飒,寒意渐起。
楚笑寒站了一会,轻笑着走过去,伸手拉住了胤祥的左臂箭袖,拖着他往自己的院子内走去。只是,头依然晃晕得慌,她不去理会,只朗朗笑着说道:“十三爷一定是看出来了,所以才可怜我,圆了我临去前的念想么?”
胤祥由着她牵着自己,直至进了屋内,随便寻了枚凳子坐下,这才微微皱了皱眉,想了一阵,似在思索如何说法,最终开口道:“……你的病……皇阿玛曾亲自为你诊脉。”
皇……皇帝?康熙皇帝?
胤祥看出楚笑寒听了此言后神色茫然,极为难解,不由得嘴角略略一牵,只继续说道:“你连着昏迷月余,众皆唬得张惶。皇阿玛亦是没有传唤值守太医,……他见你舌淡苔薄白,脉浮,似行痹(风痹);却又觉脉弦紧,为痛痹(寒痹);细细感觉却又发现苔白腻,脉濡缓,为着痹(湿痹);把得良久,反而愈加混乱,不知所谓。终于明了张献所言非虚,你之痹症确实古怪,与我的实是大不相同。”
说到这儿,胤祥止住了,他定定地入神回思……
那日在乾清宫随着众兄弟跟皇帝请安后,胤祥就待离宫回府,却被那奏事太监米玉贵唤住,说:“十三爷,皇上唤您去养性斋一见。”
胤祥闻言有些诧然,但是他亦不曾多言,只带着文润茗跟了那米玉贵过去。到了养性斋,文润茗和米玉贵自然只能在殿外候着,而他则就进了那馆阁之内,乍然便见皇阿玛背手立在坐榻前。
皇帝没等胤祥下跪请安,就冷不丁地说道:“胤祥,你,对你四哥府上的钱兰欣,作何看法?”
胤祥一时之间又怔住了。
有很长一段的时日了,皇帝都没有专门使人传唤召见他了。
也有很长一段的时日了,皇帝都没有认认真真地同他说话了。
只是,这突然间的一问,却是奇 怪{炫;书;网得很。当时,胤祥闻言后十分之震愕,不知自己的汗阿玛因何作此一问,因此忖了半天都没说话。
康熙皇帝候了片刻见他不曾言语,倒也没有怪责,只继续说道:“她现如今在西头所,你原先住的地方……”
这话说出来,胤祥又是一惊。
自打二哥一废之后,他同自个儿原本最为亲厚的皇阿玛之间,终是生了一些说不明道不清的罅隙,皇帝甚至公开在奏批上说:“胤祥并非勤学忠孝之人。尔等若不行约束,必将生事,不可不防。”
当着所有兄弟的面,这等话语,实在伤人。
虽知皇帝是为着自己这些时日来,疏远避忌,又总是托词不肯陪他出巡,因而说的气话。但乍闻这等谴责批驳语句,胤祥亦不能不说自己极为耿耿,始终难以释怀,故此打那以后瞧见皇帝,更是称病避走居多,甚至偶尔请安拜见,却也寡言少语,乃至于拒不开口。
那几年里,始终心情郁结,加之四哥在政事上又不听自己劝言,更是多方闷气,集结于胸,且更使性不拘饮食行止,而后果是如那钱兰欣所言,湿气入体,湿素毒结于右腿,膝上起白泡,破后成疮,时流稀脓……
这样一来,倒是引起了皇帝和胤禛的惊惶,终是亲自看顾关怀,着人多有加照,才稍稍压住病毒,有所好转。
而后,同皇帝的关系倒是好转了不少。但是,经此数件事由,胤祥同他自己的皇阿玛,终难回复最初父慈子孝、亲密和乐、无间无隙、一派和气的状态了。
那西头所的住处,当初虽然已在他大婚之后于宫外建造了贝子府邸,但皇帝十分宠爱这个儿子,故此依然为他存留,使他可以时常宿在宫内。可自出了这样多事情之后,近几年里,胤祥也是许久没有去西头所了。
此刻忽然听得皇帝说起这背了胤禛,如斯关系重大,如斯亲厚私密的话,一如当年时光父子私谈情形,一时之间不知祸福,难免有些惴惴。
但是胤祥毕竟是个王子,又从小被康熙宠溺长大,虽在皇帝教导下性子十分周密,但骨子里终究也是个狂放无惧之辈,因此转瞬间就回复平和面色,只静待康熙皇帝的下文。
只是,后来却见,他皇阿玛也不多作言语,嘱了两名侍监前去乾西头所提这钱兰欣,是以,这等待期间,两父子静默相对无语良久。
隔了一阵子,便有侍监来报说:这钱兰欣她昏睡多日未醒,待到终于醒转,带了过来养性斋的时候,却又晕了过去。
这一晕,竟又是十数日……
胤祥坐在凳上,随手在桌上笸箩内取起一个筭袋,把玩之间则又在心中琢磨:看来,皇阿玛说得没错,她,确实……确实……药石无灵,行将就木。
那么,在那一刻,让她离开四哥,却又是何等的残忍呢?更遑论是让她背着叛逆私逃的名头……四哥嘴上是没说什么,可这几个月来,很瞧得出来,他定是怨怒的,否则,又怎会欣然接受冷落多时的年心兰呢?
楚笑寒揉了揉太阳穴,轻轻低笑起来,打断了臆思中的胤祥,她捧起了桌上的蹀躞十二事,满满的一捧,以她的纤小手掌,几乎是捧不落满掌:“十三爷,谢谢你的鼻烟壶,这个……是原先约好的,算是欠约得兑了,我们两清了。”
不知什么缘由,忽然之间,不再执念。烟壶,或是蹀躞,又有什么分别?那原本打定要同胤祥商榷取消交换的主意,一时间烟消云散。
胤祥沉默了一阵,将她捧过来的吩带、香囊、荷包、扇袋尽皆抓了起来,塞入身上常服箭袖的袖笼内,而后说:“明日,你如不想见,便不见;若想见,便同我派来的寿子说一声,他会得带你过去前头,万事小心一些,不要穿了帮,带累了我。”
“自然……不会。”楚笑寒昏昏沉沉间,用尽力气回答胤祥。
“听说,你弄饭设菜颇有一手儿,四哥极是喜 欢'炫。书。网'的,可……可要……?皇阿玛也提过,说你是杭州府的人,大厨房新到几条鲻鱼,你可会摆弄?听说乃是杭州湾的名菜来着。”
楚笑寒坐在凳子上,只觉脑子里一下子有些清醒,一下子有些糊涂,但听得鲻鱼二字,只觉脑子里似乎是有些印象的,乃笑道:“十三爷不怕自己厨子厨娘的名头被我坏了去,便由我糊弄一番也可。”
鲻鱼,御厨摆弄,定然是清蒸。因其鲜味在鳞内,故此去鳞片却不弃,以纱布兜之,吊于鱼身上方,悬空闷蒸,鱼熟,则鲜味亦入鱼身。
民间没有这样空闲,故此它是唯一一种带鱼鳞清蒸的鱼吧?王府宫廷,定然没有试过连鳞带鳍这般清蒸鲻鱼吧?
想起他以前说过的话,终究还是勉强自己,用尽力气到大厨房一趟。来胤祥府里后的第一次,却,也会是最后一次。
楚笑寒自知不会使用那大灶台,以往身子骨健壮的时候,都没这个气力,遑论今时今日了。因此到了厨房后,只是求了厨子滚水盐腌虾子成咸子酱备用,一再嘱咐:明日,待这鲻鱼清蒸一刻后,再将鱼子一同入锅。闻香即可出锅,而后上桌则就是一盘带鱼鳞的清蒸鱼虾之菜馔,这便是杭宁江浙一带的鲻鱼做法。
他们,必然是没吃过的。
终究还是对他曾说过的话耿耿介怀。是啊,那是好几年前吧,她当时忘了他的一切。那夜,他曾笑说:“做过不少,不过本王没吃着几样而已。”
是夜,彻夜未眠。
但,却,不感时间难熬,似乎眨眼间便东方吐白,第二日来临了。
楚笑寒坐在床边,后背挺得笔直,心中复又细细盘算了一次,确定再无遗漏,脸上泛出淡淡的笑颜。
那琉璃烟壶已经放在桌上,其他杂物,本就不属于自己。
唉,这烧料烟壶,果然精致,胤祥也果然知她心意。那么,胤祥也是必定知晓他四哥的心意的吧?所以,这件寿礼,他当会喜 欢'炫。书。网'吧?
她曾说:好,我一定乖乖呆在狮子园,等你回来。也会专心想个新鲜东西出来,送你做寿礼。
我有乖乖呆在狮子园,只是被皇帝派人抓了。所以怪不得我。楚笑寒默默地想着,至于你知不知道,我也没法子了,做人嘛,做到无愧天地良心便可。这寿礼,也拜托十三爷给你准备了,也不知你满意不满意。
这样精致的物事,当时顿觉,再做一套十二事又如何?自己的粗糙手工如何比得上胤祥的精思高品、造办处的巧夺天工呢?倒不如就此算了,无须执念。这也就作罢,不再去同胤祥再说交易取消的话因。
好了,欠着的债务都还全了,也就再没什么可牵可挂的东西。
从鸡鸣到平旦,而后是日出,食时,隅中……他必然会在隅中出雍王府,去宫中跟他的皇阿玛请安,共同参与政见,学习辅政大事。若是皇帝不在,则问候德妃娘娘,后去畅春园书斋转一圈之后,再往煤渣胡同而来,日中之前绝对会赶到胤祥的贝子府,最迟不会晚过日昳时分。
楚笑寒从小厨房去打来水,端回屋子,擦洗干净脸,慢慢地梳好头,开始上妆。
这是自己头一次上妆罢?
虽然,这一次他也看不到的,不过不喜 欢'炫。书。网'在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还是清汤挂面,也许盛妆乃是一种仪式,可以轻轻地在心里说,我很喜 欢'炫。书。网'你,我很重视你,所以,最后一次,总要鉴妆沐容。
足足花了一个时辰,似乎才得满意的盛妆浓饰,既浓艳香凝,却又不退晖晖清丽。再在柜子里寻了一件最新的旗装,虽俱都是兆佳氏·聪珍积给她新添置的,但是,最中意的却是月白色的松竹纱衫。
胤祥带着文寿入内的时候,便看到那钱兰欣斜斜坐在月洞窗下的罗汉床上,纤纤素手捧着一本日课经,神思定定地不知看向哪里,眉目间隐带当日在雾灵山下的大草原之时的落寞哀戚,不禁眉头微锁,怎么她总让人觉得那样可怜?几乎在不知不觉间就想着该如何遂了她的心愿,让她笑展颜开,方才和乐。
楚笑寒听到文寿在那儿报着:“爷来了。”
“莫吵了她,不用报了。”
又听得胤祥阻了那文寿的声音以及两人入内的声响,她便盈盈站了起来,放下手中的日课经,迎了上去。
这一转头迎上请安之间,眼中瞥见胤祥瞧向自己的目光一凝滞间,似乎有些晃神,她心中暗暗忖道,如果,十三爷都觉得好看的话,那么,那么,他一定也会满意的吧?因为十三爷说过,他们俩但遇事,从来一个看法。
顿觉所费一个时辰已然不枉,嘴边荡起笑意,启齿言说:“十三爷,是否尚有要事相嘱?”
胤祥握手成拳,置于口前,轻咳而言:“倒也再无甚紧要之事,只……寿子,你先出去。”
那文寿应诺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楚笑寒也不理会胤祥到底要做什么,她只行到屋中那个圆台子桌边,抓起了那个烧料烟壶,走到胤祥身边,伸出手,递了过去。
胤祥不解其意,探询地眼色看过来,满满的都是疑惑:“怎么?你要退还给我?可是不喜 欢'炫。书。网'这个琉璃鼻烟壶?”
楚笑寒灿然一笑,摇摇头说道:“不是的。我只是求十三爷,将这个鼻烟壶,代我交给四爷。”
“你不亲手交给他?”
胤祥这次真的惊讶了,他本来就是为着防她今次趁势寻了机会,不顾一切去见四哥,这才特意过来,只是这话都